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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长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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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色迷离的然然唇色内。
妖冶的男男女女扭摆着腰肢,在音乐灯光挑逗的撩拨下,彼此贴紧,疏离,再贴紧,再疏离。
时间从指缝中无声地流逝而过,能够把握的不过是片刻的沉醉与欢愉。
我不知为何凉夏要约我在这个地方见面。
这三年来,他一直在为一家画廊打工,虽然老板吝啬了点,倒也是份可靠干净的工作。
花战便是在画廊里结识的凉夏。
凉夏总忍不住地抱怨道:“这世上真有一见钟情的人吗?”
可不,花战品貌端正,家境优渥,性情爽朗,若不是性取向与常人略有出入,原本就该是一个校园白马王子似的人物。这样的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抓着凉夏的胳膊问他的手机号码家庭住址,一副死缠烂打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模样,实在是……有辱斯文。
穿着暴露的waitress给我端来了一杯名为“遗忘”的紫色液体,俯身轻轻嗅一口,淡淡的葡萄香气,我抬起头,看到凉夏和花战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漂亮清秀的凉夏经过了三年的洗练,原有些苍白的脸颊益发得沉郁和精致了。他靠近我坐了下来,手里握着两张红色请柬。
“方南,韩晓的请柬,他在国内办了个画展,知道我还在原来的地方工作,就给我寄了两份。”
两份。
韩晓不会犯数学错误。唯一的解释就是,还有一份是给我的。
花战坐在了我的对面,他招来waitress,点了两份草莓冰淇淋。
凉夏颇鄙夷地瞅了他一眼。
花战扬起嘴角:“叫酒也好,酒后易乱性。”
凉夏无视了他,转过身,对我道:“方南,不要去。”
我显然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韩晓的手,可以画画了?”
花战“嗤”地笑出声,“方南,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他的手前年就治好了,还是我父亲联络的主治医生。你们真的曾经是恋人吗,怎么可以彼此漠视到这种程度?韩晓不知道你的住处,正如你不知道他的死活。”
“啪”,凉夏举起menu拍上他的脸,“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花战怒:“你也就只会对我凶!”
凉夏别开眼,望向我,“方南,韩晓不适合你,三年前就不适合,三年后,他更不适合你。很多事情,你的母亲,韩晓的父亲,包括我,都有隐瞒。不是刻意欺骗,而是无从开口。”
我沉默了下来。
母亲曾用“可怕”一词来形容韩晓。
韩晓的过去,除了他死去的母亲,我几乎是一片空白。
十四岁前的韩晓,将是一副怎样的面目?冷漠,抑或是自闭?我不知道。也许花战说的对,我从来都不是一名合格的恋人。我太年轻,负担不起爱情昂贵的代价。也就所以,我们的爱情会夭折在那夜那面明亮如鉴的湖水中。
“你们找我?”然然唇色的老板娘施施然走了过来。她涂着紫色魅惑的眼影,踩着一双几寸高的红色鞋跟,站在我们面前,感觉随时会倒在某个人的怀里,多么诱惑人的岌岌可危!
凉夏说:“老板娘,我需要向方南揭示一个真相。”
美丽的老板娘微微一怔:“方南?韩晓的那个方南?”
“嗯。”凉夏点头。
老板娘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嘴角噙着嘲讽的笑意,“韩晓在我这里的日子,不多,也就几十天。他真是个相当漂亮的男孩,若不是他有着更可怕的智慧,我也许会下狠招将他丢上柜台,明码出售。”
可怕……为什么老板娘会和母亲不约而同地用了这个词来形容韩晓?
“店门口的装饰都是他一手搞定的,他还帮我拟定最佳的经营路线,甚至想出了毒品代理的模式。他在我这里,感觉就是在地狱里挖掘天堂,自娱自乐得宛若鱼在水中畅游。我以为他迟早会回来,毕竟,堕落的生活会是他那种人最向往的一片天地。可是我低估了你的影响。”
“韩晓很痴,”凉夏面无表情地补充道,“可是他也很疯狂。方南,如果你再出现在他的视野,也许,会发生很可怕的事。”
“有多可怕?他还有多少可怕?”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我截下了凉夏手中的请柬。
红色的,热烈的,酷似韩晓熨烫的胸膛。
打开,里面寥寥可数的几个字。
圣悦画廊,星期日,上午八点。
圣悦?这个字眼无比熟悉。
我努力在脑海里搜索着相关的信息,苦无头绪。
我将桌上紫色的“遗忘”一饮而尽,老板娘风情万种地退场,凉夏不解地望着我。
“为什么,方南?你们已经错过了!”
“我要去。”我将请柬紧紧地揽进怀,吧台内五颜六色的灯火闪烁,将我的心境撩拨得一片凌乱。凌乱,甘愿凌乱,理智在脑海里选择性地销声匿迹。“我要去,谁劝都没用。我要去。”
花战悠悠地笑了起来:“凉夏,弄巧成拙了吧?”
