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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后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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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我刚交掉学年论文走出教学大楼。
七月的天,热得有些浮躁。空气里蒸腾着不知名的花香,让人恍惚。宽阔的林荫大道上,三三两两几抹单薄的身影,我踩着自己的影子,与一袭灰黑的风衣擦肩而过。
这个天气,穿风衣显然有些太过扎眼了。
我不经意地追望了一眼,仅一眼,看见了他里衣赤红的一片。
学校夏令营的旅游大巴缓缓从我们面前驶过。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我见过你?”
“没有。”
“哦。”
大巴慢吞吞地让出道,他大步扬长而去。
苍白成了放假的唯一的主色调。
我带着行李,搭上了回家的地铁。地铁加速的时候,我可以看见透明玻璃窗里,自己模糊的面容一点点变得清晰,白皙的皮肤,空洞的眼,一身白底蓝点的连衣裙。我真喜欢这条裙子的大口袋,一个可以放交通卡,一个可以放零钱。似乎除了这些,我便不再需要其他了。
是的,什么都不需要了。
回家,吃饭,上网,写作。十二点,欧阳给我来了电话。
“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沉默了一会儿,“她喜欢什么颜色?”
“如果她能平静说话的话,我不会来问你。”
我趴上了写字桌。在这个十六平方米的小屋,我努力地去汲取这屋里让我感到平静的味道。人也许都这样,当精神麻木了,时间可以抹去一切伤痛的东西。什么是爱,什么又是恨,我们摇头点头,然后纷纷以沉默彰显我们的高深莫测。不懂,我真的是不懂,我迷惑了,我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白色吧,她喜欢干净。”半晌,我淡淡地道。
“方南,她也许想见你。”
“是么?”
欧阳不再说话。我静静地握着话筒,感觉手里异常沉甸,“对不起,我又刻薄了。”
“你这几年已经好了许多了,方南,明天下午来一次吧,我让医生暂时停止注射杜冷丁,这样,她的头脑会清楚一点。”欧阳说着,我隐约听到他手指反复扣击桌面的声响,一千多个日子的相处,我十分了解他这个动作的意思。
痛苦。
有的人喜欢用言语纾解痛楚,有的人喜欢用疯狂来发泄苦难,而欧阳是个绅士,他只会以这种缓慢而沉重的小动作来表达自己的痛苦。
医生说,让我们在这个月里准备后事。
欧阳一手操办了所有的事务,从购买坟地一直到订做寿衣。我觉得他教会我太多东西,他的隐忍、坚强与执着,都是我未曾见过的。
母亲有十年的烟史,当他故作不经意告诉我这句时,其实已经在暗示我了。肺癌晚期。自从父亲车祸死后,母亲开始酗烟酗酒,她高贵华丽的衣衫下,早已是一副濒临凋零的身躯。她不愿见我,不愿让我见到她日益枯萎破败的一面。然而,这不是全部的理由,更确切的是,我和我的父亲在容貌上,有着惊人的相似。这使得她无力正视我,即便我是她唯一的女儿。
“方南,还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欧阳停止了扣击桌子,声音里有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迟疑,“韩晓……他似乎回国了。”
“哦。”
我挂上了电话。
走到阳台,闷热的暖风扑鼻而来,我举目眺望着远处的高楼林立,那一块块光洁亮呈的玻璃窗,让太阳的反光刺痛了我的眼。
韩晓是谁?我不记得,我不记得了。
◎◎◎
医院里难闻的消毒水味。都那么久了,我还是不适应。
推门而入,我看到欧阳倚在窗口,斜阳依依,他安静地削着苹果。
她躺在床上,神态安详。细长的塑料管子将褐色的液体徐徐输入她的身体,只消轻轻扫上一眼,就会发觉,她又瘦了。
身体在枯竭,神志在迷失,我想,她可能快连什么是痛苦都不晓得了吧?
“癌细胞转移到了肝脏和胃,她刚才绞痛得厉害,吐了一地的黄水。”欧阳说着,细心地将苹果切成小片,而后,用调羹缓缓积压,乳白色的汁水一滴滴倒入碗中——母亲不喜欢吃榨汁机里榨出的果汁。
“她睡了?”我走到床边,怔怔地望着她瘦骨嶙峋的胳膊。
“没有。她不让医生注射任何可以止痛的针剂。”欧阳微微一笑,“她知道你要来,方南,她知道,我昨天跟她说的时候,她自言自语地喊了好几遍,囡囡。”
欧阳话落,躺在床上的人儿睁开了眼。
“是囡囡么?”
