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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廿七章 思君令人老 岁月忽已晚 ...


  •   苏卿知道这事太过惊世骇俗,常人怕是帮不上忙,早叫人用帐子隔了一道,只有自己和袁不邪留了下来,都净了手在旁静候。程灵素再不开口,仿佛眼中已看不见人,垂眉敛目,毫不犹豫地行刀下去。袁不邪几乎要叫出声来,忙紧紧闭了嘴唇,两眼只是盯着她的刀锋。苏卿其实心里也害怕得紧,这时就不低头注视,只望着程灵素明净如水的目光,想从她眉宇间得知这手术的进展。

      这帐内周围点了无数烛灯,照得里面通明一片,帐外的人便看见他们三个人影映在帐上,却无法看清动作如何,里面又是什么样的情况,空自忧心如焚。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苏卿只见程灵素眼波微动,像是闪出一丝喜悦,终于忍不住脱口道:“怎么样?”

      “给我擦汗。”程灵素停了动作,低声道。苏卿忙用帕子拭了她额头汗珠,这才见她右手缓缓抬起,手中钳子上正夹着一颗裹满了鲜血的铅弹。苏卿和袁不邪同时欣喜地“啊”了一声,程灵素却只是静静放下钳子,取过钢针丝线,就像做针黹似的细细用起功来。袁不邪在旁看她十指翻飞,烛光下钢针闪亮,丝线却细得几乎看不见,她却像胸有成竹一般毫不滞涩,只觉得天孙织女也没有这样灵巧。然而这样缝合又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告完毕。程灵素放下手中工具,用生白布轻轻盖上陈家洛胸前创口,才呼出一口气,再翻他眼睑,察看他呼吸脉搏,终于抬头一笑道:“没有大碍了。麻药药性再有半个时辰便过,小心别让他移动身子。这六个时辰里不能喝水,过了今夜就无妨了。”

      说完正转身要走出帐外,忽然脚下一软,险些摔了下去。苏卿一把搀住了,便冲外叫道:“参汤!”

      苗人凤忙端了备好的参汤过来,程灵素也不客气,就着他手一气灌下,低声道:“胡大哥情形怎么样?”

      “神智倒还清醒,只是说全身麻木,一点也动不得。”

      “这三种剧毒毒性太烈,就算已经去了九成,但肌肉还是要麻痹上四五个时辰。”程灵素点头道,说着便往前走。苏卿看她还是脚步虚浮,索性伸手臂环住了她腰间,半扶半抱地把她带到胡斐身前。

      程灵素俯下身察看片刻,一回头见苏卿已递过药箱来,就微微一笑示意。随即取了银针,一一刺入胡斐周身穴道之中。过了有盏茶时分,胡斐突然咳嗽起来,作势欲呕。程灵素扶着他侧过身体,让他吐出脏腑内毒血,又用水仔细冲刷他口腔。胡斐“噗”地吐出水来,跟着笑道:“二妹,你这本事,何止称作药王,就是叫医圣也不为过。”

      “毒还没去尽,就有这许多话说。”程灵素脸上一红,眼光却闪避开去,又取一枚银针蘸了毒血细看,忽然“呀”的一声惊叫。

      “怎么?”苏卿见她几乎立足不稳,忙从后面扶住了。程灵素却凄然摇头:“百密一疏。我只道那刀上混合的是三种剧毒,不想却漏了这一样——终究无法可解。”

      胡斐哈哈一笑:“二妹,你也别想太多,这是我命数如此,你是药王,不是阎王,管不到这么宽。好歹我家大仇已报,你也有人照顾,我再没什么挂心的事了。”

      “大哥,你、你——”程灵素再也说不下去,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苏卿用力抱了下她,低声道:“是什么毒,连你也无能为力?”

      “是……碧蚕蛊。”

      苏卿猛地颤抖了一下,想起自己身中这蛊毒时的苦楚,手指一下子变得冰凉。半天才问道:“这么说,小胡也是要到三年之后发作?”