“我不会放弃。”凉夏不去看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
“她也不会放弃。她比你固执。”
“我比她坚定。而且,他们已经不可能了。”凉夏笃定地道。
我不知他们在争执些什么。怀里的请柬好比一枚催雾弹,悄无声息地,氤氲了我的眼眶。
◎◎◎
“加大剂量。”
透明的特护病房内,花医生给母亲开完药,起身,经过我身畔时,驻足。
“也许可以考虑心理治疗。”
“心理治疗?”
“嗯。”他点点头,无框的玻璃镜下是一双沉静淡漠的眼,“技术上,也就这样了。如果想要她在最后的日子里活得痛快一点,不妨去做一些她一直渴望却未曾做过的事。需要外出的话,我可以提供全程帮助。”
“谢谢。”
“不用。”花医生微微一笑,“我听欧阳讲了你的故事,女孩,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会不遗余力实现所有你想要的。要知道,人生不过短短一瞥,错过了,失去了,很难再有挽回的机会。遗憾一生,到了生命的尽头,反复问自己:当初这样,到底值得吗?——这种事,我看得太多了。”
花医生退出了病房。
母亲面色和蔼地睡在床榻。
药物左右了她的感官,虽不用在痛苦中苦苦煎熬,却也麻木地逐步爬向死亡。
对她,对我,对欧阳,我们谁都不知道,哪种方式更为仁慈。
花医生说的对,她该趁着生命的尽头,去做一些比等死更有意义的事。
“欧阳,你知道咸城吗?”
欧阳正趴在床边,默默注视着我的母亲,闻言,他抬头,“你的出生地?”
“我想,妈妈可能想去看看那里……爸爸,还埋在那里。”
欧阳摇摇头:“太远了,即便是花医生随行,她也支撑不到那里。”
“那怎么办?”
欧阳缄默。
我看着母亲沉睡的脸,倚着墙,渐渐坐到了冰凉的地上。
冰凉,有比死亡更冰凉的东西吗?
◎◎◎
圣悦画廊是韩叔叔名下第三个画廊。第一、第二个已经被彻底荒废了。
他的生意并没有出现转机,这三年来,据欧阳口述,都是相当吃力地捱着。
而这个画廊却是他在濒临破产的情况下,投下巨资所建,规模恢弘壮丽,布景华丽斑斓,极尽奢华。画廊现存有不少著名画家的珍作,都是韩晓(或是他外公收藏?)的,当然,最多的,是韩晓近年来的作品。欧阳翻报纸上的照片给我看,他的画,我已经看不懂了。
十六平方米的小屋,欧阳的烟袅袅腾腾。
他说过,他是无烟主义者。
他曾经的确是。
我说过,抽烟者抽的其实是寂寞。
也许,曾经我是这样认为的。然而,我不得不承认,欧阳的烟,吸进的是惆怅,吐出的是难言的痛苦。
隐瞒,欺骗,仇恨,乃至苦无终结的寂寞,在生离死别面前,什么都会显得微不足道。
我不怪他当初的决定。
欧阳抖落点点银白的烟灰:“方南,你真要去?”
我握着请柬,点点头。
他掐灭了烟,微笑:“明知是火,还要扑,方南,你真有飞蛾的献身精神。”
“难道你就不是?”我反问道。
欧阳摇摇头,“如果你母亲不是病发,不是药无可医,我扑的也许是片甘甜的绿田。”
“那韩晓,他是什么?”
也许由欧阳告诉我,比我自己去发现,会少一点残忍。
母亲口口声声“可怕”的孩子韩晓,韩叔叔隐匿在大房子十几年的儿子韩晓,让酒吧老板娘赞不绝口的坏孩子韩晓,依偎在我身边呢喃软语的亲爱的韩晓。
十四岁前的韩晓,像一张破败的黑白照片,时间吹落了一块块斑驳凋谢的色彩,却吹不去他曾有的一寸寸温柔和倔强。
“韩晓有恋母情结。十四岁的韩晓,爱上了比他大十岁的保姆王圣悦。”欧阳说着,眼直盯着我。
圣悦,夺去我初夜的那个夜里,韩晓喊错了的女孩的名字。
我早该想到的,不是吗?韩晓的爱情,突如其来。
可是我刻意回避了,只因为,当时的我,的确渴望着这一份守候许久的温柔。
“他有自闭症,抑郁症,而且时常会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突然间撕毁自己所有的画纸,再比如,将他心爱的女孩捆在床头,一口一口喂她新鲜的奶油蛋糕。这些都是韩晓父亲在婚前,告知你母亲的。她一直反对让你和韩晓住在一起,当初是结婚伊始,不宜明目张胆地搞夫妻分居,后来则是因为你们的不配合。你们相爱,我想你的母亲是有所觉的,她不揭穿,只是希望事情没有她想象地那般糟糕。”
“韩晓是个不正常的孩子,他确实聪明非凡,却也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占有欲和破坏欲。你以为那个叫圣悦的女孩去哪里了?她是被逼疯的,送去精神病院疗养了。方南,告诉我,你现在还想去吗?那个画展,韩晓的画展,呵,听说他这次拿了不少大奖归国啊,韩晓的爷爷很有势力,比起他父亲,也许比起我,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藏在这里,我可以保证让韩晓找不到你。但是一旦你自己站到他面前,我便再也无法阻止他。”
我沉默了一会儿,手里的请柬被扭成了一团。
圣悦画廊,星期日,上午八点。
不过十一个字,攥在手心里,却异常沉重。
“我去。”
欧阳怔忪,很快,一声叹息。
我用了三年将韩晓刻在心底最深处,再用另外一个三年将记忆的韩晓掩埋。
我有过那么深刻的爱,为什么我会不了解韩晓?
