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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固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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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这幅画是不是挂错了地方。
画廊的最深处,寥寥几人,雪白的墙壁上隐去了各种典雅的装饰物,一幅半人高的画显目地悬在其上。画面除了漆黑一片,别无其他。
画的名字是:大房子。
“他善于把脑海里的图像还以夸张的重现。”一个穿着黄衬衫白纱长裙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看上去相当年轻,也许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皮肤白得有点病态,眼神温润如玉。
“你是?”
“他的护士。”她微笑着,停步在我的身侧,“如果我不陪同,他的外公不会允许他回国办画展。”
“护士?”我皱眉。
“嗯。据说他以前也有一位相当不错的护士,可惜因为精神失常住进了疗养院。哦,对了,我叫丽纱。”
我回过身,指着墙上的画,“你说,这是他脑海里的图像?他把自己住的地方画成这样?”
她苦笑:“的确缺乏美感。”
“护士小姐,韩晓到底得了什么病,必须要人时刻陪同?”
唤作丽纱的女子目光深幽地望了我半晌,道:“也许你该比我清楚。”
“你认识我?”
“他在这三年,画了无数幅一模一样的画,有你,有他,还有月夜下漂亮精致的湖面。”
“他外公让他学商,他就割破自己的右手,于是他外公召集了举国最好的医生,干脆连他手上的顽疾也一并治愈。他不肯待在国外,他外公就扣押了他所有的证件,并且,将我捆在了韩晓身边。他们祖孙俩,一个比一个固执己见。”
她说着,眼睛不住端详着我,从头到脚,以一种细致到让我毛骨悚然的方式打量着我。
“他比所有人都想象得要正常,精神科的医生们为了他外公优渥的治疗费用,纷纷道貌岸然地夸大他的病情,扭曲他每句话每个动作的意义。女孩,我没兴趣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件事,韩晓如果发疯,也只是因为你。”
丽纱走后,我呆呆地望了画许久。
深不见底的黑,原来这就是韩晓眼中的大房子。
“就是这幅画得的奖。”
身后传来的韩晓的声音。
一时之间,我忘了要如何转身。
“您先生七三年获奖的时候,我还没出世,不过,我是不介意多交个忘年之交的。”
愈行愈近的高跟鞋将地板叩响,不知哪位名媛的高贵香水刺激了我的嗅觉,我皱皱鼻子,旋过身,看到韩晓跟一名少妇有说有笑地走近。
“爸爸总说我画的东西太抽象,而且没有市场。不过这次他还是为我办了画展,您是知道的,我外公相当的固执,他觉得他外孙的画展,理应由他自己的父亲一手操办才合情合理。”
少妇笑容温婉,再望向墙壁上的画时,露出讶异的神色,“这是?”
韩晓的目光掠过我,直直地望着画,嘴角一掀:“恶梦,画的恶梦,所以乱七八糟,谁也看不懂,谁也不愿去看。”
“夫人,这次的画展办得我很喜欢,我想再延期几日,你能不能和我外公……”话锋一转,韩晓一脸期盼。
隐约间,我仿佛又看到了韩晓每每需要别人肯定回复时,露出的童真表情。
少妇点点头,一笑:“他老人家该在赌城和我丈夫多玩几日,上次赢了不少钱。”
“谢谢。”韩晓转身,领着少妇走向画廊的另一处。
三年后的韩晓,长高了不少,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漂亮。
可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不再看我了。
花战和凉夏追了过来,“方南,你吓死我们了。”
我故作轻松地耸肩,“我随处逛逛,找个机会和王子擦肩而过。”
“啧,方南,我支持你扑上去扒了王子。”花战扬起笑。
凉夏抬手,将他的帽檐拉下,遮去他笑弯了的眼。
韩晓和那位少妇消失在了拐弯口。
我们分明离得那么近,却又好像咫尺天涯。
我想追过去,脚步却重若磐石。
“方南,”凉夏望着我,手轻轻卷起我的衣角,“沾上咖啡渍了。”
我低眼一看,果然,素白的娃娃衫一角,星点褐色的咖啡渍,浓得化不开。
“我去下洗手间。”
白色大理石铺就的洗手间门口,丽纱挽着韩晓的手神色匆忙地跑了出来。
“韩晓。”
我终于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们停下脚步。丽纱转过头,“他得准备十分钟后的演讲了,国际画展的美里沙夫人已经入座等候了。有什么话,晚点说吧。”
“韩晓。”我重复着,看到他微微侧过身,眼睛里终于映出了半个我。
“这位小姐,我已经说了,这次的演讲对他很重要,关系他日后是否能在国内发展,你能不能换个时间来倾诉你那些陈年腐朽了的欲言又止?”
丽纱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对我说道。
她的话在我脑中穿堂而过,我只在乎的,是韩晓的反应。
他穿着一身再正式不过的西装,眉宇间俱是复杂的神色。三年,我的韩晓长大了,可我还徒留原地,小心翼翼地怀揣着我们濒临凋谢的爱情。欧阳问我,能不能放手?能不能……呵,岂是我说了算的?
