70、重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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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的四方馆，向来是异域胡人和更远的来客们在大唐这片土地上首选的落脚之地，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由官署直设的驿站管理规范，治安可靠，服务周全，交通便利，充分展示了大唐雍容包含的气质，即使是宵禁之后，四方馆内依旧丝竹声声，管弦不断，灯火通明。
当然要从正门进去是不可能的，虽然这是一个娱乐场所，但是警备非常森严，又人群拥挤，一但打草惊蛇，基本可以放弃了。
“我既然坚持到这地步，当然有必胜决心的资本。”当唐澈和甄殓降落在四方馆最高的屋檐上时，唐澈面对甄殓提出的担忧说道，“自从我们‘成亲’以来……我没有对你耍过脾气让你为难吧？那这回无论结果如何，我要先求你不要生气。”
看着黑夜中女子的双眸熠熠生辉，他竟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接着唐澈将手指放在面具上，往上一顶，将银色的面具牢牢实实地扣在脸上。
目标四方馆面积颇大的后院，甄观和唐澈小心翼翼挪到后院屋檐边上时，整个后院寂静无声，毫无动静。
“不太对。”甄观一颗心顿时吊起来了，他瞪大了眼睛望着空空如也黑漆漆的后院。
“已经被清场了，不愧是专业人员，没有惊动到任何区域外的活物，下一个就是我们俩了。”
“你什么意思？”甄殓不由得心口揪紧。
唐澈并不回答，而是直接站了起来，朝着空空如也的后院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轻盈地跃下屋檐，落到地上，一瞬间甄殓非常纠结要不要跟着跳下去。
“出来吧，我知道你们都在，千机匣全都对准我的死穴，当然上面那万花也逃不了，同门们……兄弟姐妹们，在我死前我有些话要对你们说。”
后院里一阵诡异的死寂，急着隐隐传来声音，从角落里，从阴影里，从四周的隐蔽处，渐渐出现一些人形，身在高处的甄殓辨认出了各种千机匣的形状，男男女女都有，就是没有小孩儿，这些穿着唐门制服的暗杀者全都是一身南皇，面具捂得严严实实，乍一看下几乎就是一群复制人。
粗略一数，至少十几个人，这十几个成年人如何不声不响干掉了整个后院的人，然后完美掩藏进黑暗之中，光是想想就令人细思恐极，这其中的组织能力和配合能力恐怕是任何名剑雕像队不及十分之一的。
“你们都很清楚自己为何会在这儿。”唐澈压低了嗓音的同时又注意保持声音清晰，她踱步的姿态仿佛就是在散步，“我花重金雇你们来杀九天的一个元老级情报人员，而无名派你们来杀我。显然你们选择放弃了前者任务，为什么，因为你们将暗杀者的工作看得远比区区几万金来的重要，我不知道你们之中有几个人当真有这种责任感，还是纯粹身不由己，因为必须去做而不得不这么做。没错，作为九天的利刃，无名部下的组织是一个极其严苛慎密令人闻风散胆的存在，它甚至不惜造成一些个人悲剧来培养顶尖的暗杀和情报人才，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想必你们很多人都没有空闲去了解九天这个组织的成立初衷。”
说道这里，甄殓意识到一大半举着千机匣对准他和唐澈的暗杀者已经放下了武器，但是他的心一点儿也没有放松，这一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是根本没想到的“变故”，他现在还把不准唐澈到底打算如何走下一步棋。
