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问心（已修） ...
-
凉子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站在一个陌生的封闭世界里，周遭一片黑暗，没有光，没有声，没有风。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身边毫无征兆地出现一个人。那人离她很近，几乎没有距离，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她敏锐地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那应该是个男人。那人伸出一只手，触碰她裸露的肌肤，那触感是凉的，黏腻的，诡异的。她头皮登时炸了，拼命挥开对方，可那手依旧如影随形，怎么也甩不掉。森森寒意自背后升起，一种名为惊骇的情绪彻底主宰了她的身体。
潜意识说：快逃！
大脑停止运转，她什么也无法思考，只能够拔腿狂奔。
逃走，逃走，逃走！
逃到更远的地方——
漫无目的，没有尽头，突然，她一脚踏空，身体向前栽去，被重力拉扯着，跌落悬崖，坠入黑暗的深渊——
风刮了起来。
身后依旧跟着那个鬼魅般的男人，依旧贴得很近，他们在追逐中下坠……
她崩溃了，绝望的大喊：“快滚啊！”
世界忽然有了光。
“咚！”
带着怒气的板擦砸在凉子的桌子上，伴随着一声忍无可忍的怒吼：“在我的课上也敢睡觉，还有没有把老师放眼里？！不想学就到外面站着！”
凉子慢悠悠地从桌上爬起来，揉了几下眼睛，逐渐找回自己的神智。
——啊，是佐藤老头，这节课原来是日本史。
见凉子还是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模样，佐藤老师仅剩的几根头发都要被气掉了，后脑勺的地中海已经冒出熊熊怒火，他愤怒地拍着讲台大吼：“我给你五秒钟的时间，快、给、我、滚、出、去！”
凉子冷漠地瞥了他一眼，直接走出教室，随意地靠在墙上，做出罚站的样子便算了事。一时间，班里响起一片嘘声，还有无数向她投来的兴奋的、不屑的、看好戏的目光。
高桥美奈没有笑，而是忧心忡忡地望着她。自那天以后，凉子像是换了一个人，动不动就逃学，到处打架，即便来上课也只会睡觉。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凉子改变一点点，愿意来学校上课，做一个好学生，可现在呢，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她也不是没有找凉子解释过，然而凉子却是一副无谓的样子，依旧我行我素。
真的没一点可能了吗？
凉子自然没有老老实实罚站到最后，早早溜掉了。不知在外面晃荡了多久，等她走回教室时，远远地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堵住了教室的门。那人背对着她，看不到脸，只能听到一个又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清水在吗？”
从里面传来高桥的回答：“她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真不巧，算了，这样的情形我早就预料到了。”男生向里面递进什么东西，郑重其事地说：“请你把这个交给她，谢谢。”
男生大步流星地走了，从头到尾没有向身后看一眼。
一分钟后，凉子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高桥神情复杂地交给她一封信。凉子没有说话，也没有打开信，反而将信撕得粉碎，丢进垃圾桶，然后拎起书包，转身离开教室。
高桥一脸的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走出教学楼时，凉子仰头看了一眼碧空如洗的蓝天。
今天也依旧艳阳高照。
*
凉子带着一身狼藉回到家，樱井太太站在廊下恭谨地迎接。樱井太太从年轻时就在清水家做帮佣，虽然现在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两鬓却无可避免地染上了风霜。
“凉子小姐，欢迎回家。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凉子小声地应了，樱井太太领她去浴室，让她先把自己清理干净，再去餐厅用餐。
偌大的和室里，中央铺着一张很大的长条餐桌，上面摆了数个盛着料理的碗碟，装点得极为精致。凉子跪坐在桌前，享用着一个人的晚餐。
晚餐吃到一半，礼子进了餐厅，冷淡地和樱井太太打招呼，然后坐到凉子对面，冷冰冰地问：“前几天为什么没有去见北岛先生？”
凉子抬头瞥了一眼，礼子已将自己打理得十分完美，妆容一如既往厚重精致。她没有答话，沉默着垂下眼帘，只觉得嘴里的食物莫名难以下咽。
即使被凉子刻意无视，礼子也不恼。“我已和北岛家谈妥，你明天早上就去跟北岛先生见面。”
凉子直视礼子，冷冷地开口：“我应该已经拒绝了吧。”
礼子却不为所动：“上次的中川先生，我以为会是你喜欢的类型，但是你嫌弃他。这次的北岛先生，家世好，人品端正，也非常上进，我想不出你会拒绝的理由。”
“您似乎每次都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礼子对凉子的嘲讽置若罔闻，继续说：“北岛先生表示希望能见一面。新定的衣服已经放你房间里了，明天见面时穿。”
凉子沉默着低下头，礼子满意地去找樱井太太商量明日的见面事宜，没有再看她一眼。
自她满十六岁，礼子就热衷地为她寻找适合的对象，每次都以利益作为最终标准来考量。她在这件事上似乎有种古怪的偏执，不允许任何人插手，所有事都亲力亲为，也不许凉子说一个“不”字，强硬地为凉子和自己中意的对象牵线搭桥。
