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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火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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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晓的摸底考成绩下来了。除了传说中被他用去如厕的语文卷子,其他科目的分数都勉强过关。于是我总结:守得云开见月明。
好歹不用转学了吧,我宽慰自己道。不过韩晓看上去有点怪,具体是哪里,我说不上,他似乎,粘我粘得更疯狂了。
我曾经想过一个有关于我们两个的问题。我妈妈不管我,那是因为她想做商业女强人,洗心革面,忘记自己过去的为爱痴狂。韩晓他爸爸不管他,也许真的应了韩晓所说,继父外面可能有养情妇。
可是他妈妈呢?我不敢问,一次都不敢,韩晓心底最最底层的那块,我不敢侵犯。
以前是害怕再一次被蒙上黑口袋,现在,则是害怕伤到韩晓。这样的小心翼翼,难道我也被传染了爱的病毒?
◎◎◎
被连绵不绝的手机铃声吵醒,我捂着眼睛,将手探到床底,摸摸摸,总算摸到了闹钟,一看,下午两点半。
拍拍身边的被子,发现韩晓不在,眯着眼去看手机屏幕,一只米老鼠撅着屁股,对着扩音器大吼的表情。韩晓的品味还真的不咋的……
于是无奈地,我接通了韩晓的手机。
“韩晓,我是悠悠。上次你托我办的事已经OK啦!”
韩晓从来都是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能有什么事要拜托尉迟悠悠?我不便明问,只能压低了嗓子,道:“悠悠,韩晓出去了。”
“哦……那你是?”
我想了想,“我是他姐姐。”
“姐姐,我想问问,韩晓的脚好点了没?前几天他又在马路上绊了一跤,我很担心。”
“我不知道啊,他昨天带了两个女孩回房里,一玩就是一个通宵,吵得我一晚上没睡踏实。这孩子,一点都不爱惜身体!”
我细细把玩着韩晓手机上的玻璃吊坠,晶莹的吊坠里嵌着一张照片,明显是韩晓偷拍我的睡容。这小子,我不禁扬起嘴角。
“……两个女孩?韩晓……他晚上在干什么?”
亏得小说写多了功底深厚,扯起谎来真是一气呵成,“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是跟韩晓关系很好的同学呢。”
“我……是啊,姐姐,我和韩晓……嗯,认识很久了,彼此也比较谈得开。”
“哦哦,那你多劝劝韩晓,家里就是再缺钱,也不能让他这么没日没夜的操劳,姐姐看了心疼!”
“姐姐,那个,韩晓不是家底不错的嘛……我不是故意调查他啊,我是看出来的,他一身的名牌,而且,每次学校里捐款都是他捐的最多。”
我忍住笑,狠狠拧了自己大腿一记,痛得声音虚弱:“悠悠啊,我看在你和韩晓关系不错的份上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当然,也别当着韩晓面说。这孩子,自尊心比天大,如果这事让学校里知道了,他大概要自杀的!”
“姐姐,你说……”
“韩晓是做那个的……咳,姐姐身体不好,需要大笔的医药费治病,韩晓为了姐姐,只能去卖……嗯,你懂的吧!他身上那些个名牌也是一些富婆玩了开心了,随手送的。悠悠,韩晓是个好孩子啊,你要珍惜他!”听到外边开门的声音,我啪一下,关上了手机。
我以为走进来的会是韩晓,结果却是我妈。本来兴高采烈的心情一下子偃旗息鼓,手机偷偷放回枕头底下,我将被子撩高,遮住自己肩头,“妈,你今天怎么突然……”
“方南,我要说你几次,你又裸睡!”她皱紧眉头,踩着尖细的高跟鞋走到床边,“你也不想想,家里就你和韩晓两个人,门隔门的,万一不小心误闯了要多尴尬!”
她将地上的衣服丢上床,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墨色窗帘。阳光倾泄而入,一片明晃晃的光线下,我隐约看到母亲右手无名指上突兀的一圈浅白。
梳洗完毕以后,我那高贵端庄的母亲一脸严肃地坐在正厅中央。她看到了我,“方南,我有话和你说。”
“你离婚了?”我抱着牛奶罐头,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母亲眼底闪过一抹异色,“韩晓告诉你的?”
