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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冰释前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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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张孟谭早在前殿内候着。
心知这一关总不会好过,无论怎样的羞辱,且当作耳旁风过。现在的自己,早已没有了年少气盛的骄傲,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你要的东西,就在盒中。”张孟谭起身相迎,递来一物道。
伸出双手小心接过绛蓝色的棉布包裹,四四方方的木盒棱角分明。手,抑制不住颤抖;心,随之沉了下去。
“多谢。”一时间,再也挤不出第三个字。
四目相对无言。
良久,张孟谭似下定决心,开口却道:“当年小白初立,齐兵压境,鲁国为求和,杀公子纠,执召忽、管仲至鲁。召忽仰天大恸道:‘为子死孝,为臣死忠,分也!忽将从子纠于地下。’遂以头触柱而死。管仲却道:‘自古人君,有死臣必有生臣。’遂随公孙隰(xi)朋(齐使)而去。夷吾天下奇才,不可谓不贤,为子纠夺位之际,骑射小白于车冕之中,不可谓不忠。他既能不恤小耻,另投明主,何以你……”
“夷吾不死,只是因为没有找到真正值得为之献出生命的人。而我……”浅浅一笑,却道,“您不担心,在下诈投赵氏,乘隙行事?”
“你,不会的。”张孟谭正色道。一字字,掷地有声。
闻言,豫让顿觉欣慰,莞而道,“所以,唯有离开。”
“你又何必如此固执!”
“君臣以义合。君待臣如手足,则臣待君如心腹;君待臣如犬马,则臣待君如众人。若今日胜的是智氏,敢问家宰,您又当如何?”
张孟谭微阖着双目,转瞬间豁然开朗,展颜道:“我了解。”
一夜之间,二十年的恩怨隔阂烟消云散,唯剩惺惺相惜的喜悦。只是两人注定背负着不同使命的未来无法令人一笑置之。
“豫让尚有一事相求。”
“但凡力所能及之事,我定然相助。”顿了顿,张孟谭迟疑道,“不过……”
“请放心,豫让自不会令您为难。”
“哦?”
“听说……父亲陪祀于赵氏宗庙中。这么多年,未曾祭拜过一次……”积聚的歉疚无法倾诉,已数不清度过了多少无眠的夜晚。
“此事,我倒可安排。”
“不必了。如今的我,哪还有脸见他。”刻意掩去心中的伤感,豫让淡然道,“只求您能代小侄于父亲的牌位前上柱香,告诉他,就当从未有过我这个孽子吧。”
“……好,我一定办到。”
将对方脸上流露的怜悯之色纳入眼底,豫让作揖道:“谢家宰成全。”
言谈间,一人身着戎装自殿外走入,拱手道:“禀家宰,马匹已备妥。”
张孟谭微微颔首,道:“你我就此拜别,恕不远送。”
“告辞。”
随那侍卫走出不远,身后隐约传来低语:“但愿此生,永不再见。”
搂紧了怀中的包袱,暗道:“今时今日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又何必替这样的人难过呢?……永不再见,真能如你所愿吗?”
公元前453年,夏。赵无恤为避豫让之祸,迁都晋阳。
绛州城郊。
黝黑的农户正在田中忙碌着,为茁壮成长的玉米拔除杂草,烈日当空,不一会便汗流浃背,仰起头,轻捶着酸痛的腰背,见一人骑着匹马自田边小径走过。
田间小道,路过的人本就稀少,不免多留意了几眼,但见那人只定定地看着怀内揣着的蓝色包袱,仿佛眼中再也容不下其它事物,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支离破碎,听不清,时不时还发出笑声。
那农夫四下环顾,也不见还有人影,愣了愣,顿时恍然——原来是个疯子。大白天的,实在晦气。可疯子哪有如此衣冠楚楚,还长得……
一定是暑热所致眼花耳背,看来该歇会儿了,再服一剂青蒿解解暑。
来到石室山,已是三日之后。
在附近的城镇用马匹换了些布钱(晋国货币),徒步行至山下,隔着老远便望见小季蹲坐在一处树荫旁的乱石堆上,双手支着脑袋,似乎没看见自己。走近了一看,才知他紧闭着眼,正呼呼大睡。再细细打量,眼眶下添上一轮深深的阴影,肤色也黑了不少。
该不会自己走后便日日守在此处吧?真是蠢材!暗自埋怨着,鼻子一酸,有什么争先恐后地想从眼中涌出。
汗水自额头滑落,渗入眼角,抬手将扰人的汗水擦去,小季慢慢睁开眼,不禁一怔,揉了揉惺忪睡眼,定睛细看,还未惊呼出声,便被轻掩上嘴,熟悉的语声再次于耳畔响起:“我回来了。”
汗与泪混杂着,湿了眼眸。
“公……公子,真的是你吗?”
“是我。”
终于破涕为笑,小季开始说个没完。“我有听你的话,找到夫人小姐后,安顿在石室山上,又担心公子找不到我们,有了空闲就在山脚下等着……”
突然想起什么,又一脸焦急道:“您……没有受伤吧?”
“自然,我不是毫发无伤地站在这儿吗?”
耐着性子让小季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两三遍,才见少年放心似的点点头。
“还不快带我去见夫人、小姐。”
“哎呀!光顾着高兴,险些忘了。”一拍脑袋,兴冲冲地为豫让引路。
一路上听着小季东拉西扯地说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知道屋子位于山腰,原是乡民们为了打猎临时搭建的落脚处,现已废弃不用。小季又在旁搭了一间小屋,花些心思,整修一番,虽然简陋,倒也可栖生。
“没什么想问我的吗?”打断对方的唠唠叨叨,豫让停下脚步,开口道。
小季走出两步,转过身,回避着自己的目光,数番欲言又止,一脸为难。
“不问我为什么离开?不问我干了什么?”垂首看着怀中的包袱,接着道,“不问我这里面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