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四章 希望之门(下) ...
-
两天后,清晨,老白的手机一如预期地响起。
是老白的手机,不是学校向外公开的公务电话,也不是校内常用的校长专线。这进一步证实了明天的推断,对方是蓄谋已久。来信人掌握了他们的大部分资料。
“八点,东湾路十八号楼垃圾桶旁,不许自己开车,一个人,打的来。”对方用了变音器,声音尖细扭曲。
“那我怎么见到女儿?”
“来了再说。记得带钱。”不容他解释,电话截然挂断。
负责监听的箫泓摇头说:“对方是个老油条。时间太短,查不到位置。”
明天看了眼老白,又看了眼箫泓,说:“对方肯定认得我,我不方便跟去。就有劳箫队长了。”
老白提起装了五百万现金的提包,面色从容,浓黑的眉毛掀起:“你就在家里等好消息吧。”说完,大踏步走了出去。
箫泓和另两个同来的警察,尾随老白而去。
明天一直看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校务大楼外。先静静站了会儿,开始踱步,然后拿起报纸快速地翻了几下,觉得口渴,又去冲茶,茶在手上无故半天不冷,便放在桌上,呆坐着等。窗外有风不时吹进来,却是暖热无趣,知了更是鸣得烦躁,拿起这个月的工作计划表,一眼看去正好今天上午有个课题可以去听,想着反正无事,刚起身,却又坐了下来。心里这时开始自嘲,明天啊明天,你怎么就耐不住性子了呢。
这时,有人扣门。抬起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长得面正口方,本是一副刚强的样子,偏身子发福得厉害,胖墩墩的反添了几分亲切。
“胡教授。”他连忙站起身来。
胡长胜曾是他的硕研导师,在刑法领域是一名响当当的人物,为人豁达开朗,不拘小节,一贯让他敬佩有加。
“您怎么有空过来?”他给胡长胜倒好茶,笑问。
胡长胜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他,面露笑容:“恭喜你。最年轻的法学教授。”
他微有些吃惊。随即将文件谨慎地收起来,然后对胡长胜说:“这要多感谢胡教授的教导。”
胡长胜说:“我不喜欢人过分谦虚。我教导了几千名学生,二十六岁当副教授,你是第一个。”
明天摇头说:“我不是谦虚,人生需要机遇,抓住机遇的能力是您培养出来的。”
胡长胜嘿嘿一笑:“我抓住机遇的时候,长你十岁。”
两人寒暄了阵,胡长胜提出要他请吃饭,他自然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出门前看墙上的时钟,十一点半,老白还没回来。已经三个小时了。
两个人的饭局,结束比较快。吃完饭,胡长胜便离开了。
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墙上时钟显示,十二点半。老白仍没回来。一点消息也没有。
他十分担心,但不敢妄然打老白的手机。设若老白和对方正在交易,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会把一切格局打乱。于是拨通了箫泓的号码,听到的是甜美的女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不在服务区。
怎么回事?心悬了起来。手机突然响起,一看,竟是老白的号码。悬起来的心落地,接起。对面传来老白微有些疲倦的声音:“下午两点的校委会,我赶不回来,你全权主持召开。”
老白开口第一句不是提女儿的事情,说明这次的交易失败了。意料之中。
老白是安全的——这是最重要的信息。
他回应:“好。”
老白又说:“小伙子警察很不错。那家伙被抓了。我陪他把南城几乎转了一整圈。”
他笑了起来:“看来,妹妹离我们不远了。”
老白嗯了一声说:“我得再绕南城转大半圈才能回来,就这样了,回来详谈。”
八月的校委会一贯是重头戏。新生即将入学。新生班级的教授、讲师和辅导员分配便成为重中之重,尤其这当中还涉及到预科班的问题。但凡有点名望的,谁都不愿接预科班这恶茬。付出比普通班多的努力,却得不到奥赛班的回报。何况预科班的辅导员,也就剑华大学一下士。光环落在头上,不是天使,而得做魔鬼。
谁说这世界不是到处充满了森严的等级。
剑华大学没上市,没分股份出去,老白独资。老白那脾性,于是十八年来,硬生生拍了无数板,不是每次都对,但每次都算数。日深月久积累起来的威望。日深月久摸明白了的套路。越涉及矛盾,越不容他人置疑。说差是慎独,说好是集权,总之相安无事。
十八年,从开始到现在,留存的人聪明地回避诸矛盾,迂回于套路。见缝插针,仍能拉帮结派,树立权威。利益倾轧,随处可见。
云层会遮蔽太阳,水浑浊却可以养鱼。
他冷眼看着这一切。明白,却不制止。
他不过是个养子罢了。习惯性站在老白背后,因其命令,以行校务。周密、严谨、细致,力求尽善尽美。无脾性,无失误。范围之内,偶崭头角。