今日发生的种种已让凉子无比烦躁，礼子冷淡的话语便是最后一棵稻草。她极力忍耐心中的不快，轻轻放下筷子，低声说：“我吃饱了。”随后快步离开房间。
院落四周是一圈围廊，深蓝色的天幕被廊檐无情地框住，像是一个巨大的枷锁。眼前熟悉的一切让凉子觉得分外窒息，她再也无法压抑逃离的心情，步子越来越快，开始奔跑起来。她骑上机车，焦躁地频踩油门，冲出小院，穿过熙熙攘攘的车流，在环海公路上疾驰。
夜晚的海洋漆黑而深邃，向远处延伸，融于苍茫夜色，模糊了边界，一眼望去，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一轮圆月自海面升起，洒下细碎的雪白光芒，落在大海上，映出粼粼波光。星星在明月的照映下稀疏了，暗淡了。
空旷的环海公路上，没有车，没有人，唯有一辆机车乘着月光，劈开海风，像是不知疲倦似的，始终维持着高速，一圈又一圈地飞驰。
油表在急剧下降，但凉子不想停下，跃动的心脏在极速的刺激下几欲喷薄而出。可是，尽管飞得这样快，饱胀的情绪却始终被牢牢禁锢在心底，无法宣泄，无法倾诉，只能在胸腔里不停地发酵，成倍的重量压下来，让她不由自主蜷紧了手指。
机车再一次绕回僻静的海滩，凉子不经意一瞥，眼尖地发现远处的栈桥上竟然多出一个人影。那人像是感应到凉子的目光，朝她望了过来。在一片黑暗之中，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直觉却执拗地认为那一定是白日里的少年。
凉子抛下机车，翻越栏杆，忐忑地朝那个方向奔去。对方的样貌渐渐清晰，直觉成了真，凉子不禁脱口而出：“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二的脸上是一贯的熟悉笑容，月光混合着星光，将他的眼睛映得很亮，好似有繁星在闪烁。凉子怔忡着望进不二的眼睛，几乎就要在他的目光中迷失了自己。不知是不是错觉，不二的笑容似乎有种沉静的力量，只要看见不二眯起眼睛、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心便不再躁动不安。先前母亲冰冷的话语，尘封许久的记忆，此刻都混作一团零碎的影像，在她脑中走马观花般掠过，让她的心情不免五味杂陈。
“据说今天会有英仙座流星雨。”不二摘下耳机，温和地回答，随意摆弄了一下手边的相机。凉子这才注意到，不二身前竖着三脚架，相机的广角镜头面朝大海，探向辽阔的天空。
凉子一言不发，在栈桥尽头坐下来，双臂抱膝，身体缩成一团，头发被夜风吹得很乱，落下的发丝几乎迷了眼睛。
不二放下手边的工作，坐到凉子身边，没有问凉子为何身在此地，而是递过一只耳机。
凉子愣住，迟疑着要不要拒绝，但看见不二清澈纯粹的眼神，拒绝的话一时间说不出口。她伸手去接，指尖相碰时，触电似的弹了一下，她不自在地把耳机塞进耳朵里，小小的耳机还带着残留的体温，让她倍感不适。
从耳机里传来不知听过多少遍的《月光》，凉子不免惊讶：“你也会听这种歌吗？”
“为什么不会呢？”不二笑着反问，明亮的眼神似乎带了点得逞的意味。
凉子俯视着在月光下闪耀的海面，不二则仰头看向无垠夜空。细细的耳机线连接着心境迥然不同的两个人，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样貌，不同的思绪，仿佛在此刻合二为一。
过往的种种伴着苍凉的歌声，不停在凉子的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令她茫然。她踌躇了一会儿，小声问道：“你有讨厌的事情吗？”
不二一愣，偏头看向凉子，声音略带疑惑：“啊，那种谁都会有吧？”
“如果有时候……”凉子顿了顿，努力寻找适当的措辞，“你必须要克服某些障碍，你会去做吗？”
不二沉吟了一阵，给出最终的答案：“我的话，不会勉强自己。如果必须要做的话，我也许会试一试。”
“噢，这样吗。”
凉子垂下头，摊开手掌认真地审视，手上一如既往带着许多细小的伤口，右手掌心里还横亘着一道细长的疤痕。锐利的目光仿佛要透过自己的双手，去看迄今为止握住过的东西。
——明明也曾下定决心改变。
——但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啊。
两人坐了一宿，也没有等来流星雨。天蒙蒙亮的时候，不二顶着困意把摄影器材一件件收好，瞟了一眼海滩的方向。
朝霞映红了天空，笼罩着大海的雾气逐渐消散，激荡的浪花在奔腾，汹涌地拍打在礁石上，现出磅礴的力量。凉子赤着脚站在海里，眺望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单薄纤细的背影透着浓重的孤独，仿佛茫茫天地间只她一人。
不二重新拾起相机，换了镜头，对着那个背影咔嚓连拍数张。他忆起前不久的河边奇遇，带着心中的疑问，微微皱起眉头。
*
第二天，当凉子走进学校时，一个瘦高的男孩立刻拦住了她，脸上不满的神色一览无余。
“凉子，你昨天为什么没有来？”
凉子并未抬眼看他，只是冷淡地回了一句：“不想去。”
“你！”
“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北岛被凉子冷淡的神情和不耐烦的话语彻底激怒。于是他指着凉子破口大骂：“你当年跟我交往是故意玩弄我吧？你这个冷血无情的女人，怪不得没有人喜欢你！”
凉子终于抬起了头，与北岛愤怒的眼睛对视，犀利的眼神让北岛心里一凛：“随便你怎么说。但是我有一件事要说清楚，我那个时候的确是认真的。”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问心（已修）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