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让我们彼此伤害》夏∮雪

5、五、Our Story

　　我放了一把火，烧掉了我和韩晓的大房子。
　　然后现在，我一个人住。

　　每天，上学，放学。
　　周末，家教。
　　这里离学校很近，我优哉地煮着单调的早饭，永远的一式两份，然后有条不紊地去上学。
　　下雨的时候，我会想起要把窗外的衣服收进屋。只可惜毛衣已经晒得褪色了。
　　韩叔叔又来找了我一次。他真让我受宠若惊。
　　可是我不稀罕。
　　七七四十九天，我打开尉迟悠悠交给我的磁盘，我的文件被完整还原，密密麻麻几百万字，每一个故事里都有韩晓的影子。可是他的手机已经耗光了电池，被我搁在阳台上，信号最好的那个角落。他的□□头像永远是灰色状态，上面的聊天记录被火烧得只字不剩。

　　原来alone和lonely只不过是一线之隔，韩晓，我是如此想念你。

　　第五十天，妈妈给我来了电话。她甚至派了人来搜寻韩晓的下落。她和我的前任继父都给我们吓坏了，直觉认定是我藏匿了韩晓，或是韩晓投靠了我。
　　可是，没有。
　　我平静地看着一群陌生的男人翻弄我整洁如新的被单，他们指头粗糙，将我最好的一件睡衣上的蕾丝勾破。在趁他们忙碌的时候，我去了厨房，带了一把水果刀回来。
　　我站在门口，用尖锐的刀刃划破左手腕，鲜红的血沿着指尖下滑，在地上渐渐滴成了一小滩。
　　水果刀被丢到地上，听到声音，一个男人转过身，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说：“滚，永远不要再来。”
　　他们短暂的迟疑，而后，你推我赶地逃出了房间，就像见了一个小疯子。
　　他们跑得太过匆忙，都忘了要替我关上门。
　　我用勾坏了的睡衣擦抹地上的血渍，然后打开窗，将那团白里掺红的布丢出窗外，落到了方才那队人中某个人的头顶。我对他们微笑，挥手，说再见。他们不约而同看了我一眼，极快地冲进了车子，飞驰而去。

　　处理完伤口，我去关门，发现楼梯对户的主人刚刚回来。
　　是个美丽到苍白的男孩，我想，他可以叫任何一个人过目难忘。
　　关上门的刹那，我听到嘭一声闷响。狭隘的门缝里，我看到男孩软趴趴地倒地，他的腿管处流下一行细细的血。

　　◎◎◎

　　男孩醒来时，我正在琢磨他口袋里的烟。
　　听说抽烟可以忘却一切烦恼忧愁，听说抽烟人抽的是寂寞，而不是烟。
　　“我叫凉夏，没有姓。”他说着，推开了被褥，又立即盖了回去。
　　他似乎害羞了。我帮他背后、包括臀部的伤口都做了包扎，用掉我整个下午的时间。他的屋里有着最全备的药品箱，以及各种牌子的润滑剂。我想他该是个男妓，普通人是无法在承受这样的虐待后，闷不吭声地跑回家。

　　“我是你邻居。”把烟放回他的口袋，我立起身。他的屋子和我那间差不多的格局，只不过他靠南，我向北，他迎着阳光去卖肉营生，我背着阳光任心灵腐烂。
　　“谢谢你。”他斟酌着言词，单薄的肩膀埋进了绯色的被褥，“我以为我快死了。他们简直不是人。”
　　听到“他们”时，我微微讶异，“你很缺钱吗？”
　　他抬头，琉璃般晶莹的眼睛，他在打量我，从衣着到举止，“我需要钱，可是政府禁止十八岁以下的未成年人从事正当工作。如果你的父母抛弃你，你可以选择自杀，或者和我一样。”
　　“也许堕落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我笑道，“我该庆幸我的母亲还肯出钱养我。”

　　“你在奚落我么？”
　　“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
　　“方南。”
　　“方南，谢谢你救了我，但是请你离开我的屋子。我想，你的父母不会希望看到，自己的女儿在一个男妓的家里逗留。”