“自从魏晋时第一任九天产生，饱受战乱动荡的第一代九天的终极意愿就是成立一个天下大同的社会，但是几经朝代更迭，他们发现……”唐澈顿了一顿，嘴角诡异的翘起来，“权利与财产人人平等，选贤举能人人皆可，每个人都能和谐共处的世界，在这个皇帝坐镇天下，官僚绅士鱼肉乡里的时代根本就没有实践的可能。至于人人和睦相处么，你们都是刺客，你们对这句话自有见解。既然如此，时至今日，你们觉得现任九天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们都是暗杀者中的精英，你们的头脑并不简单，你们自己动脑想一想，如今九天行事的动机，还能是为了这个天下吗？尽管九天内部一直都有采取防止个人权利膨胀，可他们却刻意忽视了一个事实，这天下是谁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九天的中心，重中之重，钧天君李倓反相毕露，他的反叛可以直接导致九天土崩瓦解甚至李唐王朝产生危机，九天有能力摆平他回到正轨吗？我说到这里你们都很清楚了吧，所谓正轨，所谓九天的神圣理想，根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
甄殓注意到了，本来完全沉默，动也不动一下的刺客们，有几个已经开始忍不住微微侧头窃窃私语，他能感觉到一种名为“动摇”的情绪迅速弥漫在这一片的黑暗和人心中。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一些问题，你们为何要站在这里？”唐澈指了指自己脚下，“为何会以这种身份站在这里？为什么要在这里做这种事？我刚出生时嫌我一步来到世上的双胞胎姐姐就被稳婆弄死了，如果她是刻意放过我，我仍要感谢她，后来，完全是因为我棘手的哥哥，九天派人将我从家中掳走，只为了培养一个便于洗脑绝对忠诚能力上佳的监视者和暗杀者，我何时归家何时离家，全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有人问过我的意见了吗？这种想法很可笑对吧，对这样一个组织谈个人意见和感受，就一个字，逗。所以过去我可以告诉自己，我的组织致力于天下安定，我也是其中一份子，我也为之出力，这大概是我存在至今，杀戮至今的理由。现在呢？如果我告诉你们我已经深深的怀疑了，你们谁能给我个答案吗？”唐澈及其自然地走进沉默的人群，一个个的观察他们的脸色，近在咫尺地发问，“如果你们中还有谁坚定地表示‘我没有想法，老子就是要杀你，没有理由’，我表示很羡慕你，求你赶快杀了我，我敢站出来说话，我就没打算活过今晚。”
没有人动手，甄观不知不觉已经站起来了，一片柔软的桃花瓣贴上脸颊他都毫不知觉。
“今晚你们都是来完成任务的，杀了我和那个万花就可以回去交差，这天经地义，过去我就这样，给我任务我就去做，让我杀谁我就杀谁，让我骗谁我就骗谁，只要能达到目的，证明自己的价值，就算不是白活着，但自我知晓九天内部的瓦解态势后我忍不住想，照这个规律，终有一天九天的命运会彻底终结，甚至你们眼前所见这李唐盛世，你们背后这座城里金碧辉煌的大明宫都会变为尘土，碾落成泥，我们这样任人操控的木偶在这些面前算什么？也许一眨眼你这条脆弱的生命就结束了，在此之前你只是日复一日地用生命来实现上位者的私心私愿，你甚至从没有机会思考自己为何而战，为何而死。你们可以说我矫情，不好意思我不是真的人偶，我长着一颗人的心，我就是这么矫情，如果我一辈子只是像傀儡一般行动，那我的死也毫无价值，就算是神恐怕都懒得给这样的人生赋予什么价值吧。”
“你怕死，我们懂。”一个沉默的炮哥开口了，“唐澈，我们今天非杀你不可，完不成任务我们在场所有人等于和组织对立，那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你说这句话，不也说明你也十分怕死？”唐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靠近说，“那我现在告诉你，我说完了，你动手吧，毕竟都是同样的人，我不能更懂你们的苦处，虽然不想死，但是我还要感谢各位居然让我说完了。”说完她后退两步，摊开手，扔了手里的千机匣，就这么站在十几个弩口下，毫无防备。
也不知沉默持续了多久，没有人动手。直到一个声音细细的炮姐打破了沉默，问道：“你不想像傀儡一样活，那我且问你，你最想做什么，不会就是你写的那样，报复仇人吧。”
“这个仇人，情况很复杂。”唐澈扯出一个无奈的浅笑，“他是我还不懂事的时候认识的第一个九天中人，至今仍算我的导师，被抓走后我的生活起居武学功夫甚至各种旁门左道皆是他传授，同时也是上级对我传达命令的间接渠道，他——对我很重要。”