还真的是……我拣了个离她最近的位子,坐了下来,“妈妈,韩晓没有跟我说过什么。”虽然他比谁都期待这一天的来临。我指指她的右手,“我自己看到的,猜到的。可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母亲对我表现出来的平和和冷静十分满意,于是简略地叙述了这几个月间,韩家风云突变的一系列事端。外公是个生意人,母亲则继承了他的优良传统,一旦获悉了某些对韩家不利的商业机密,她当机立断,再被牵连进去以前,要撇清自己。
她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也是我亲爱的妈妈,可是,她再也不是那个可以抛弃所有家业,跟着爸爸私奔的女人了。我甚至都快想不起来了,父亲火化时,母亲静静伫立一边,那一身端庄的忧伤,死寂一般的眼。
“方南,你今天就得跟我搬出去。我在你学校附近买了一套小公寓,十七层,你暂时先住那里。”
“那韩晓呢?”
“那孩子是疯子!”母亲霍地板下脸,“他爸爸一早就来电话把他喊走了!”
难怪韩晓连手机都忘了要带,“韩叔叔把他喊到哪儿了?他出什么事了么?”
母亲警惕地望向我,“你那么关心他的事干什么?”
“关心身边的人是种本能。”只不过,你遗忘了而已。我苦笑着,给自己灌了一口牛奶,“妈妈,我不想走。如果非要走,今天也不行。我要和韩晓说一下。”
“韩晓他,被学校开除了!他爸爸昨天接的电话,今天一早就跑来这里把韩晓带走了。这孩子,竟然把大门反锁了!要不是他爸爸接二连三地打电话,威胁他说要把门撞开,他估计还躲在里面呼呼大睡呢!方南你说,和你同龄的孩子我见过也不少,怎么韩晓会是这样!”
“什么!”我丢下了牛奶罐头,张大了眼睛,“开除?为什么开除韩晓?”
“他公然侮辱老师,当着老师的面在语文卷子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操’字,交了白卷。”母亲声音扬了起来,眼里全是深恶痛绝的神情,“那个老师你也认识,教你们班语文的,叫刘以西,岁数相当年轻吧,据说还是硕士学位的,你们学校很重视这位老师,所以对韩晓的事半点不肯通融。他爸也气伤心了,大概会把韩晓送寄宿学校吧!”
◎◎◎
母亲给了我一整天的时间收拾行李,我用了一整夜在家等韩晓电话,还在网上挂Q等他。
他的手机在我这里,他的钱包支票都原封不动地放在抽屉里。韩晓的一切一切,除了他活蹦乱跳的身体,全在我这里。我抱着他的抱枕,躺在他的床上,咖啡一杯接着一杯,不想睡也合不上眼。
我用他的枕头磨蹭我的脸颊,一遍又一遍。韩晓喜欢用他的右手来揉捏我的脸,他的指尖留有淡淡的一道粉色疤痕,那是属于我的印记。他笑起来,眼睛里能装下整个我,而那时的我,除了幸福,别无其他。
凌晨三点,电话铃大作。
我以最快的速度扑到床头柜边,话筒刚拿起,那边就挂了。
啪嗒一下的挂机声,剜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将恐惧缓慢地填塞进我的心里。
直觉告诉我,一定是韩晓。可是除非是天要塌了,他是不会挂我电话的。
五点,Q上的头像亮了起来。
我一扫睡意,从床上跳了下来。
“方南,睡觉。”
四个字,头像立即隐了下去。
“韩晓!”
没有回应。
“韩晓,你说话!”
“韩晓!你去哪里了!你说话呀!”
“我妈要我搬家!你都不问我搬去哪里么!”
“韩晓!韩晓!韩晓!”
“我要走了啊!韩晓!”
我伏在键盘上,眼泪无知无觉地下坠。这是怎么了,怎么那么突然!我们才说好永不分开的!韩晓,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我的消息?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留给我!
“猪,你生日快乐~猪,你生日快乐~”韩晓的手机铃声。
我推开了键盘,转身扑了过去。
“韩晓!”