　　如果不是怕门口躺了个死人，也许我不会去救凉夏。走出凉夏的屋子，穿过走道，我看到自己的房门大开。方才为了救人，我都忘记了锁门。想来，其实我也挺善良的。
　　打开客厅的暖灯，橘色的光投射到玻璃茶几上，一片小小的纸条摇摇欲坠地悬在桌边。压着纸条的，正是韩晓的手机。我跑了过去，抽出纸条，上面写着：我来过！你不在！
　　真真是欲哭无泪！难得的同情心泛滥，我竟然这样和韩晓失之交臂？
　　哦，不，他不可能不等我回来！
　　一定是躲在哪里了！
　　我飞快地跑进厨房卧室阳台，打开所有有门的柜子，抽屉，桌子底下，门背后，阳台外的褐色铁栏，我竭尽所能地搜寻着韩晓。
　　“猪，你生日快乐～猪，你生日快乐～”韩晓的手机。

　　“韩晓！”
　　“方南！”
　　“你在哪里？”我屏住呼吸，甚至，闭上了眼睛。
　　“我……暂时不能见你。爸爸的人在抓我。我用高高的花瓶砸向了那个女人的脑袋，她……好像死了。”韩晓大口喘气，电话的杂音干扰很厉害。我猜想，他该是在某个酒色迷离的吧台，韩晓喜欢这种地方，因为在那里，他可以任性地打碎所有的酒瓶，所有五颜六色的灯。
　　“韩晓，你听着，我过去！你告诉我，你在哪里？”
　　“方南，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吻你的地方吗？”

　　唇色然然，一家隐蔽的同性恋酒吧。当初我们为了满足好奇心，便根据电线柱子上的小字报寻了过去。两个没有身份证的家伙跑去泡吧，他装作MB我装作皮条客，毫不费力地，我们将一个富得满肚子油水的胖子骗进了VIP包房。然后将胖子捆成粽子，韩晓递给我针筒，说要给胖子抽脂，吓得这个中年男人当场失禁。我捂着鼻子要退场，韩晓突然自身后抓住我的手，将我旋过身，将唇贴上我的。
　　蜻蜓点水的一吻。而后我们欢欢乐乐地回家。他窜到我的大床上，抱着我的被单，不住感慨：“唔——我还是喜欢女人吧！”我站在门口笑得险些抽筋。

　　抵达唇色然然的时候，我多想了许多事。韩晓没有身份证，没有护照，他是怎么回国的？难道是偷渡？还有，“爸爸的人在抓我”这显然是个推脱，他竟然避开我！究竟，这五十天发生了什么，让韩晓直到今天都不敢见我？

　　酒吧装裱简约的门口，一个少年与我擦肩而过。
　　天色已黑，城市华灯初上。少年停下脚步，回过身，路灯下白得惊人的秀气脸庞，是凉夏。
　　“恢复得挺快。”我挖苦道。一个下午的无用功，他竟然又出来了！
　　“方南？你怎么到这里——”
　　“我找人。”我打断了他。穿过他，走进然然唇色黑色的玻璃门。
　　他追了上来，拉住我，“方南，你要找谁，我帮你喊，里面不干净！”
　　呵，可惜他说晚了。我已经踩进了大门，面前宽大的沙发上，躺着两个裸露的女人。其中一个，眼睛涂满浓紫的眼影，她露出牙齿，边咬着发梢，朝我抛了个媚眼。
　　我转过头看向凉夏，“你早说嘛，我找韩晓，他在哪里？”
　　凉夏微怔：“你找他干嘛？你是他以前的朋友？”
　　我点点头，向右拐，走进了酒吧内灯光朦胧的内场。磕着□□的男人女人们，疯狂地扭动腰肢，他们中间，没有韩晓。我继续往前走，长长的VIP连续包厢，一间，两间……做到一半的男人女人们被我打扰了兴致，纷纷冲我怒吼，凉夏冲上来，抓住了我。
　　“方南，我知道他在哪里！”

　　◎◎◎

　　凉夏将我带上了酒吧二楼，穿过冗长而昏暗的走廊，尽头，两扇黄旧的窗户敞开。
　　我走到窗前，清晰可见外面繁华的夜景。而在这酒醉沉迷的夜色下，韩晓倦缩在窗外的铁栏上。他抱成一团，我只看到一个岌岌可危着的单薄的背影。