我趴到了床侧,将手递进了她微烫的掌心。
“囡囡,记得……要多去看看你的外公。”她虚弱地笑着,黑黑的眼圈依稀留有昔日的风韵,“妈妈后悔了,和你爸爸离开的第二年,你外公就病垮了。以前别人都说,他身体健朗像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可是在我……回去的那天,他突然一夜之间花白了头发。若不是当年我一意孤行地脱离家庭、和你爸爸私奔,你爸爸不会死,你外公不会得病,就连我自己的身体,也不会变得那么糟糕。一切都是我的错,囡囡,妈妈错了。”
眼泪滑出了她的眼眶。很快,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欧阳丢掉了手里的苹果,冲过来,扶起了她的背,轻柔地抚过她的背脊。
我伸出手,她却摇了摇头,“不,不要碰我,囡囡。”
我泣不成声。
她安静地入睡了。
欧阳强制喂了她安眠药,这才让她停止了对于过去的歉疚。
我们并肩走在观察室透明的玻璃窗外,欧阳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热带鱼的烟灰缸,“给你,你妈妈留给你的唯一的遗产。”
“她还没死。”我不悦地,没有去接。
“我倒希望她就此死了罢!”欧阳忽然笑了起来,“她瘦到离谱,身上的骨头,全全咯着皮肤,所以她不敢让你碰她!我每天对着她,看着她一点一点死去,却什么都不能做。想到烦躁的时候,我恨不得从办公楼上跳下去,可我不能死,你妈妈把她父亲名下所有的企业单位都挂到了我的头上,方南,如果让你继承这些,你会怎么做?”
“卖掉,换钱,送给福利院。”
欧阳用指尖慢慢地抚摸热带鱼漆黑的眼珠,他的眼,一直望着观察室内的母亲,“其实你妈妈是了解你的。她当时的预测和你的回答,如出一辙。方南,也许我能胜任做一名称职的继父。”
我截下了那个烟灰缸,捧在掌心。热带鱼蓝绿相间的玻璃条纹,摩娑着我的指腹。
“广交会,我记得她是在我十岁那年去的广交会。你们是在那里相遇的?”
欧阳温柔地笑:“晚上广场的篝火晚会上,她喝醉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喊着你爸爸的名字,撞到我身上,吐了我一身。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日是你父亲的忌日。”
“你爱上个吐了你一身的有夫之妇?”我觉得不可思议。
“次日一早,她精神奕奕地坐上了谈判桌,将我和W集团做了几年的买卖,硬生生抢了过来,一点脸面都不留给我。”欧阳指着烟灰缸,“她买这个东西的时候,身上忘带了现钱,见我经过,又跟没事人一样问我借钱。她不记得我,天,她竟然一点都不认得我。”
他苦笑着。
我不由扬起嘴角,“我也经常记不得刚见过的人。”
“可我忘不了她。”欧阳转过头,眼底俱是哀恸。
“那么你呢,方南,忘得了韩晓么?”
“啪”,手底一滑,烟灰缸笔直地坠地,跌成了两半。
“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迎面走来一名白大褂和一个瘦削的男孩。男孩捂着胸口,血液漫出了他的指缝,星星点点,染遍了他灰色的风衣。经过我身侧的时候,他瞥了眼地上的裂开的烟灰缸,抬头,目光无声地扫过我。
“我见过你吗?”
“没有。”
“哦。”他追上了医生的步伐。
欧阳的目光紧紧尾随着他们,“方南,那是刚回国的花医生,他是治疗癌症这方面的翘楚,我去问问他,有没有办法缓解你母亲的痛苦。”说罢,他快步跟了上去。
虹却医院的花医生是个传奇性的人物。人们津津乐道的,一则是他高超的技艺,二则是他坦然于世的同性性取向。生命中有很多的变数,相当多的人厌恶同性相恋,他们认为,异性恋才是正常的,少数理应服从多数,奇怪的、不合群都是罪恶的、可耻的。然而,上帝创造苹果的时候,可只注重了艺术性,没考虑到和谐统一。于是乎,被咬错部位的苹果被丢下货架,同性恋成了这个社会的禁忌。
“我是医生,不是神仙。”花医生不耐烦地重复道,同时,手边利索地替受伤的男孩包扎伤口。男孩袒露的胸口爬着一道一寸有余的刀口,血绵绵不绝地溢出。
欧阳摸出支票簿,草草签上名,他绕到花医生的跟前,目光诚挚:“我只希望她能够活得轻松一点,希望你能够减轻她的痛苦。花医生,这对你而言,不是件难事。”
“你希望她安乐死?”花医生用棉花清洁着男孩的伤口,低眼不语的少男抿紧了唇,似是很痛。
欧阳板下脸:“这种玩笑不好笑。”
“呵。”花医生露出鄙夷的笑,用沾了血的镊子,将支票浸入了酒精内。
我站在门口,无声地观望这一幕。
欧阳曾说过,母亲每隔十个小时就要靠注射杜冷丁缓解痛楚。而每每如此,母亲的意识就会涣散不清。他陷入了极大的矛盾,他想要他的妻子能够清醒地看着自己守在床畔,又不舍她在痛苦中煎熬。
也许,欧阳不一定是个称职的继父,但他绝对是个合格的好丈夫。
包扎完毕,花医生起身,脱下橡皮手套,他推推少年的肩膀,“好了,你可以回去了。记得,以后不要再受伤了。”
说罢,他转身对着欧阳一笑:“我觉得,痛苦是病患必经的一个过程,这使得他们印象深刻,免于以后再犯。你看,我连给我儿子包扎,都不会用丁点麻药。”
欧阳望着他,“我想,晓绢没有机会再犯了。”
“那就请你节哀。”花医生耸肩,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手提起厚厚的一打复印件,“我还有事,几位请忙自己的去吧。”
少年走经我的身边时,我突然伸手拦下了他。
“花战,影视学院大三学生。入学第一年因为吸毒被迫送入戒毒所,五个月后,又因和人殴斗,被校长勒令退学。一年后,以影视学院的新生面目再度入校,缺席的课比到席的还多,却总能通过考试。我想我没记错吧,学长?”