“睡觉,囡囡。”
嗒——电话切断。又是四个字。我不敢置信地盯着手机屏幕上挂断的号码,陌生的长串数字,竟然是国外打来的长途。
◎◎◎
日暮时分,母亲来接我,我正趴在窗口啃着奶油面包,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见花园外,停车场内,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替我母亲开车门。
那个男人有着一双俯瞰万物的凛冽眼神,走在我母亲身边,比继父更像一个丈夫。
母亲还没进屋。我吹走了窗台上的面包屑,提着两个硕大的箱子走下楼梯。
“谢谢!”
走到车库,那个男人打开后车箱,将我的两箱行李放了进去。
“你女儿?”他微笑着,目色平和地望着我。
“叫欧阳叔叔。”母亲走到我身边,温柔地抚摸我的脸,不着痕迹地将我大串的耳环取下。
“叔叔,你有打火机吗?”我问道。
拿了打火机的我借口遗忘了手机,再度跑回了韩家。
抬头仰视这栋我住了近三年的大房子,真是漂亮的大房子啊,我还是头一次发现。
只不过,韩晓走了,我离开了,这房子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我打开门,扑鼻而来浓烈的汽油味——我一个凌晨的杰作。也就所以在刚才,我没敢让母亲进屋。
“十七岁的天才纵火犯。”我扬起笑,打开打火机,慢悠悠地蹲下身,将其丢掷进屋。
嘶一声——猛烈的火攻城掠地,飞快地席卷了整栋房子。
火光照热了我的脸,氤氲了我的眼眶。皮质的沙发因为火焰燎烧,发出滋滋的声,让我想起了韩晓第一个烤焦了的荷包蛋。而曾经在这张沙发上,无数的我,无数的韩晓,我们嘻、笑、怒、骂,抱起一起又抓又捶,玩到昏天暗地,最后疲倦的我们沉溺在彼此舌尖的挑逗下——如今,我要烧掉这里,将这一切火化。我要烧到我们曾经相处的记忆,韩晓,如果你知道了,会是怎样的反应?
怒不可遏地回来吧!打我,骂我,或者……吻我。
这里好热,我搂着膝盖,慢慢地,蹲坐了下来。可是,心里好冷。妈妈又要改嫁了,她从不过问我的意见,她甚至……都懒得多看我一眼。韩晓,你的嘲笑呢?哪怕再刻薄我几句天真也好,至少,你在我面前,能让我知道我还活着。
身后响起母亲惊悚的尖叫,那个姓欧阳的叔叔冲到我身边,将我打横抱起,跑出了火场。
“你疯了!方南!”母亲厉声喝道,凶狠的耳光抽向我的右脸。
“你冷静下,晓绢!”欧阳拉住了母亲的手,将她整个揽进了怀,“问问孩子为什么那么做,不要对孩子动手,她是你女儿啊!”他看向我,目光里多了几分考量,“方南,你知道纵火烧别人东西是犯法的吗?”
我笑了,“那是我的房子,妈妈,你可以问韩叔叔,他送给我了。”
母亲根本不理会我的解释。她认为我疯了,兴许是被韩晓传染了也说不准。她将我推进了车子里,摔上车门,自己坐到了欧阳的身边,大口喘气。
车子飞驰过火光冲天的韩家,我转过头,看到母亲从皮包里摸出一个罐子,倒出两粒疑似药片的东西,径自喂入口中。欧阳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探进外套,掏出手机。
他是想报火警吗?
哦,不。我脱口的声音竟然有些干涩:“欧阳叔叔,我帮你。”
“真的?”反光镜内,他的眼神捉摸不定。
“真的!”
欧阳将信将疑地把手机递给了我。母亲面色苍白,根本无暇顾忌我与欧阳的谈话。我翻开手机画面,是今年摩托罗拉的新款,日光反射下,黑色的外壳在我的眼底开始扭曲、旋转。
“方南,火警号码知道么?”欧阳忙不迭回头问道。
“当然,这是常识啊。”我笑笑,打开车窗,将手机以一个漂亮的弧度抛了出去。
◎◎◎
将我连人带箱丢进学校附近的小公寓后,母亲指天发誓再也不要见到我这个小疯子。
站在窗口,挥手,我失魂落魄地跟她以及看似和善的欧阳叔叔告别。这是母亲教我的第一条家教,做人要有礼貌。其实她不知道,她的每句话,我都铭记在心。
回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扯光公告栏上所有开除韩晓学籍的白色文件。刘以西挡下了班主任的斥责,面无表情地将我牵出办公室,叹气:“方南,韩晓都走了,你这是何必呢?”