“晚点再说吧。”他别开脸,很快,拉着丽纱跑离了我的视野。
他不给回应,甚至疏离我。
这比拒绝、苛责都来得要让人伤心。
我失魂落魄地走进洗手间。
通明的灯束打到地面上,遮去了我沮丧万分的影子。
抬眼望向镜子,却诧异地看到支离破碎的镜面,银光灼灼的碎片,了无声息地掉落进水池。
清洁人员手脚仓促地收拾着地上的镜子碎片,冲洗着水池里的玻璃渣子,水淌过洁白的水池,淡淡的红。
“怎么回事?”
“不知道,韩少爷进去后,就这样了。”
“确信不是别人弄的,不然,保安早就冲上去索讨赔偿了。”
“他们搞艺术的人,都不知道脑袋里装的什么东西,好好的镜子,你说……”
她们兴致勃勃地交头接耳。其中一人似是从镜中看到了我,回过身,“小姐,这里的洗手间暂停使用,你可以出门右拐……”
我扫了眼衣角的那抹褐色。
算了,算了,有些东西,是洗不掉的。
◎◎◎
中午。
圣悦画廊对过的酒店。
花战兴致勃勃地点了一桌的菜,凉夏安静地坐在一边读报纸。
我手托着下巴,回想着方才韩晓的台上发言。
他站在台上有些拘谨,笑起来,嘴角也似有点僵硬。
他每说一句话,台下便掌声雷动。
这是他要的高度么?站在芸芸众生之上,彰显着他过人的天赋和才华?这是韩晓所要的么?我想不是。不然,他的眼神不会如此哀伤。
韩晓说:“我不断在黑暗中摸索迷途的光明,我跌倒,我受伤,我流泪,我伤恸,没有人在乎。我曾经丢下画笔,以为抓住了比幸福更重要的东西,并且为之不惜让自己遍体鳞伤,可结果证明了,这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他放下了手中的演讲稿,从丽纱惊慌的表情中,我意识到,韩晓方才的发言显然不是他们事先精心筹备过的。
韩晓扬起笑,目光转向我,嘴里无声地说着:方南,我恨你。
说完,他跳下台,像个孩子似的,奔出了人群。
丽纱赶忙追了上去,经过我身边,恼恨地道:“方南,你真是个定时炸弹!”
“方南,牛排吃么?”凉夏将menu递到了我跟前,他今天穿着一身蔚蓝的花衬衫,整个人,清爽而怡人。
“随便吧。”我微微一笑,将menu递回给他。
花战努努嘴:“凉夏,我还没点呢。”
凉夏随手一掷,厚厚的menu砸上了他的脑门。花战吃痛地喊了声,一脸怨怼地瞅着我。
“方南,我恨你。”
我怔了怔,嘴里的大麦茶突然苦涩了起来,“花战,我怎么了你?”
“别理他,方南。”凉夏招来waiter,点菜。
花战则虎视眈眈地望着我。
“方南,你是木头人么,为什么今天韩晓跑出去,你不追?”
“他不是有人追么?”我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倒满茶,茶愈苦,我愈是忍不住往自己嘴里灌。
也许,我也快病了。
“他如果生活幸福,身边有家人,有朋友,有爱人,你就永远装作不认识他吗?”
我抬头,花战和凉夏一并望着我。
“事实是,”我沮丧地放下茶杯,苦笑,“我喊他,他不理我。”
“怎么可能?!”他们异口同声。
我摇摇头,“没用的,我们已经错过了。也许你们说的都对,错的只是我。韩晓现在生活幸福,他有理想,有事业,也有关心他的朋友。他不再需要我了。我也没有必要再锲而不舍地纠缠他。”
花战斜过脸望向凉夏,嘴角牵着抹意味深长的笑:“小凉夏,守得云开啊。”
凉夏将手里的报纸叠整齐,翻到某个页面,细心地抚平,然后,探过身,摆放到了我的桌前。
“经济版的头条,韩晓的爸爸破产了,是他外公收购的韩氏企业。”
我拿起报纸,看到显目的那块,“韩晓的外公,可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报纸上花斑头发的老人,形容齐整,目光幽远,神态肃穆。
“你怎么知道?”
“因为韩晓鲜少跟我提及他的娘家人。如果娘家可依靠的话,他也不会让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大房子里。”
“你错了,方南。他不孤独,他有你。”花战道。
凉夏推开了他故作深沉的脸,不悦地:“为什么要一味纠结过去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是吗?谁离了谁都不会死,地球照样在转!”
“方南,晚上的宴会不要去了。”
“方南,过了十二点,南瓜马车可就要开走了。王子没有拿到灰姑娘的水晶鞋,两人可就再也见不着了。”
凉夏随手提起一杯水,浇上了花战的脸:“你疯了你?没事尽说些乱七八糟的!你以为你在导演童话故事吗?!”