“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动了杀心？”另一个炮姐接话道。
“你们身边一定也有类似的人，你们应该清楚，每个人跟自己的导师之间，各种关系请款错综复杂，很难说清，原则上也不允许泄露，我只能说，若我想要自由的活着，他，非死不可。”
又是互相频繁的眼神交流，从这些刺客们面具下露出来的眼神，甄殓非常清楚，唐澈说到如今的话语，已经如同一把利刃深深扎进这些有类似经历和心境的人们心里。
“我再问你。”开口的又是那个声音细嫩的炮姐，“如果你今晚当真死于我们弩下，你可以做到毫无遗憾？”
“为什么我能啰嗦这一大堆？”唐澈转向那个个子娇小的同门，“那是因为我终于想明白了，我是什么人，我该做什么，就算没有机会详细去实践了，那也是我命格使然，怨不得旁人，但若说到最能理解我这个将死之人的，那就是你们了，身在九天的同门们。”
“你是谁？”炮哥发问道，“你该做什么？”
“我是个刺客，”唐澈低沉的嗓音撞击着甄殓的耳鼓，“我杀该杀之人。”
“哈哈哈，杀该杀之人？”一个炮哥大笑起来，“什么叫该杀之人？你这叫想当然，不是明白道理。”
“可怜孩子，你连思考这个问题的基本权利都被夺去了，居然还在嘲笑我。”唐澈脸上果真露出赤果果的同情模样，“作为一个刺客，自己从来都不能决定刀尖该对准谁，你不觉得很悲哀吗？”见对方沉默了，唐澈走近他跟前，戳了戳他的胸口道，“你是别人养的狗，还是一个精通暗杀技巧的大师级人物？没错在场各位的暗杀技巧应该都是出类拔萃的，但终身甘于当个打手的人绝不可能成为堪称宗师的刺客。你觉得这也是我想当然吗？”
对方再没发话，依旧是那个看起来尚还年幼的炮姐说：“我们……我不指望能成为一代宗师。”
“我也不指望啊，”唐澈干脆的承认了，“什么叫一代宗师，我们的前代门主，曾经的武林盟主唐简才堪称一代宗师！而我的要求根本不高，我只是残存着一线希望，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还能做一件我想做的事，杀我认为该死的人。”唐澈望了一眼隐约透露出灯光的通往前院的走廊，继续说，“我不敢说自己是很有原则的人，但我确实掌握着顷刻之间夺人生死的能力和天赋，在场各位应该都是如此吧？你们该都有自己判断是非的决策能力吧？只要不是丧心病狂的人，相信自己一次又何妨，虽然对你们来说代价确实很大，但你们都是能力卓越的人，你们不觉得自己实践天赋的方式完全就是暴殄天物吗？”
“……暴殄天物？”依旧是那个炮姐，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站到唐澈跟前来了。
“好吧，无论你们持有什么样的怀疑，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达到共识的吧。”唐澈又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死亡面前，众生平等’，此为神明之赐。”
站在高处的甄殓，隐约觉得有什么躁动的东西如同燃烧起来的野火一般迅速蔓延开来。虽然没再看到窃窃私语讨论的人，但他晓得有些东西不需要再经由语言表达了。
“神明之赐……我们吗……？”不知是谁在囔囔，唐澈舒了口气说：
“曾经我以为逃到天涯海角就能躲避我所逃避害怕的东西，但是这想法委实是大错特错，我本来从未后悔过被培养成一名刺客。”
此话一说，甄殓呆住了。
“也许注定只能行走于黑暗，但这是为了朝向光明，死亡面前，众生平等。”唐澈捡起自己的千机匣，利落地拉开机拓，“对我来说这几个短句足以作为信仰，现在我要去实践它，你们有你们的判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说完她举着千机匣，大步流星地走向回廊。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重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