“他会回来的。”我甩开他的手。
“韩晓他爸爸已经在学校办了手续,说是送他儿子去英国最好的学校就读。这个时候,我想韩晓已经出了国吧。方南,他根本配不上你。”
我安静地听完这段话,抬头望向他,“老师,你的新书不错。很有亦舒的风格。”
“方南——”
“我想,我们的交流的范围仅限于此。再见!”
走进教室,我看到同桌魏雪莱的眼睛在放绿光,很显然,韩晓的离去破碎了高二年级无数少女的美梦,八卦女魏雪莱自然收罗了很多有的没的所谓第一手资料。
“方南,你不知道吧——”
“我知道。”我打断道。打开书包,拿出了今天要上的课本。
“那你一定不知道他是为什么——”
“侮辱人民教师。”我淡淡道,对她做了个休止符号。
“那你肯定还不知道——”
“我刚搬完家,我很累。”翻开厚重的英语词典,我将脑袋埋了进去。
“方南,”魏雪莱委屈的声音,“我是想说,你应该不知道隔壁班尉迟悠悠现在来找你干什么吧。”
尉迟悠悠找我?
强打了精神,我搁下词典,安慰地拍拍魏雪莱的肩膀,走到教室外边。
尉迟悠悠捧着一叠磁盘,大约两寸厚,见到我时,迎了上来,“方南,韩晓怎么样了?”
我想起了自己前日里那个不厚道的玩笑,若有所思地望着尉迟悠悠——她,该不会以为韩晓是因为这个给开除的吧?
“我也不知道韩晓他怎么了。”
尉迟悠悠将磁盘递给我,“这是韩晓要我交给你的。里面还有张纸条。他说他怕你当面揍他,所以要我修复完数据后,转交给你。”
原来那日电话里韩晓拖她办的,就是指这个。我望着手里重重的一叠,“这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呀,他托我帮忙,把一台支离片碎的电脑里数据还原。我舅舅是计算机研究所里的工程师,举手之劳我就答应了嘛!”
我打开纸条,上面写着:还你一个梦,未来的大作家。
“悠悠,韩晓什么时候把这个给你的?”
“三月十二号,我记得可清楚了,他还是第一次主动和我讲话呢!”
三月十号是我的生日。韩晓……
尉迟悠悠没有对我追问韩晓的下落,她似乎看出了点什么,对我露出同情怜悯的表情:“方南,如果韩晓,我是说如果他有隐瞒你什么,一定是有苦衷的!”
韩晓失踪的第二天,我接到了前任继父的电话。我以为他会更早一点找我,毕竟,我烧掉了他名义上赠与我的大房子。他约我在学校对面的冰淇淋店里见面。
我到时,看到他漫不经心地拌着冰咖啡,形容难掩颓废,可见,母亲的商业预言相当的准。
“方南,韩晓不见了。”
入座。服务员踩着溜冰鞋靠了过来,十六寸的大型菜单递到了我的跟前。
“我把他送到我英国的朋友家,那里有最好的学校,韩晓需要精神改造,这个孩子,太让我失望了!可是你知道吗,他竟然——!”
我点了大份的香草冰淇淋,抬头望向他,“然后呢?”
“我想他也许会来找你,我需要你的帮助。”长叹一口气,继父第一次当着我的面,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袅袅间,我咧开笑:“韩晓在英国做了什么?”
“你们这个岁数的孩子,我真的看不懂了。”他绝望地摇头,掐灭了烟,大口灌自己冰咖啡,放下茶杯,道,“韩晓把约翰家负责照顾他的佣人打昏,扒光了她的衣服,拿掉她身上所有值钱的首饰,然后跑了。相交二十年的好友差点因此和我反目,说我养了一匹没开化的野狼。”
“方南,韩晓如果来找你,麻烦你偷偷告诉我一声。”对我烧房子的事,他只字未提,起身,买单,然后淡淡地告别。
我坐在位子上,看到窗外人来人往,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