      见程灵素缓缓点头,胡斐又再开心地笑了起来:“这么说我还赚了三年!二妹,你伤心什么?人生在世,还能有几个三年?”

      “应该还不止三年。”苏卿定了定神,转向程灵素道,“我记得爹爹当年已制出了克制碧蚕蛊的药物?”

      “生生造化丹。每年服用可以抑制蛊虫苏醒,再佐以其他药物,大概……大概能拖到九年头上,药性才会失效。”程灵素点了点头,却马上又摇了摇头,“可是九年……九年……大哥正值青春,又身强体健,寿数岂是九年所限!我……我……”

      “哈哈,二妹,你糊涂啦?这九年之中,你难道不会再研究彻底解毒驱蛊的药物么?”

      “小胡说的是!”苗人凤率先击掌道,“如此豁达,洞明生死,不愧是胡一刀之子!——灵儿,你师父在世时就对这碧蚕蛊贯注了多年心力,你不想超越他之上,一举攻破这难关?就算不成,小胡也说了,人生能有几个九年?他要是想干一番事业,不需九年,自有建树。要是庸庸碌碌,空活百年,又有什么意思?”

      “我……这……”

      “灵儿,”苏卿忽然凑到程灵素耳边低声道,“你可不准动别的念头!把胡大哥的蛊毒转到你自己身上,你以为他这一生还能快乐得起来吗?”

      “苏阿姨!”程灵素身子一颤,只叫了这么一声,又听苏卿道:“你若为了自己喜欢他,可是他不喜欢你,就想用这种方法叫他一辈子记着你,那你就枉为药王弟子,枉为医者了。”

      “是,苏阿姨。”程灵素缓缓地、却十分用力地点了下头,又转目望着苗人凤和胡斐,“苗伯伯,胡大哥——我、我懂了。”忍了许久的眼泪这时慢慢流了下来,但她却露出一个坚定的微笑。

      袁不邪一直在帐子里盯着陈家洛,对外面的事都充耳不闻。不知道过了多久,见陈家洛眉头微动,跟着睁开眼来,连忙按住了他肩头。听他还沙哑着声音问“小胡怎么样”,便低声道:“你放心,有灵姑娘在,没有解不了的毒。”这时才看到他嘴唇上有残留的血痕,找干净帕子蘸湿了为他擦拭。

      陈家洛眨了眨眼,便看到袁不邪左手断了半截的末两根手指,轻轻叹了口气:“心砚,我这个当哥哥的,一直也没好好照顾你。”

      “哦,好啊!”袁不邪笑道,“打今儿起我就赖上你了。看你还敢把我丢下!”

      “嗯。”陈家洛答应着,只觉得神智又昏沉起来,喃喃道,“我要是……有个什么……你带我回天山……我……好想师父……”

      “别胡说八道!”袁不邪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你有本事,就把这话当面跟师父说一遍,看师父不打断你的腿!”

      “打通堂嘛……”陈家洛的唇角浮现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有你陪绑,我……我怕什么……”

      袁不邪看他不再出声,吃了一惊,探他呼吸却悠长平稳,想是沉沉睡去,这才放下心来。

      福康安自掌门人大会后一番京城大索,意欲把扰乱大会的袁不邪、胡斐等人全部捉拿归案,因此众人便隐身在丐帮分舵之中,直过了三四个月,风声才渐渐平静下去。这日苗人凤等人议起今后行止,胡斐就先哈哈一笑:“苗伯伯,我要去辽东了。”

      苗人凤想叫他跟自己回返江苏老家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听了这话就目光一跳:“那是你爹爹成名所在,子承父志,延续你们家‘飞狐’之名,这是好事。好小子,有志气!”