大学四年,硕研二年,专职校助两年,宛若老白放权,他站在台前。光鲜明亮,年少有成。人皆羡慕一切唾手可得,所担所忧只是自己明白。
不趟这场浑水,无法作到,他毕竟是人之养子。剑华如身体发肤,亲切不可抵抗。
他喜爱闻树木清香,却不愿束手丛林之中。
他喜爱听鸟语喧哗,却不愿见到高阁樊笼。
他喜爱与剑华贴近,却不愿踯躅事务以内。
他向往那海,滚滚而去,呼喊咆哮,白浪切沙,犹如存在无尽可能。动得铺天盖地、惊天动地。可抛开浮于表面的一切,深深的沉入,落下,便见了一片无底默寂的湛蓝,看不到终点,只是静到极点,沉到极点。
他抛不开表面的热浪,便无法沉寂其中。
他时有上网,用名blue,设置代理,设置保护,只是阐发所思所见,只是挥发心中激情,却不让任何ID接触,不与任何ID交流,将网络的一切和现实的一切一样看淡,隔离。
不厚道地用了一个煽情的签名:蓝,静的绝对,包容一切。表达:他无欲无求。
养子这身份,于他足以。剩下的,是还恩。
八月的校委会,决断从不是他。推辞不就,老白也捺蛮不来。
一旦这权利属于自己,便躲不开了。
却没想到,在即将找到妹妹之际,在一切有望脱逃之际。老白,却把这权利硬生生交到了他手上。而他找不到理由拒绝。
下午两点开始,提前十分钟到会议室。做好相关准备。
米黄色的长桌面,一尘不染,映着明亮的灯光,熠熠生辉。
校委会全体成员,各系主任陆续来到,坐到既定的位置。
每年如此,入眼是相似的神情。彼此打着哈哈,小声地谈论,面上始终礼貌的笑色。
他站起来。从左手第一个,既定给他的椅子上站起来。
灯光柔和地打在他脸上、身上,梳得齐整的头发,笔挺适身的西装,俊秀白皙的样貌,神清气展的姿态,温和礼貌的笑容。
“各位,白校长有事不能前来,受其委托,今天的会议由我主持召开。”声音自信明朗。
既然来了,自然要做到最好。
他走到会议室最中心的地方,原是老白的位置,落座。
人们没有觉得特别惊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人们眼中,他迟早坐上这位置。
第一副校长陈易文和老白差不多年纪,主管教学,为人严肃,颇有些威望,点头说,那有什么问题,你开和白校长开有什么区别?
唯一的女性校长邬梅笑得妩媚:咱们的最佳辩手,你早该让我们开开生面了。平时就老白那家伙咋呼,声音可没你好听。
最年轻的副校长冷文斌也比他大上十来岁,管基建,性格张扬,开着玩笑说,嘿,老明,你今天可是双喜临门。一喜做了咱校里最年轻的副教授,二喜正式主政。回头会开完了,你得给咱们请客,不然咱们找老白弹劾了你。
有人笑了起来。稀稀拉拉的。
胡长胜坐在他的斜对面。法学系的第一教授,系主任。脸上微微笑着,眼神里攒着不知怎样的内容看着他。
他想,是在责怪中午吃饭的时候没预先透露此事吗?且不说自己当时并不知情,且说老胡啊,你作一些事情的时候又何曾知会过别人?
“明助理,请开始吧。”他身后是小唐,老白的秘书。
“第一个议题是……”他侃侃而谈。
会议一直进行得很顺利。陈易文脸色长期保持平和,几乎不发表意见。邬梅老赞他口才好、思维缜密,眼睛笑得是一条缝,不停地瞅着他。其他几个副校长附和居多,冷文斌倒是提了几条不同意见,采纳了两条。
各系主任的作用类似政协委员,全票通过了前几个议题。
最后的议题,便是01届新生班级的老师分配问题。
他心里有个初步方案。
“01届预科班,由我兼任辅导员吧。”预科班不该一直被歧视。由来已久的想法。
读大学的时候就跟老白提过这事,老白盯着他看了半天:“你还年轻。那些孩子不是被送来读书的。”
人们在这时开始惊讶了。
“我反对。”很快有人反应过来。
胡长胜,他的导师。
“法学系最年轻的副教授,我的学生。记住,你的专业胜过你的爱心。”
“我已经老了。我应该跟你交换。”
事情的发展更加让人们感到惊讶。
陈易文语气平淡:老胡,年轻人要做慈善事业,我们应该支持,不要扫兴。
冷文斌笑说:咱大学还真是与时俱进,向党看齐。瞧咱年轻望重的头儿带头去援助贫困地区,咱们得跟着学啊。
邬梅跟了一句:就你能贫。又对明天说,别介意,姐喜欢你这脾性,活像年轻时的老白,出其不意。姐支持你。
他默了会儿,脸上还是淡淡的笑色,“如果是胡教授,我同意。”
胡长胜笑了起来,大声说:“好,就这么定了。”
他将胡长胜的话重复了一遍:“就这么定了。”必须由他一锤定音。
预科班早不是曾经的预科班了。这事,或许不止他一人注意到。
他是在做慈善事业吗?可能吧,曾经年轻的想法。
会议散后。他直接去了公安局。
老白脸色发黄干涩,像吹过了漠北的风沙。累得厉害的样子。
“疑犯是北海市人,交代了个人,叫钟九。”箫泓姿势不大雅地跷脚坐着。出身高干家庭的家伙和□□的家伙有着相类似的习惯。
他在老白旁边坐下。他的姿势一以贯之地像个贵族。
或许箫泓不能无视他的矫情,就把脚收了回去,然后给他倒了杯茶。
“看你的样子,你们对这个钟九不陌生。”他喝了口茶。喝急了,有点烫。
箫泓嗯了一声:“钟九这几年在南方混得不错,有点势力,隔壁的南海市和咱们市都很亲切地关注着他呢。”
他看到箫泓桌上摆一厚实的文件夹,问:“钟九的?能给我看看吗?”
