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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折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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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韩晓的脾气,他应该且起码失踪一个星期。他曾经说过,他离家出走的次数,恐怕比我写过的周记还多。想必继父已经习惯了他常使的这些伎俩,守了大半夜不见人归,又接了个纽约貌似我母亲打来的电话,草草嘱咐我几句,便匆匆闪人了。
呵,大忙人!
◎◎◎
次日破晓,我接到了韩晓的电话。
他的声音冷淡且平静:“方南,我考英语的时候,是你告发了我吧!”
除了英语,他这次月考的其他成绩都踩了及格线,之所以年级的名次惨不忍睹,是因为英语考试时翻看小纸条,给老师没收了。
“是我说的。”我握紧了话筒。
“很好,今年第三年了吧,你会如愿收到我的生日礼物。”他挂了电话。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身后嘈杂的声音几乎盖住了这个我无比熟悉的嗓音。
韩晓会去哪里?酒吧,底下车库,还是那座陈旧的画廊?
我抱着脑袋缩进大大的沙发里,恶梦般的寂静席卷了我每个毛细血孔。我甚至可以感觉汗毛树立的那种战栗。
迄今为止,韩晓送过我两件生日礼物。
十六岁那年,他在黑夜里的天台上抱住了我,在我整颗心空荒得可以吞下一座城堡的时候对我说爱。这个生日礼物,叫我刻骨铭心。
然而,十五岁那年的生日,却一直让我所恐慌。
那年我刚入驻韩家,母亲和继父在婚礼结束后,双双赶赴他们的商业蜜月。我则被留下,面对着韩晓这么一个漂亮到不象话的少年。
“欢迎。”他拍着手,朝我微笑。
下一秒,一个庞大的密不透风的黑口袋套上了我的脑袋。
一片黑暗中,我听到此起彼伏的嬉闹声,不仅仅是同龄的少年,还有成年男子低沉的笑声。
霎时我意识到,自己被束缚了,绑架了。而来人,绝非一般恶作剧的少男少女。
“方南!你住进我家,就要守我的规矩!”
哗!应该是皮鞭之类的东西,重重甩上了我的胳膊。
辛辣的疼让我咬牙切齿:“韩晓,我会告诉你爸爸的!”
“操,还嘴硬!”执鞭的不是韩晓,凭借压倒头顶沉重的呼吸,可以判断是个壮硕的男人。他一鞭接着一鞭抽上我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毫无留情。
最后,我痛得倦缩起来,没有方向感,只能顺着本能缩到某个角落。
痛,却不想出声。别人赋予我疼痛,我更不能用呻吟唤起他们的快意。
“会不会打死?”韩晓走近。
“哪有那么容易死!”男人用刀切开了布袋,光亮自缝隙射入,穿刺我的眼。
我瞪着韩晓,韩晓则迷惑地望着我,“你哭啊,你快哭,哭着求饶,我放过你!”
旁边的男人要插嘴,韩晓一把将他推离,“钱拿了就滚吧!”
男人卑躬屈膝的嘴脸,数完了钱,把匕首递给了韩晓,“女孩子嘛,最好弄了,划花她的脸,看她求不求饶!”
韩晓冷冷扫了眼他身后的同伙,淡淡道:“你的人把我房子弄得脏死了,一起滚吧!”
说罢,在众人散场的同时,他将匕首抵上了我的下颚,“你缩成一团的样子,真像只小猫。”
即便是猫也是有爪牙的,于是我拗过匕首,极快地扎向了他的眼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瞳仁。韩晓伸手挡下了刀,血流了他满脸。我看到他右手指头皮肉翻绞,惊骇地睁大了眼。
韩晓将沾满血的匕首往边上一丢,用左手掐上了我的脖颈,“方南,我用左手一样能掐死你。”
“血,你的右手!”
“让它去!”
“韩晓,你掐死我有什么用!”
“我不喜欢别人住我的地方!”
“我也不喜欢!”我挣扎着,手拍上他的脸。
“嗯?”他愣了,手松弛下来,“原来你也不喜欢啊。”他豁然开朗,虽然伴着血的笑容难免狰狞。
厅里的石英钟指向五点,听到打点的音乐声时,我和韩晓像两个仓惶的杀人犯,手忙脚乱得收拾着一屋的狼藉、血渍。
韩晓道:“我买人来吓你走的,但是没让他打你!”
我正用抹布擦着地上快要凝固的血滴,抬头,看到他不住滴血的右手,哇一声惨叫,拽起他直接奔出了屋,赶往医院,也顾不得五点准时叩门的钟点工了。
过十五岁生日那天,韩晓送了幅油画给我。他笑道:“好好收着,这是我最后一副作品了。”
神经科的医生说,韩晓的右手不可能在恢复往日的灵活,他的画家梦,彻底湮没了。
继父为韩晓专开的画廊就此尘封。
妈妈说,韩晓这孩子简直疯了,你见过要把自己指头切下来的人吗?