      “灵儿,你年纪还小,”苏卿看程灵素的神色跃跃欲试,连忙拦道,“等你满了十八岁,要行走江湖还是坐堂行医,由你自决。”

      “我晓得。”程灵素微笑道,“我是想说,胡大哥蛊毒未解,每年须定期跟我相会一次,让我复诊,也好酌情用药。”

      “这还不容易!每年腊月十九是你胡伯伯胡伯母的祭辰,咱们总要去沧州扫墓的,你跟你胡大哥不是正好见面!”

      “好!二妹,我们就每年腊月十九相会。”胡斐望了望满面热忱的苗人凤,便嘿嘿笑了起来,“也陪苗伯伯和苗伯母过个年。”

      苏卿看他和苗人凤果真已全无芥蒂,亲密得如同父子一般,心中甚慰,拉住了苗人凤的手。胡斐却走到袁紫衣身边,轻声道:“袁姑娘,你……你呢?”

      “我带阿爹回广东。”袁紫衣静静道,“我知道,他一直念着武当山,我应该把他葬在那里。可……他还是应该有个家。我说过要伺候他一辈子的,我这一辈子……就只有他……”

      胡斐叹了口气,伸手递过当初从袁紫衣那里抢来的半块玉佩,就没有再说话。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袁紫衣明明和自己意气相投,却始终不肯接受自己的感情。他知道了自己是在和一个什么样的人竞争,就知道永远也不可能胜利。在袁紫衣的心中,那个人是父亲、师父、兄长,也是情人,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任何人也无法取代。

      李沅芷也同时长叹了一声,就转头去看陆菲青:“师父,你去哪里?”

      “老陆跟我去江陵吧!”无尘抢着道,“好容易见到老兄弟了,本来说再也不分开的,老赵这家伙要回台湾。有老伴的人咱拦不住,老陆你可是光棍一根的。”

      “谁说的?师父还有我呢!”李沅芷笑道,“叫你们两位老先生自己过日子,我可也不放心。”

      “咦?小李公子,你真不做这武当掌门了?”

      “我这掌门是赶鸭子上架。再说武当派九成是男弟子,老看着我一个女人占着这掌门之位,心里也不舒服。”李沅芷向陆菲青深深一望,“我倒是该在师父跟前尽孝呢。”

      她这些日子为避人耳目,早已不穿道装。这时候虽没明说还俗,但众人也都会意。袁不邪忽觉得被人拉了一把,便听陈家洛在耳边道:“野猴子,机会来了。”

      “你说什么!”袁不邪暗暗斜了他一眼,不知为什么脸上有些发热,底下椅子也觉得不舒服起来。陆菲青偶然一望,便笑道:“心砚小猴儿怎么了?坐不住了?”

      “没有。我们在说——”陈家洛促狭地向袁不邪一瞥,“陆老伯何时招个乘龙快婿,便齐全了。”

      陆菲青目光一闪,立刻会意地看了一眼袁不邪。李沅芷却“呸”的啐了一口:“我的事要你来管!你们红花会里就没有一个好人!”

      “哦,哦。”陈家洛情知她对自己总是有成见,也不辩解,只是拍了拍袁不邪的肩膀,“野猴子,你倒成了好人了,真是不公平得紧。”

      众人一愣,才想起袁不邪没入过红花会,不由齐声大笑。袁不邪见李沅芷神情有些尴尬,就转头瞪着陈家洛,想揍他一拳,又念及他伤势初愈,不好动手,恨声道:“少说废话!你可说了要回天山跟师父请罪的,敢不敢去?”

      “当然要去。”陈家洛挑了挑眉梢,凑近袁不邪耳边,“你这一招想得好。叫师父去给你提亲,陆老伯肯定不驳面子。”袁不邪哼了一声,还没答话,又听他换成了正常对话的音量道,“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跟了师父姓袁也就罢了,怎么取个老猴精的名字?当面寒碜师父,也没挨揍?”