　　“两个偷渡客将他卖给了老板娘，除了知道他叫韩晓以外，他什么都不肯说。我猜想他也许是某个人家走失的小孩，呵，他差点和我做了同行呢！”凉夏说着，眼底闪过一抹讥诮。
　　韩晓蹲坐在镂空的铁栏上，似一阵风就能吹倒。
　　“怎么变得那么瘦……”
　　“他吸毒，要知道，连我都不敢碰！”
　　我沉默了。韩晓没有回头。他显然知道我在他身后，可是他都没有回头看我的勇气。
　　“方南，如果他是你朋友，那你尽可以带他走。但是你要知道，吸毒者离不开毒品，这种饥渴的欲望，同口渴了想喝水可不一样。老板娘说了，他熬不过五十天。他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没有人会卖给他毒品，等待他的，除了抛却灵魂跟我一起堕落，别无其他。”

　　凉夏扬起笑，秀丽的脸庞有种扭曲了的美感。他的眼里写着，他在等待同伴，甚至期待看着一个与他相似的美少年沦入欲望的沼泽，痛苦挣扎。
　　可是韩晓是我的同伴，朋友，甚至爱人。我不允许。

　　我攀上窗台，凉夏在身后拉住我，“方南，你叫他就可以了！”
　　“他病了，我得换种方式唤醒他。”我笑着，拍开他的手，径自爬出了窗外。
　　我扶着窗框，踮起脚尖，踩着十几厘米宽的边缘，贴紧墙壁，一步一步，靠近韩晓。风吹过我的脸颊，拂乱头发，我甚至看不清他的侧脸。
　　“方南，铁栏不可能支撑你们两个的体重！”凉夏大声喊道。
　　他的呼声引来了几个高大的男人，应该是酒吧里的保镖。他们齐齐附在窗口，目色冷漠地望着我，等着我坠落，或者，抱着韩晓一起坠落。

　　我踩上铁栏的时候，耳边响起刺耳的吱咯声。寒意袭过我冰凉的手指，贴紧墙壁的掌心渐渐麻木。我突然脱手，在身后众人的惊呼声中，极快地蹲下身，抓牢了底下锈迹斑驳的铁栏。
　　铁栏一阵微晃，像极了教科书上的单摆振动。
　　韩晓回过了头。
　　仅仅凭借背影看出的消瘦根本不作数，他简直瘦得可怕，灯光以一个骇人的弧度将他的下巴勾勒出来。我的目光停顿在他的右颊，上面多了一道细长的疤痕。
　　“方南，我完了！”他颓然地垂下眼，“我杀了人，还吸毒，如果让爸爸的人找到，他一定会送我去少教所的。”
　　“那个女佣没有死。”
　　“真的？”他抬起头，欣喜一闪而逝，“可是我还是完了。我的船上了岸，一群人抢走了我所有的钱。他们把我带到这里，让我做MB，我不愿意，他们就给我注射毒品。那个女人说，我很快会成为她的奴隶的……方南，我是不是应该死了？”
　　“不过，我情愿死，也不要去少教所！”他愤慨地说着，朝我伸出手。

　　“方南，让我碰碰你。”
　　“嗯。”我尽量探过身，将手笔直伸出。
　　铁栏摇晃得更加厉害了。可是同时，我们的手渐渐近了，然后，指尖碰触到了一起。
　　韩晓笑了，他似乎看不见自己手上密麻的针孔，“方南！”
　　“韩晓，跟我回家。”
　　“回哪里？”
　　“家，我的。”
　　他仰起头，望着漫天的星光，“好！”
　　他朝我扑了过来。
　　我们手拉手跳进窗台的一刹那，身后传来哗的一声巨响。回过头看，破残的铁栏轰然坠地，扎破了酒吧黑色的雨棚，摔成了四分五裂。行人纷纷投以我们惊诧的目光。
　　我们跳下窗台，几个男人挡下了我们的去路。
　　“让他们走。”进门时见到的那个妖冶女人，她叼了根烟，站在墙边。凉夏搂着她的胳膊，像只猫儿般，乖巧地将脑袋枕上了她裸露在睡袍外的肩膀，他看向我时，眼睛竟然写满同情。
　　女人微笑，将烟灰抖落在地，“他会回来的。”
　　“我们走！”
　　我拉着韩晓，穿过走廊，穿过楼梯，穿过舞池内眼花缭乱的红男绿女。