花战霍地站起身:“我他妈早疯了!”
他踢翻了自己的椅子,在周围的一片惊呼声中,奔出了酒店。
“不追?”我弯腰,拾起了地上的椅子。
Waiter端上了丰富的菜肴,可惜点菜的人已然出离愤怒地退场了。
“追了,就要负责。”凉夏笑,精致的脸映在金属质地的汤勺上,有一种言不明的忧伤之感,“我们每个人都在自作多情。然而,一旦将心底的渴望付诸行动,就应当要承担责任。”
我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我叫来了waiter。在凉夏难以理解的目光下,我问西餐馆的waiter要了一双筷子。
“凉夏你看,”我将两根筷子分开,作平行线状,“两根平行线是不会有交点的。”
“可人不一样,人是有生命有感情的动物。”筷子逐步递近,我将筷子握在手中,“两个人,要寻求一个感情的支点,一个平衡点,不然,是夹不起菜的,也品位不到生活的酸甜苦辣。”
凉夏浅笑:“方南,你教育起别人总是有条有理,问题到了自己身上,就显得狼狈不堪了。”
可不,我也只能跟着笑,继续摆弄筷子。
“若是要一个平衡点,其中一根筷子,就必须先低头。若是寻到了最合适的平衡点,筷子也就能顺利地张到最大,将生活的美好并收其中。”
“花战的姿态太低,我已经低不下头了。”凉夏听懂了我的意思,却只是无奈地摇头,“也许,他不是我要的那支筷子。”
“那韩晓呢?”难道他还喜欢韩晓?
我不敢置信。
凉夏蓦地抬头望我,眼神灼人:“韩晓是谁的筷子?你不是应该比谁都清楚吗?!”
◎◎◎
于是,我还是参加了当晚的宴会。
花战负气而走。
凉夏也在午饭过后,一个人讪讪回府。
徒留我一个人,出席晚宴。
盛葡萄汁的时候,遇到了韩叔叔。他看上去,比韩晓的外公还要苍老。短短三年未见,我的前任继父竟变得如此沧桑。
“方南。”他低低地唤着我的名字,伸出手,接过了我的杯子,“葡萄汁?”
“嗯。”
他帮我斟满一杯酒红色的葡萄汁,递回我手边,“好久不见。”
“谢谢。”
我转身,他跟了上来,“方南,替我问候你的母亲。”
“她很好。”
“她不好。”
“她很好。”我重复道。
我不乐意在别人,哪怕是我前任继父的面前,讨论我母亲的病情。
“你明知道,你当初要是早点通知我韩晓的下落,她也不会突然病发,韩晓也不会去找他的外公!”他挡下了我,恼怒地道。
我被逼到阳台,微微瞥了眼手上洒了一半的葡萄汁,再望向他,“你想怎样?”
“让韩晓把属于他父亲的企业,还给我。”
他说着,道貌岸然地抚了抚褶皱的衣袖。
“是他外公吞并了你的公司,关他什么事?”
话说回来,又关我什么事?
“他外公的,还不迟早是他的?!”男人发红的眼,恨恨地望着我。
“这孩子是在报复我,他妈妈的事,包括圣悦的事!就因为我没有及时告诉他,圣悦是他的姐姐,他就恨上了我。方南,他迟早也会报复你的!趁他还分不清楚究竟是爱你还是恨你的时候,让他把公司还给我吧!韩叔叔当初也不曾亏待过你,不是吗?”
夜里的阳台,冷风习习。
韩叔叔对我说着耸人听闻的古老故事,韩晓,圣悦,韩晓的母亲,以及一个不为人知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
韩晓和我说过,他极度痛恨他父亲的外遇。
我却不知,原来事实的真相是如此狰狞。
“方南。”
身后传来了韩晓的声音。
我回过身。
韩晓牵起笑,手里的杯子已见了底。
他该是听了很久吧。
我简直不敢想象。
韩叔叔局促地:“方南,韩晓,我先走了,还有几个生意场上的老朋友要谈。”
韩晓走到我跟前,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直往外拽。
“去哪里啊!”
我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跑,一路狂奔。
“去看圣悦!”
韩晓将我拉到车库,打开他未曾上锁的车门,把我拖进去,“等你看到了全部的我,也许就不会来今天的画展了!”
他跳上车,开动引擎。
“韩晓!”丽纱的唤声遥遥传来,我转过头,看到她撩着裙摆,疾步跑过来。
韩晓好像根本没听见,快速地踩下油门。
车快速地驶上夜间的公路。
路边两侧车灯辉煌,映着韩晓的脸,让我久久移不开目光。
“为什么?”
什么叫作“等你看到了全部的我,也许就不会来今天的画展了”?
“因为我很固执。”
“既然你不可能再属于我,就干脆让你永远消失在我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