      众人一时都不解其意,苏卿却突然笑道:“咦?你说的是《绿野仙踪》的故事么?那袁不邪的师父冷于冰是个神仙,这有什么可寒碜的?”

      “冷于冰原先是个秀才,屡试不第,才求仙问道。”陈家洛看着袁不邪道,“你明知道咱们家老头一辈子就是对科举失利耿耿于怀,还拿这事戳他?”

      众人一听全都大笑不已,只说“袁老怪不知道上辈子造什么孽,收了这两个刁钻古怪的弟子,没事在外人面前揭他的短”,热闹了半天方休。

      过不数日,众人按定下的计划各自启程,明知道这一别天南海北,从此聚少离多,但肝胆相照之下,天涯也不过是咫尺比邻。此后无尘、陆菲青在湖北,赵半山跟随天地会在台湾分别踞守,下至劫富济贫,上至铲除贪官污吏,更连结民间有识之士,伺机起义,使得大清朝廷始终不得安然高卧,肆无忌惮地欺压百姓、作威作福,都成为武林中不可磨灭的传说。

      袁不邪和陈家洛见无尘等人飘然远去,便走到苗人凤一家跟前,正要辞行,见程灵素上前道:“我和爹爹一起去。”

      她年纪虽小,说话行事却有板有眼,打定的主意旁人休想动摇分毫,这些日子众人都有所领教。这时候听她说话,袁不邪倒是一喜,想陈家洛有她照顾,自然能保万全,就看了一眼苗人凤夫妇。

      苏卿摇头笑道:“灵儿既然说了,我是没办法的。但她不会武功,秋山暂时也不便动手,你们这样走倒叫我更不放心。不如——”

      “嗯,”苗人凤会意,接上来道,“不如我和九娘送你们同去。”

      “好啊!”袁不邪拍手大笑,“有苗大嫂这张利口在,我看陈二爷还敢不敢跟我扯皮抬杠!”

      苗人凤也哈哈一笑,拍了拍陈家洛的肩膀:“还没走路,阵势都布下了。我是帮不了你的。从此谨言慎行,少招惹他们吧。”

      一行大小六人即日西行,过晋陕,入甘肃,沿河西走廊而上,出嘉峪关外不久,就到了回疆哈密。此时回疆已正式归属大清版图,与内地来往也较从前频繁许多,众人的衣着打扮在回汉杂居的哈密并不太引人注目。袁不邪便道:“师父住在阿斯塔纳。再赶些路,今日傍晚就能到了。”

      “师父不在天池了?”

      “他七十多岁的人了,住在山上多有不便。”袁不邪向陈家洛看了一眼,“你还说什么绿野仙踪,打听说你不在了,他那些书就没再动过。有时候在书房门口一站大半天,说‘他背着我偷偷看《西厢记》、《麻衣神相》,又是什么《管氏地理指蒙》,乱七八糟的,还打量我不知道呢’,‘早就该打断他的腿,就不能下山惹祸了’……”

      陈家洛身子震了震,就转过头去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

      当日到阿斯塔纳时已是酉时末,但回疆一向天黑得晚,这时仍是漫天彩霞,远远的金红色一片,映得人脸上都明快起来。袁不邪引大家来到一间小小的院子门前,就率先跑了进去,不一会便隐约听到他兴奋的语声。

      陈家洛犹豫片刻,终于走进门去,刚到院子里已听脚步声响,一抬头就看到回廊上站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眼尾皱纹比当年更深了许多,但双眸仍炯炯有神。他心里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就跪倒在地,深深叩首,一声“师父”已带了哽咽。

      袁士霄重重地哼了一声,走下回廊,突然伸手扳住他肩膀道:“抬头叫我看看,哪里来的混帐小子敢冒充我徒弟!”