怎么可能?!我不信,欧阳说的,母亲说的,韩叔叔说的,老板娘说的,凉夏说的,我统统不信。我只要我的韩晓,我的,我一个人的,我眼里的,真正的韩晓。这个世上,除了韩晓的母亲,也许还除了那个叫圣悦的女孩,没人比我更接近韩晓了。
如果韩晓是不正常的,那么和他最近的我,也是不正常的,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划清界限?
◎◎◎
星期日一早,凉夏搭着花战的车来楼下接我。
花战掀了掀他俏皮的单檐灰帽,朝我招呼道:“美丽的方小姐,请登上你的南瓜马车。”
凉夏睨了他眼,“你在说,方南的妈妈是后妈?”
“亲爱的,对我这种只有爹没有妈的宝宝来说,后妈也是妈啊。”
花战朗声大笑起来。
凉夏嗤之以鼻。
我悠悠然踩上了花战的新款跑车,只有两个座位,于是我坐在了他们中间。
“花战,为什么你在学校里一直反复问我见没见过你的问题?”
花战高深莫测一笑:“不能告诉你。”他看看凉夏,继续笑:“真的不能告诉你,呵呵。方南,今天我会陪你们去,反正我父亲也收到了请柬。”
凉夏静静地抱着膝盖。
一旦在大于等于三个人的场景下,他总是习惯性地保持缄默。
侧过脸,我可以看到他精致的下巴,以及,微微留有失落的眼角。
花战将车驶得飞快。
街景纷飞。
我们在繁华的城市内穿梭,三年,身边的人林林总总,能代替的早已新陈代谢,不能代替的始终固执地留守原地。我好奇凉夏为什么不肯接受花战。每每他来找我闲侃时,总不自觉地微红了脸,这般腼腆的男孩,这样纯净的灵魂,早该脱离酒吧那种地方。
圣悦画廊。
下车时,凉夏拉了拉我的袖子。
抬头,不远处,一身西装笔挺的少年走下车。
英挺的鼻,明亮的眼,杂乱的刘海。是韩晓。
花战拔下了车钥匙,目光顺着我们迁移,扬起笑:“韩晓!”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凉夏的手。
韩晓转过身,笑:“花战。”
他朝花战挥了挥手,转身潇洒离去。
阳光般灿烂的笑,深深刺伤了我的眼。
他只当没看见我。
视线追望着他走进画廊,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说不出的感觉。
他都不曾逗留我一眼。
三年,难道是我变得他都认不出了吗?
花战尴尬地:“也许搞艺术的人,视力范围都变得狭隘了。”
凉夏讥诮地笑:“错了,花战。”他走到我们前头,堂而皇之地打开韩晓的车门。
“看,他连车都忘记锁了。”
三人齐肩走入画廊。
满目绚丽的梦幻风格,红的黄的绿的紫的,纵横交错,构成一副又一副靡丽的画。
韩晓的画,我已经看不懂了,但是当眼睛接触到那些炫目的色彩时,心脏就会扑通扑通乱跳不停,这是一种怎样的震撼?
花战递了杯咖啡给我,“昨天没睡好?眼底两个黑圈圈。”
“你认识韩晓?”我轻啜一口咖啡,抬头问道。
“嗯,他的手是我父亲找人治好的。他的外公曾经帮过我父亲,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韩晓,那个时候他还赖在他妈妈怀里,一副死皮赖脸的懒样。”
花战说着,目光追随着走在最前头的凉夏,“其实方南你不知道,凉夏也很喜欢画画。”
我往前看,凉夏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墙边的一副油画。
画里是两个啃棉花糖的小鬼,绯红的天际处,一抹淡淡的灰影,近看,才知是摩天轮。
“对不起!”
手里的咖啡洒上了身边的人,我连声致歉。
花战赶忙掏出纸巾,替我的粗心赔笑道:“这位小姐今天要见王子,太激动了,见谅。”
凉夏见状,快步跑了过来。
“方南,不要把衣服弄脏,等下还有宴会。”
“宴会?”
“嗯,庆功宴,应该是又得了什么奖,反正到席的客人都可以参加。韩晓会上台发言。”
那么现在,他去了哪里?
我不由得张望四顾,间错的人影,构建巧妙的行廊,耳边悠扬的音乐,独独寻不到的,就是韩晓,这个画廊的主人。他不应该出场的吗?为什么,我到处看不到他?
凉夏轻轻按下我的肩,“方南。”
花战笑道:“赶紧找吧,十二点后,灰姑娘打回原形,王子就认不出了。”
我甩开了凉夏的手,毅然奔向了画廊最深处。
原来长大,并不意味着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