他微微怔忪:“我见过你吗?”
“没有。”我笃定地。
“那你怎么认识我?”
“因为凉夏。”我扬起笑。
“和我儿子套近乎没有用。”花医生冷漠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对即死的病人丝毫没有兴趣。”
花战道:“父亲。”
欧阳不解地望向我。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我从来不指望你有一个高尚的灵魂,花医生。”我盯着花战胸口的纱布,伸过手,慢条斯理地撕开一条缝。血滴滑过我的指甲,在洁白的地板上溅开一朵妖冶的红。“也许你该试着去问一下你那总是惹事的儿子,这次的伤口是怎么得来的。”
“你住口。”花战不悦地瞪着我,“我会说服我父亲的,我的事,不许你跟任何人说!”
“到底怎么回事?”欧阳走了过来。
他甚至不动声色地将我拉到身侧,挡开了花家父子投来的凛冽眼神。
若是三年前,我也许会犹疑,该不该将同龄人的矛盾剖析于父母长辈面前。然而此时此刻,我信任欧阳,我相信他能够完美地处理我所不能解决的事件。于是,我抬着下巴,毫无怯意地迎向花战的目光,“这个小同性恋,企图侵犯我的朋友。也就所以,被水果刀割伤了而不敢报警,只能畏头畏尾地赶来找他的医生父亲包扎。”
花战大怒:“你乱讲,我是真心喜欢——”
花医生的耳光让他的愤怒戛然而止。
“两个小时后我会去你母亲的病房探访。”花医生将他暴怒的儿子强硬地推到里屋。他反锁上门,走到我们跟前,“不是因为怕你的朋友指控我的儿子,而是替他不道德的行为向你的朋友致歉。”
◎◎◎
“真是个很有个性的医生。”走出花医生的办公室,欧阳长长叹口气,感慨道。
“也许吧。”我神情恍惚地跟着他,“花战是个不错的家伙,凉夏被老板克扣了工资,他为了凉夏去画廊大打一架,这才受的伤。”
“那你刚才?”
“我也没说错啊,呵呵。”我点到即止,两个人的感情纠葛还是由当事人来解说的好,旁人掺糊不得。“不过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凉夏不知怎的,也许是有了心上人吧,谁都挪不进他的眼底。”
欧阳停下脚步,他看到了不远处摔碎了的烟灰缸。
方才走时匆忙,我们谁都忘了收拾。
“有个问题,不知该问不该问。”
“都这样说了,”我莞尔,“问吧。”
“你还在想韩晓吗,方南?”
我的呼吸瞬时停顿了下来。
“他是我记忆的死角。”是黑洞,是禁渊,是一去不复返的迷离梦境。
我不明白,欧阳为什么最近愈加反复地提及韩晓的名字。
难道他不知道吗,韩晓当初的离去,乃至于后来的音讯杳无,都是我心底最深的痛。
我抛弃了他。
正如他抛弃了我。
我们不再属于彼此。
我们再也不会属于彼此。
“对于你们,我有责任。”欧阳斟酌着,眉头微蹙,“是我失信了韩晓。我答应他,隐瞒你母亲的病情,让他带你远离这里,远离所有让你难受的东西。而我答应这些的唯一条件就是,方南你要参加婚礼。”
“那天别墅里,你母亲得知了你们同居的事后,我看到她上了楼,悄悄对着你父亲的遗像在哭,她说没有教好自己的女儿,她感到力不从心。所以我后悔了。方南,是我厉声警告韩晓不许再接近你,所以他才会生出了带你远走高飞的念头。你们的错误,理应由我一并承担。”
“有用吗?”我俯身捡起了地上的玻璃碎片,曾有过这样相似的一块,深深剜破了我的膝盖。
血已流出,还能收回吗?
伤口会愈合,疤痕犹在。
韩晓不会原谅我。
母亲的身体不会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