      陈家洛依言直起身来,脸上已满是泪痕。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历来坚毅,称得上半生无泪,这时都不由得深深感慨。袁士霄却打量了他半天,才冷冷道:“你装死装得好啊!”右手就高高扬了起来。

      陈家洛从学艺起就被他打惯了的,仍是仰着脸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袁士霄的手停在空中半天,才缓缓落了下来,放在陈家洛耳边,开口时声音也变得颤巍巍的,几乎分不清是爱还是恨:“你……你这没良心的小子……你今年才几岁?怎么……都有白头发了……”说罢俯下身去,狠狠地抱住了陈家洛的肩头,面上老泪纵横,终于忍不住哽咽着放声,像是要诉尽这十二年来所有的悔恨、思念和怜惜。

      袁不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泪也早流了下来,见袁士霄镇静了些,就上前扶住他手臂:“师父,这家伙没良心,咱们犯不上跟他生气!你看他身上还有伤,先放他起来,回屋再接着教训可好?”

      袁士霄拭了泪,向陈家洛瞪了一眼:“还跪着给谁看!带了客人来也不引见,叫人说我没教你规矩!”

      苗人凤和苏卿这是头一回见这位闻名已久的“天池怪侠”,听他在徒弟面前说话强辞夺理,倒像撒娇一样,忍不住相视一笑,一同上前见礼。跟着程灵素把陈家洛扶起,刚叫了一声“爹爹”,袁士霄的目光已盯在她身上。

      “小子,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大个女儿?”

      陈家洛一笑:“这是药王一嗔大师的关门弟子。我见了她觉得很是投缘,就认了女儿。”

      “毒手药王!你这小子还真会拣便宜!”袁士霄哼了一声,突然又长长叹了口气,“我……唉!你那回人小媳妇儿,我没能给你看住,不然……”后面的话再没说下去,只是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转身进屋。

      自这日起,苗人凤等就都在袁士霄家里住了下来,谈天说地,议论武功,过得甚是热闹。袁士霄毕竟也是老了,看见程灵素和苗若兰两个女孩,喜欢得了不得,每天带着她们玩闹不休,说笑话、讲故事、背诗词、唱小曲,又是写写画画,恨不得把年轻时候知道的那点东西全都现出来哄两个孩子开心。袁不邪和陈家洛都知道他心里其实最想的是看见自己徒弟传宗接代,却也无可奈何。

      这天正是集日,在回疆叫做“赶巴扎”,袁士霄早早地就招呼两个女孩,要一起出门看热闹。袁不邪放心不下,也跟着一同去了,倒把正经父母三人留在了家里。苗人凤和苏卿见袁士霄跟老小孩一样,忙忙的来去如风,都不禁莞尔。

      谁知几个人刚走不久,门上又听到有叩击声,他们还当是袁士霄一行又有事回转,一起去应门时,却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站在门外。见他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宛若寒星,鼻梁挺直,嘴唇轮廓分明,正是个俊俏的回人男孩子,开口就说了几句回语,语气十分有礼,但苗人凤和苏卿都听不懂。

      陈家洛随后出来,见那少年抚胸躬身,说“艾色拉姆尔莱库姆”,知道是回人见面的问候礼,便也用回语答了,拉着他的手进了院子,坐在回廊上,才笑道:“你是谁家的巴郎子,来这里找什么人啊?”

      “这里是袁公公的家吗?”那少年好奇地向他们三人打量一番,见是汉人装扮,似乎有些欣喜,“你们是袁公公的朋友,他在哪里?”

      陈家洛一怔,想袁士霄深居简出,不知怎么会认识这个回人少年,便道:“袁公公出门去了,你留下来等一会儿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玉山,我的阿娜是库车的阿依帕夏,大家都叫她‘翠羽黄衫’。”

      陈家洛身子猛地一颤,半晌方定了定神,笑道:“那你的阿塔就是阿奇木伯克艾尼瓦尔了?”