我把眼泪咽进眼眶,笑也不是,哭也难耐。
◎◎◎
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我怕做韩晓的房客,怕他将我驱逐出境,所以我去告了密,在监考老师跟前事先揭穿了韩晓可能的把戏。
电话铃鬼魅一般的响起,我惊得跳下床。手在话筒上犹疑再三,终而提起。
“方南!”
“……在!”
“你还要我吗?”
“你说些什么?”
“第一次看到你时,我在你眼里找到了相同的颜色!”
我沉默了,韩晓的话从来都可以让老师继父所有人都摸不着边际,独独我,能够读懂他话里的涵义。韩晓管这个叫作我最大的天赋,我却不以为然。他的表达方式并不难懂,只是鲜少有人能接受他的想法。我不同,他和我,是同类,或者,暂且称作同伴吧!
韩晓说的,是灵魂的颜色。“那是什么颜色?”
“我已经画不出那种颜色了。方南,我想念我的画笔!”
“……对不起。”
“那次我玩过火了!我不怪你!可是方南,你毁了我当房东的美梦,你要赔偿我!”
我再度沉默,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打湿我的手背。
“方南,你这个没用的家伙!”
“我没哭!”我狡辩道。
“囡囡,我没空和你这只猪罗嗦,你快去我抽屉翻十万块的支票过来。”
“怎么了?”我抱着电话,走进他的房间,摸出枕头底下的钥匙,打开抽屉,看到厚厚的一打支票。抽出一张,对着月光看到“十万”的字样。
“我把蓝苑画廊里最靠外的几张画给砸了。保安正押着我呢,你快来,我可不想被送到局里过夜!”
我赶到画廊时,韩晓正躺在办公室冰凉的长椅上,嘴角抿着一抹低低的笑。
◎◎◎
刘以西安排的家教任务并不重,每个周五放学后,帮一个初二的女孩补习英语。时间是三个小时,一次补习算一百块,一周一次。我干了两个月,七个星期,一共是七百块。
我从不问母亲和继父要零花钱,即便他们打入我的银行卡,我也没有动过一分一毫。
韩晓骂我猪,我确实有那么点愚蠢的执着。
他这十七年,大大小小的离家出走从来都是以没钱了只能回家了这个结局告终,我可不要重蹈覆辙,我要筹足钱,学会生存,然后卷了铺盖,远离韩家,去寻找我自己的家,自己的归宿。
这个礼拜是我生日。所以我请了假,没去家教。
刘以西翻过我的学历卡,当即猜到了我请假的原因。
“方南,算我一个吧!”他说着,推推眼镜,挺斯文俊逸的人,和韩晓张扬的漂亮截然不同。
“什么算你一个,刘老师?”
“生日宴会啊,你请假不是为了办生日会吗?”
我笑了起来,“老师,我要是有钱办宴会,还会拜托你找人打工吗?”
刘以西略微一愣,随即尴尬地笑笑:“我说错了,那你怎么打算过生日?”
“我还没想好。”——和韩晓去某个公园里玩野合?倒是很有新意。可是我害怕韩晓的生日礼物,前两年的教训已经很可怕了。
“要不,老师请客,带你去彦子书友会?”
“真的?”我不敢置信!彦子书友会?彦子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网络作家,虽然韩晓一直指指点点,说她甲醇,可是我就是喜欢得很!
“去不去,方南?我正好有朋友,可以购票。”
“去!”这还用说吗?
我立即打了个电话回家,让韩晓不用准备我的饭菜。自打那次我们闹出流血事件以后,干了十几年的钟点工已经被继父喝走了。我和韩晓还没物色到满意的厨娘,所以一日三餐我们都是自给自足,一周七天,倒是分工得当。
电话铃响个不停,就是没人接。
也许韩晓又去哪个狐朋狗友那里玩了吧!
我望向刘以西,按掉了手机,“算了,我们先去吧!”
我一直很欣赏彦子叙事时简练深刻的那些个句子。疯狂起来,我可以是最热情的粉丝,当然,刘老师也于今天,见识了我异常奔放的一面。
拽下了彦子的头巾后,我和这位人民的灵魂工程师狼狈地逃出了书友会。
外面墨空如洗,我们大口喘气,停步在马路对面的喷泉边上。
我拿手里粉色的头巾给他擦汗,笑道:“刘老师,香吧!”
他怔忪,半晌才反应过来我指的是彦子的头巾,苦笑道:“方南,你也太过了。竟然跳到台上扯人家衣服,我还没见过那么顽皮的女孩。”
我揉揉头巾,浸到喷泉池里,漾出一圈圈小小的涟漪,“知道吗,她一说话,我就知道,书不是她写的!她是个顶着人家作品的冒牌货!要不是旁边那么多保安,我早就把她扒光了!”
“你很喜欢彦子?”刘以西突然问道。
“嗯!我很欣赏她随性的生活态度!”
