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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廿八章 浮云蔽白日 游子不顾反 ...


  •   对于回疆哈密的住民来说,这是乾隆四十三年的春季普普通通的一天。这天不是集日,街道上来往的行人——有来往中原回疆两地的汉回客商,也能见到一些蒙古人或者哈萨克人,身佩短刀,面容剽悍——都显得神色匆匆,谁也没有往周围投去一眼。正因为如此,当大路远方一乘马车悠悠而来的时候,并没有吸引太多人的注意。

      但这确实是很能引人注意的一行人。虽然马车很普通,车辕后头跟车夫并排而坐的一个汉人男子模样也很普通:他大约五十多岁年纪,唇上髭须、颏下几绺山羊胡子都梳理得挺整齐,半苍的发辫上头扣着顶小黑缎瓜皮帽子,一身酱色长袍外罩着藏青马褂,有点像什么大买卖家的账房先生。他的神态也宁静安祥,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留神盯着手中的烟锅子。

      不平凡的正是他这支烟袋,乌木杆足有两尺长短,前头锃明瓦亮的铜烟锅竟像个婴儿的小拳头般大小,里头满满地填着烟叶。这人就全神贯注地嘬着烟嘴,仿佛从中找到极大的快乐似的。

      若说车上这人除了烟袋外其实乏善可陈,那跟随在车旁的两个少年则是令人忘俗的。虽还在十二三岁的年纪,两人骑在两匹健马上的姿态却十分娴熟和自如,显然是从小勤于练习骑术的缘故。一模一样的清俊相貌昭示着这是一对双胞胎,而他们边走边低声交谈、不时相视会心而笑的神态更说明了这一点。商量了几句,其中一个就转回头去,像是要招呼车上的人,正逢那人张口吐了个烟圈,便长长一叹,曼声吟道:“烽燧全消大漠清,弓刀闲挂只春耕。瓜期五载如弹指,谁怯轮台万里行。”

      “纪先生这一路,除了抽烟就是做诗!”转回来的少年朗声笑了起来,“又说‘瓜期’,你这甜瓜的诗做得还少?什么‘凉争冰雪甜争蜜,消得温暾顾渚茶。’又是‘午梦初回微渴后,嚼来真似水晶寒。’弄得我现在一听你吟诗,舌头底下就水津津的。倒是咱们也正经找个地方打尖,弄点东西填肚子吧!”

      那抽烟的人把烟袋在车辕上磕了磕,呵呵一笑:“小鬼头儿们是饿了吧?我这吃烟的人倒不觉得,只怕少爷也跟你们一样了。还不快点跑,到前面找个干净饭铺安排着!——少爷,您说是不?”

      他最后一句话是冲着车里问的,随即车帘子就掀了起来,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探出头笑道:“我倒无妨,这两个小子,打进疆起没有一天不吵吵着尝尝这尝尝那,恨不得住在这里等哈密瓜和马奶葡萄下来才算完!去吧去吧,坐了半日车,我也气闷,抽空疏散疏散也好。”

      两个少年显然就在等他发话,立刻欢呼一声,策马向前奔去。

      “纪先生,你——”车里的青年刚刚再次开口,就被抽烟的人摆手阻止了。

      “十五爷,您可别这么称呼!纪昀还是戴罪之身呢!”

      “什么罪不罪啊?别蝎蝎蜇蜇的!”青年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神情中很是亲切,但也流露出高位者那种不经意的骄傲,仿佛对纪昀口中的事,他可以负起全责一般。“皇上既然叫我携你一同回去,到京必有旨的。都发到边疆来了,什么事也该看开了,还这么谨小慎微的!难不成我叫你千里迢迢回京砍头啊?”

      纪昀呵呵笑了两声,心里倒也安然下来,只是仍控着背道:“是。其实我做梦也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回京城,又是十五爷亲来,这——”话说一半,似乎想起在回疆的种种经历,便感慨地拭了下眼角。那青年则冲着他一哂:“我先前道纪先生是风流才子,素来诙谐的,怎么也多愁善感起来?”

      “‘风流才子’可不敢当。”纪昀这时早恢复了常态,边笑边示意那车夫继续赶车前行,才回头道,“诙谐只是个态度,算不上处世之道。若论我本心,倒是想纵情率性,该笑则笑,该哭则哭的好。”

      那青年也哈哈笑起来:“对,还有当吃则吃,当睡则睡!被那两个小子闹的,我现在也饿了,咱们赶紧追上去!”

      “皇上也真放心,”纪昀摇了摇头,看着那青年的目光中有些钦佩,“就让这么两个孩子跟着十五爷出来!好歹也该叫瑶林——”

      “哼!”那青年忍不住从鼻子里出了一声,但随即便笑得甚是淡然,“瑶林事忙,他家这两个小子倒跟我分外投缘。近来路上平安,你是没看见他两个的本事呢!”