箫泓说:“原则上是保密的。不过……”他拿起案卷,走到明天身边,哥们般拍他的肩膀,笑说:“你很走运,我还算不死板。”
翻了几页,看到资料上的照片。其人是个长方脸,鼓眼。
不是他所见过的,劳斯莱斯的主人。那脸尖削,眼睛深邃。
翻完资料。
里面的内容完完整整,如篆刻般深印进脑海。
老天对他是公平的,他拥有如此出众的记忆力。
最早记录:1982年北海市沙湾镇供销社临时工。
最晚记录:2000年涉嫌□□被南海市公安局逮捕,第二天保释。
相隔18年。
回家后,老白开了瓶珍藏的1913年爱尔兰红葡萄酒。
“庆祝。”老白还没喝,神似醉酒的潮红涌了满脸:“丫头片子没死,还要到他老子办的学校读大学。”
他举起杯子。
砰。清脆响亮。
对面撞过来的力量很大,老头子激动着呢。
菜是他拿手的煎小鱼。但不是老白钓的,老白这两天算是没心情钓鱼了。
他早上吩咐王嫂去买了老白喜欢的几样菜。王嫂笑说:这可都是老明的拿手菜,那好,晚上我请假出去逛街。
王嫂晚上出去逛街的时候把小酒也叫去了。小伙子应该不愿意,但也许他不敢拒绝早他十八年来这宅子的同事。
家里就他和老白两人,天空海阔的畅快。
酒过三巡。
红葡萄酒喝完了,又开了白酒。
瓶子连着瓶子被他整齐地摆在沙发的角落处,共四个,三红一白。他想,乘自己还清醒,做好必要的预防。
老白醉酒了很可爱,醉酒的人破坏力也很强。
看对面,老白的脸已经透透地红了,那真是醉酒的红,眼里的血丝也一根根粗壮了起来。
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但知道一定是惨白的。这是上脸的人和不上脸的人的区别。
腹内汹涌。身子控制不住。
他跌坐在沙发上。
他们现在在这个宽大的别墅里最美丽的地方。透明的半圆形立地长窗,从地底一直延伸到了头顶上方。斜上方月光柔和清冷地打在玻璃上,和茶几上橘红色的小灯辉映,明亮而温暖了起来。窗外是一条各式小石头铺就的小路,蜿蜒前行。路旁一簇簇修饰得宜的植物,有些开着妍丽的花朵,银白的月辉没有冲淡它们的颜色,红的,黄的,白的,蓝的……怎么还有蓝的?
他喜欢蓝色,近乎敏感的喜欢。
可此刻,头是昏的,眼是花的。
多半看错了。院里什么时候种过开蓝色花的植物。
老白的大笑声在耳边响亮了起来,“胡长胜这老东西越来越怪异了,给我发的什么消息。”
“您的儿子表现很出色。”老白大声念了出来。然后咦了一声,“这么多未接电话?”于是回了一个过去。
“喂……老陈啊,我白剑华。”
“预科班?”
“他开会,当然他说话算数。我不管。”
“什么,不妥?他说妥,就是妥。”
“老陈,我跟你说。你是我们学校哲学系的泰斗,可你哲学就没学好。矛盾是对立统一,错,是不错,不错,也是错。你得给年轻人犯错的机会。不错那能行?不错就没对了。”
“好好好,你给我消停,我喝酒正兴着,以后再聊!”
老白挂断了第一个电话,半垂着头,身子微晃着,一个个的翻未接来电,口中喃喃念:小冷,邬梅,老金……看了会,猛然把手机往沙发上一丢,“麻烦。”
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养子,“你下午做了个英明决定,老明。”
明天笑:“批评?”
老白歪歪斜斜地走过来,也倒在沙发上。
一口酒气扑他脸上:“做了决定,错也不改。这才像我。”
“剑华不是慈善事业,我们赚一分钱,提供一分服务,这是我的理解。”
“不过我将来把剑华传给你,做慈善事业也好,做任何事情都好,你的理解才是正确的。”
“我是在夸你呢,臭小子。”
“难得你轰烈了一次。”
“又闷了。我说老明,你可别睡觉,继续陪我喝。喂,你还真睡,当共产党的甩手干部呀?”
由得老白咕哝去。
他觉得眼皮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