      那少年玉山却摇头道:“阿娜说,我的阿塔是个汉人英雄,可是我问她,她又不肯告诉我。我去找陈公公和关婆婆,他们让我来问袁公公。”

      苏卿听着他们两个回语对话,一句也不明白,却见陈家洛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忙上前扶住了,问道:“秋山,怎么了?”

      “没……”陈家洛紧紧咬住了嘴唇,硬挤出一个笑容来,“没什么。”他慢慢地伸手过去,握住了玉山的手,轻声道,“我和翠羽黄衫也是好朋友,我……认识你的阿塔……”

      “真的?叔叔,你快告诉我,他在哪里?阿娜和阿塔——我是说,艾尼瓦尔阿塔——一直都很想念他!”

      “他——不在了,十二年前就死了。”陈家洛静静地笑着,目光却渴望地注视着面前的玉山,像是要把他的模样深深地刻在脑海里,“孩子,回去吧,别让你的阿娜担心。”

      玉山愣了一阵,仿佛不敢相信陈家洛的话,但是这十二年来他一直父母双全,对于生父也只有个模糊的概念,想了想就吐出了一口气,却拉着陈家洛道:“叔叔,你和我阿娜是好朋友,请到我家去做客吧。阿塔也一定会欢迎你的。——对了,我们等一等袁公公,还有这位叔叔和婶婶都一起来!”

      “我……”陈家洛想要推辞,不知道为什么,竟无法对这个孩子说出拒绝的话来,只能求助地望着他,像在恳请他的原谅。耳边似乎听到有人叫着“玉山”,而后少年就松开了他的手,跑过去叫了一声“阿娜”。陈家洛出神了半天,才想起方才那个声音无比熟悉,似乎是从自己心底的某个角落发出来的,他怔忡地抬头,看到玉山正依偎在一个回人女子的怀里,神情十分亲密。那女子看清他的容貌时就睁大了眼睛,猛地向前跨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嘴唇颤抖着发不出声音。

      陈家洛缓缓地站起身向那女子走了过去,神情平静地一笑:“翠羽黄衫,你……你好吗?”

      “你!陈公子!”翠羽黄衫霍青桐、也就是库车伯克的妻子阿依帕夏突然失声叫了出来。她一步一步地走近陈家洛,像是要细细分辨他的面容,在眼泪夺眶而出的同时就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身子,“太好了!你没有死……我知道你没有死,我一直都知道!”

      陈家洛颤抖了一下,跟着闭上眼睛,像在感受着霍青桐温暖热烈的怀抱。但马上他又清醒过来,用力挣脱了霍青桐的手臂,看着她摇了摇头:“翠羽黄衫,带你的儿子回去吧。”

      “你……你……他是你的——”

      “不是!”陈家洛蓦地打断了她的话,“玉山的阿塔已经死了。别让死者来打扰生者的幸福。”

      霍青桐含泪的双眼盯住了陈家洛:“你为什么……不,我的幸福在这里,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你在说什么?”陈家洛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无关紧要的事,“你是艾尼瓦尔的妻子。”

      “我是你的妻子!我以为我的丈夫死了,可是他没有!我当然要回到他的身边!”

      “我不能带你走。”

      “我可以跟着你!”

      “我没有家,也没有财产。我什么都没有。”

      “你有我!”霍青桐炽烈的目光注视着陈家洛,“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来养活你!”

      “我还是朝廷钦犯。”

      “我跟你一起逃亡!”

      “我……”陈家洛的语声顿住了,半天才轻轻地开口,却冰冷得像天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我成过亲了。”

      霍青桐仿佛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然后坚决地摇头:“我不在乎!她……她在哪里?我跟你回去,我像对待姐姐一样对待她。我知道你们汉人只可以娶一位正室,我不抢夺她的位置。”

      “你——”陈家洛狠狠地咬住了嘴唇,生硬地看着她,“她在台湾。我失败之后就去了那里,她在我重伤濒死的时候嫁给我,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她对我从没有过任何要求,却把我当作她的全部。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我只有她。”

      “我懂了。”霍青桐缓缓点头,望着陈家洛的双眼,“你心里怨我?”