      这么说笑之间,马车已悠悠行至一家门面不大的饭馆之外。两个打前站的少年上来招呼着,将那青年引至堂内坐了,顷刻间各种吃食水果等物便送了上来。青年衣着虽然朴素,但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仍和这小小的路边饭铺十分不称。他自己倒不在意,微笑着随意吃了几口,便停箸看着纪昀和那两个少年大快朵颐。

      此时还不到正午,堂内并没有多少人,那青年却猛然间觉得有人在背上推了一下,跟着便听店里伙计大声道:“哎哎,这位阿妈,您当心一些!这不是碰到人了!”

      那青年回过头去,果然见个穿着回人装束的婆子,足有七十岁的模样,走得颤巍巍的,直往自己身上靠来。他并不生气,一时心善,就伸手扶那婆子一把。谁知手刚伸出去,那婆子就“哎哟”一声,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身。

      这下连店里伙计也吓了一跳,几人忙着围上来,正要把那婆子扶起时,不知从哪里蹿出两条大汉,都是回人装扮,身材甚是魁梧,虬髯满腮,冲那青年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叫道:“你这个人怎么不小心的嘛!撞坏了我阿妈,要赔钱的嘛!”

      那青年似乎从没见过这种事,正愣怔间,那两个大汉已伸手来抓他衣服。他本能地向后一闪,忽地两旁传来那两个少年格格的笑声。偌大的两条大汉,被两个小小少年钳住了手臂,四只手竟就僵在了空中,半点动弹不得。那青年见制住了对方,才轻松起身,冷然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平白无故栽害我?”

      那两人还没回答,纪昀却在桌旁“噗”的一笑:“少爷在京城,没见过‘碰瓷儿’的么?——有起子卖假古董的奸商,专把一个碎瓷拼的瓶子摆在摊子前头显眼地方,有人来光顾,就叫着说是人家打破的,以此讹诈钱财的勾当。”

      “原来如此。”那青年皱眉打量着眼前的几个人,“我只当汉人才有这等鬼蜮心思,怎么边疆这些回人也学起来了!”

      那两个大汉见被拆穿,动又动不得,忍不住大叫起来,满口却都是回语。那青年一句也听不懂,只从神情中看出是在破口大骂,眉头蹙得更加深了,挥手道:“爷没空跟你们啰嗦!晓初、晓迟,带他们去见官就是。”

      两个少年乐得狠狠整治这些人,欢声答应,顺手把那两人反背擒了,押出门去。地上那婆子这时也躺不住,慢慢蹭起来,像要混到后面逃时,恰被纪昀挡在身前,只得跟着出门。

      谁知一到门外,那两个汉子看看路上行人,又大叫起回语来,随即轰地涌上一群人,都是来往经过的回人,片刻间就把那青年一行围在当中。众人群情激愤,却都嚷的是回语,那青年听得一头雾水。还是纪昀大略听懂了起初那两个碰瓷儿的汉子叫的是“汉人打人了”,这在多民族混居的边疆地区恰恰惹了众怒,连忙结结巴巴地解释分说——哪有人听他的!眼看形势不利,两个少年晓初晓迟便放了手,紧紧护在那青年身前。

      纪昀急得满头大汗,正没奈何间,不知道听谁嚷了一句“见官”,连忙绰住了这话,一叠声地叫:“见官最好,见官最好!一个也不要走,大家都是证见!”一边说一边四下里寻那两个大汉时,却不见了人影,想是趁乱混进人群逃了。晓初、晓迟也发觉不对,正要往外追,又被众人死死拦住。两个孩子哪有那么多忌讳,就想硬闯,那青年忙叫了一声“不要动手”,跟着便蹙眉沉吟。

      片刻之间纪昀也明白过来,想他是不愿把事闹到官中去,叫人说三道四,只怕在皇上那里就落个名声。这时倒深悔自己喊着要见官,忙叫着让人去截那两个大汉,声音刚出口就湮没在周围人的七嘴八舌当中。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忽然听人群外“扑通”、“扑通”两声,跟着有人哼哼唧唧呼痛。一个声音用回语道:“怎么听见要见官就赶紧跑了?这位先生是事主都不怕,你们怕什么?是不是心虚啊?”

      纪昀心里一喜,忙忙地分开众人看,人群也恰裂了一道缝,众目睽睽,都从这缝中盯着地上两个跑不多远就又被人追回的大汉。那两人尴尬得灰头土脸,兀自叫着:“不讲理!汉人打人,你还偏向他们!”

      “你们这样撒谎,不怕真主惩罚吗?”外面走过来的人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你们这样两条大汉,是谁打的你们?这位老先生、这位公子、还是这两位小兄弟?”

      众人被这一闹也静了下来,转向那青年和纪昀一行望去,见纪昀儒雅斯文,那青年风度华贵,晓初、晓迟都是清秀少年,站在青年身旁只到他肩膀高,沉默一阵,都咂摸过味儿来,纷纷指着那两个大汉骂道:“不要脸!诬赖好人!往回人的脸上抹黑!”

      新来的那人走到人群跟前,这时众人方看清,竟是个十八九岁的回人青年,生得十分英俊,令人一见就生出亲近之感来。只见他摆了摆手道:“大家不要急,这两个人可不是咱们□□呢!”