“如果我说,我是彦子呢?”
唰!晶莹的水花溅了我一身。听到刘以西那么问,我径自掉进了水池。
◎◎◎
和刘以西算是相见恨晚。我都不知道,一个男子也可以拥有如此简练辛狠的文字么?我之前不敢想象,现在更不敢想象。刘以西,这么一个文质彬彬的高中语文教师,竟然能写出这般虐人心肺的爱情小说。这个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
两人踩着夜色回家。我自然不可能让我送我回家,回那个华丽富贵的大房子。
经过相隔三条大街的一个弯口时,我看到了韩晓。
他在居民区附属的微型游乐场里,一身素白的衬衫,衣摆拖拉到了膝盖,浅灰色牛仔裤,赤着脚,过长的刘海遮住了他大半的脸。他把秋千荡得半天高,目光游移到我这边时,嘴角微微掀起。“方南!”他跳下秋千,快步跑了过来。
看他穿越马路,那辆飞驰而过的轿车,我的呼吸几乎停滞。
“方南!”他冲到我跟前,按着我的脑袋,将大口的粗气灌入了我的口腔。
唇齿厮磨间,我依稀听到了刘以西难以置信的叫喊声。
刘以西什么时候消失的我不知道,只知道韩晓生气了。他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拖进那个破败了的游乐场,在长满青苔的台阶上入座。
“方南。”
“什么事?”我累坏了,干脆把他的肩膀借来当枕头。
他把手伸向裤子口袋,摸出一块绿色芯片。
我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扬起笑,手轻轻使劲,将芯片掰成两半。
我移开了他的肩口,“这是什么?”
韩晓将芯片握在掌心,站起身,转向我。
夜空下的韩晓,眼睛比星星更亮,更冰冷!
“我联系了最好的出版社,是我外公在国内的友人,我想要出版你的小说,在你生日的今天,完你一个作家梦。可是我突然发现没有这个必要了,”他说着,冰凉的手指轻轻擦过我的额际,“我找不到你,放学以后我就没有找到你。我以为你不见了。我以为你会和我一样焦急得找寻彼此,可是你可以和别人玩得那么开心!”
“韩晓!”我打断了他,拍掉他的手,霍地站起身,“你刚刚拿的芯片,究竟是什么!”
“你的,小说。”他幽幽地说着,笑得益发灿烂。
我急急跑回家,心里被彻底掏空,奔跑的脚步浮得不着边际。
我从十三岁开始写日记,十四岁开始写小说,四年来两百多万字的心血,我没有想过有出版的一天,这也确实是我心底最深沉的一个梦想。
韩晓毁了它!
我一个踉跄跌进自己的房门,看到里屋一片杂乱无章,书桌倾倒,电脑的线卡缠着我的床柱,白白的单薄的,如同蟒蛇褪去的破残的皮,毫无生气。
韩晓!
我转过身,撞上了追上来的韩晓。
“疯子你!”我伸手打他耳光。
他不还手,只是随手将两片断裂的芯片丢进了屋。
啪嗒。芯片掉地的清脆声响。
韩晓淡淡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方南,你早就想走了吧!我去你们班级找你,你们班的人都说你是出去打工,为了自力更生!”
“你一直就想着要偷偷离开这个房子,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是吧!”
脚步声渐行渐远。
韩晓应该是去了他的阁楼,上面堆满了他曾经的画作。
我抱着膝盖,呜咽了半天,就是挤不出眼泪。
我一直想要摆脱这里,可是我从没想过去摆脱韩晓。
我忘记去考虑他的感受,是因为他已经不知不觉融入了我的生命中。
这些让我感到讽刺。
和韩晓一直开玩笑说天谈地,他说他要成为左手画画的绝世天才,我说我要成为糜烂爱情的新新写手。时间久了,我竟然忘记了,原来韩晓画画的那只手是我毁的,原来韩晓从来都没怪过我。
如果说梦想是双翅膀的话,我和韩晓则彼此折断了彼此的羽翼。
韩晓,我发誓我没有想过离开你!
◎◎◎
第二天早晨,我当着韩晓的面将继父给我的房契丢进了烤炉。
韩晓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慢条斯理地把温度开到了最高档,“方南,你一顿早饭竟然要吃一栋房子,大猪!”
他笑了,这次的笑容里有了些许我所熟悉的温度。
“方南,你请客吃饭!今天我们不去上学。”韩晓拉掉了我胸口的校徽,丢进了热腾腾的牛奶杯中。他拉着我,走到饭厅外,翻着挂在墙面上的黄页,“我想想,七百块可以吃什么。”
“韩晓!”他,他竟然查我私房钱!
“别小气,方南你个猪!”他没好气地瞪了眼我,“过生日就该请客!”
我朝他摊手,“拿来!”
“什么?”
“要我请客,你的礼物呢?”
韩晓怔了一怔,随即,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我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