      “是。”

      “你怨我在你起义的时候没有出兵响应?”

      “是。”

      “你怨我带着你的孩子嫁给了别人?”

      “是……”

      “你怨我没有阻止凯赛尔进宫,你认为我在嫉妒自己的妹妹,所以不肯成全你们?”

      “……”

      “你怨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要独占你,最后却背叛了你。你觉得你曾经爱上过我就是一个错误,我们当初在一起的每一刻,当你想到的时候都没有欢喜,只有痛苦和怨恨!你这样恨着我,所以你根本不想再看到我,更不想我来打扰你的生活!你这样恨着我,所以你连我们的儿子都不承认,因为他的身上流着你所憎恨的人的血液!”

      霍青桐激烈地质问着,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她不断地迈步上前,目光始终与陈家洛相对,仿佛要从他的眼中看到他内心深处的、而不是从口中说出来的真正的答案。陈家洛却只是惶惑地退却着,直到身后靠上了回廊的柱子,才闭上眼睛,颤抖着叹出一口气。

      “青桐,我求求你,不要再逼我……不要再说我恨你……我……你还不如……用你的刀直接刺进我的心口……”

      他仍然闭着眼睛,却感到霍青桐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勾勒着那瘦削得令人心疼的轮廓。

      “傻瓜……”霍青桐低声笑着,笑声中却带有哽咽,“带我去台湾吧。我们……让我和你的妻子一起侍奉你……”

      “她……她不在了……”

      霍青桐愣了一下,就双手捧住了陈家洛的脸庞,像要把满腔的怜爱都倾注到他身上:“真主啊!你这个……善良的……不会说一丁点谎话的男人……”

      然后她仰起脸吻住他的嘴唇。

      [第二卷·完]

  •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说得还是早了,这章才是有史以来最长的一章,8k+……
    其实写第二卷的时候已经发生了很多次在大纲基础上爆字数的事,第16、21、22、24章都是爆出来的。熟人越来越多之后线索也越来越多,每个人都能独当一面,导演也就越发炮灰了……据说比较厉害的导演是可以控制住节奏的,显然本剧导演还没修炼到家。
    但是这一章的超长早在意料之中。因为从“浩浩阴阳移”想给武指发便当没发成,后来就一直往后串了半章的内容。至少,这一章里的手术剧情应该属于上一章“含英扬光辉”,因为完全是女博士的事迹。
    就是想说,医者仁心,不应该体现在笨拙的以命换命,因为毫无建设性。当然原著中的女性都是情根深种,不能以职业女性的标准要求就是了。
    然后我果然是严重偏爱陈家洛。所以自从他复出就像空轨SC里的艾丝蒂尔一样遇到熟人就被热烈拥抱……
    (我记得当初我截了SC里所有的小艾拥抱图……
    而且自打我叫了他总受君他就越来越受越来越受最后连青桐都能攻他了。
    或者不如说他们两个在感情上确实一直是青桐主动。
    希望不会有读者认为青桐那些话是诛心之语,因为陈家洛从来没有恨过她,连抱怨都没有。青桐当然也知道,不过除了这么激烈的方式,她似乎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来逼这个人承认真实的感情。
    用导演组的话说,就是得把他欺负到软萌(泥们等等……
    玉山认爹的事本来是想写的,不过现在看来也不是特别有必要。矛盾不合都会有,留到第三卷去解决。
    第三卷的主要角色应该是:玉山,若兰,小胡,女博士,还有两个非原创隐藏人物,嗯。
    没有意外的话7月1日见!
    最后发一张在碧水图楼求来的动物图。画手是萌萌的因子酱,大力鸣谢!
    这画的是哪一对一望而知吧23333333333

    PS:如果写出七剑篇的试行开头我会放在那边文案上的。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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