      众人都是一怔,见那回人青年在其中一名大汉腿弯上踢了一脚,喝道:“喂!你们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冒充回人,又找别人的麻烦?”大家眼看他这一脚踢得并不重,那大汉却猛然直着脖子叫了起来,像是颇为痛楚,只是一迭声道:“我们不是……我们没冒充……你、你不讲道理,向着汉人欺负自己族人……”

      “呸!你们这样的也配做我们族人吗?”那回人青年突然用汉语骂道,跟着又在他另一条腿上踢了一脚。那大汉登时嚎得杀猪也似,口中连连叫骂,周围众人听了却都脸色一变。

      纪昀是心思灵透的人,立时明白,忙操着粗疏的回语叫道:“这两个人说汉语,他们是汉人!不是回人!他们想骗我们钱,又坑害回人,坏的!大家请不要误会我们!”

      众人这一次都听懂了,又七嘴八舌骂起来,却骂的都是地上两个大汉。一时激动起来,便真要押他们去见官。纪昀赶着上前,到那回人青年面前略一犹豫,就施了个抚胸礼。那回人青年十分惊讶,忙一揖相还,用汉语道:“老先生,你这是干什么?”

      “这位……小兄弟,”纪昀见他熟知汉人礼节,说话也极为流利,绝少回人独特的口音,情知交流并无障碍,更放下心来,但还是照回人习惯称呼了一声,“适才解围之德,还要多谢了。只不过我们是买卖人,不是大事,就不要上衙门闹动了吧?”

      那回人青年听了,知他不想多生事端,便点了点头,过去对众人说了几句回语,众人方三三两两地散了,只剩那两个大汉还躺在地上,像是爬不起身。那回人青年呵呵一笑,又在每人背心上轻轻踢了一脚,厉声道:“还不快滚!下次再叫我见到,就没那么便宜了!”那两人果然听话,连滚带爬地跑了。

      纪昀擦了一把汗,又走上来连声道谢,看了身后青年一眼,笑道:“这位是我家少爷——”

      “王琰。”那青年举手一礼,神情却淡淡的不动声色,只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人,“我家是在京城做绸缎生意的,这次来回疆处理些账务,不想就遇到这等事。幸有兄台援手,在下感激不尽。不知兄台——”

      那回人青年就开朗地笑了起来:“你叫我霍虹吧。怪不得我看王公子身边也没带什么货物,这位老先生又说是做生意的,正奇怪呢!”

      纪昀暗叫了一声惭愧,不由得又偷眼看了看王琰,才接上来笑道:“叫先生可当不起,我是王家的账房,若蒙不弃,霍公子就叫声老纪得了。这还是我们家少爷头一回自己出门,要是老纪照顾不周,真出了什么岔子,可没法在老爷面前交待。所以霍公子实实是帮了大忙,不如——”

      “纪先生,你要是提谢礼的事,可就看不起人了。”霍虹说着,脸上却仍是明朗的神情,仿佛之前的事都是这辽阔天空中的浮云,遮不住漫天的阳光,“你们家这两位小伙计,身手也很好呀!只是你们不大懂回语,要是不介意,肯不肯让我送上一程?”

      纪昀其实一直在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方才见霍虹身手利落,审问那两个大汉时亦能看出是会点穴的,说不定倒是个少年高手。有这样一个人护卫左右,比只有晓初晓迟跟随更为妥当。当下满脸堆笑,连声答应。王琰在旁只是微笑,对纪昀的决定不置可否,却向霍虹仔细地看了两眼。

      “霍兄的汉话说得倒好。”

      霍虹丝毫没有察觉王琰这看似不经意的话背后的盘问之意,轻笑道:“我母亲是回人,父亲是汉人,从十二岁以后我就住在甘肃,所以……”

      “哦?那么霍兄这次进疆是——”

      “探望家中一位长辈。”霍虹像是不想再就此事多提,换了话题道,“王公子这是要回京了?”

      “路上还有几处分号也要一并看看。”王琰点点头,作个手势,纪昀便招呼着霍虹和晓初晓迟一起回到马车边上。晓初两人仍是骑马,霍虹则跟王琰一齐进了车内,听他淡淡笑道:“我们先到甘肃张掖。霍兄家住哪里,若是顺路,在下可否登门拜访?”

      本来按回人性格,必是热情欢迎来客的,但霍虹这时微一沉吟,便道:“我住在天水。只是我家不便待客,我这次也不回家,要是王公子方便,一路送到京城也不妨。”

      王琰和纪昀都怔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拒绝,要问又不好问。霍虹却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不瞒两位,我是……私自离家,断没有这时候就回去的道理。我是打算去辽东,如果两位觉得同行不妥,我送你们到张掖就告别了。”

      “这……”纪昀听是家务事,心想不好置喙,还没想到要说些什么,猛然间只觉马车剧烈地晃了两晃,这才听到“咯噔”一声,像是车轮轧到了石头。跟着外面有金铁相交之声,不知是晓初还是晓迟喝道:“什么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了!闲话少说,新章奉上!
    ps:来玩猜人物的游戏吧!猜中……无奖(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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