　　韩晓说：“方南，我不会回去的。但是请你不要向我爸爸求助。”
　　韩晓用上了请字，他第一次对我说话如此客气。我将他带回了公寓，然后用满池的白色泡沫，去洗净他一身的污秽。他的头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捏在我的手里，犹如一簇干巴巴的稻草。
　　“韩晓，还发生过什么？”
　　“禁锢。他们把我关在了另一栋更大的大房子里，他们不给我上网，切断了我房里所有的电话线。我能够见到的，除了家庭教师，心理医生，就是那个皮包骨头的女佣。我一刻都待不下去！方南，那里太可怕了！”
　　我静静地，将头埋在了韩晓的颈窝，“韩晓，那个女佣没有死，你爸爸亲口说的。你不是杀人犯。我们不会完蛋。”
　　“方南，我没有吸毒。”他将泡沫揉到了我的额头，调皮一笑，“起初他们给我注射毒品的剂量并不多，你是知道的，我的演技向来很好，为了让他们信以为真，我跑去地下血库卖血，然后用得来的钱去买毒品。我把白粉倒进浴缸洗澡。现在想想，没钱的日子真不好过——”
　　“韩晓！”我甩开他的手，跳起身，暴怒，“这种游戏很有趣吗？！”

　　“可是方南，我无处可去。你烧掉了我们的房子，你让我无家可归。我甚至都不想联络你，我讨厌你，我不顾性命、千方百计地赶回来，可是却看见你烧掉了我们所有的记忆。方南，你真冷血。”
　　“你怎么知道是我烧的？”我冷静了下来，靠着浴缸光滑的池壁，坐到了潮湿的瓷砖上。
　　“除了你，还有谁？”韩晓冷笑，手里抓起一团团泡沫，涂抹在自己的右颊的疤痕上。

　　“我拿了那个女佣身上的首饰去付偷渡的船资，可是船上的男人说我的东西是假货。他们穷凶极恶地要打我，我差点就此放弃了，可是我想见你，方南。所以我又跑了回去，拿小刀在自己脸上划了那么一条，看到血流到掌心，然后我告诉他们我的东西不是假的。”

　　我抱着膝盖静坐着，感觉沉默快要将我们彼此吞嗤。
　　韩晓有意无意地拍打着水花，浴缸里水冷了，他就站起身，放空水，然后再放热水，倒浴盐。

　　似乎过了半个世纪，我干涩地开口：“那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我想你。”韩晓淡淡一笑。

　　◎◎◎

　　我继续上学，放学。
　　周末，家教。
　　我清楚知道我在上学的时候，韩晓在家里做些什么。他把他的手机从十七层的高空抛下，他不遗余力地拔掉了所有的电话线，他甚至切断了我的网线。他讨厌日光，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可是他确实如他所说的，他没有染上毒瘾，因为他时刻平静地像一具死尸，我的公寓成了他灰暗的停尸库。
　　看着他一天天瘦下去，我怀疑他得了厌食症。也许他需要某些精神粮食。我想，我能够猜到他心底恐慌的是什么。
　　我将电脑打开，把他拖到了屏幕前。
　　韩晓不明所以，“方南？”
　　我一页又一页，把我的小说翻给他看，将我不经意间所记录的故事里那些韩晓的影子一一展露。
　　韩晓疑惑着，但是很快，他将目光定格在了那些标红的方块字上。
　　正是因为彼此太过了解，才不敢去相信。我用手轻轻擦过他右颊上的疤痕，那道浅红色的疤，它险些毁了韩晓精致漂亮的脸。“韩晓，我想我爱你。”

　　韩晓怔忪。他对着屏幕望了许久，然后渐渐弯起了嘴角。
　　“方南，不许骗我。”

　　我跟着笑了起来。

　　火焰把过去燃烧殆尽，而我们的故事，也许才刚刚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