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委曲求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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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事情出奇地顺利，这是豫让没有想到的。
五日前潜入绛州城，就遇上了故人。
黝黑的肤色，憨厚的笑容，与十五年前的慨然相救，依然清晰得如同昨日。
季雄。
欣喜毕竟短暂，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惆怅。再次相遇，一个是沦落的亡国之臣，一个已是堂堂中军尉佐。
“为何每逢最落魄的时候，总会遇见你。这——算不算缘分？”
记得自己故作轻松的开着玩笑，季雄勉强挤出一脸苦笑，半晌才道：“上卿府正要大肆修缮，急需仆役。我……可以安排。”
瞬间的慌乱，茶盏落于席旁，酒溅上衣襟。
“那双眼中的愤怒，我自问无法消除，唯有助你一臂之力。”
任何感激之辞都显得矫情，道一声“珍重”，足矣。
细细修砌凹凸不平的墙面，忍受阵阵扑鼻而来的异味，豫让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耐心。这是赵府中的一间内厕，位于园林偏陋一隅。平日往来的多是些下人，夜里在杂役们群居的简所内歇息，一向沉默寡言，亦无人愿与这个蓬头垢面之人搭讪。幸好没有人起疑，若再连累季雄，情何以堪。
机会，总是在不经意间到来。
“孟谭，我知你忠心可表日月，但——如厕这事，就不必跟来了吧。”
夹杂着笑意的语声传来，仿佛在低吟着：“时机到了。”
竭力平复不断涌出的紧张与不安，压下几欲脱口而出惊呼，轻按上怀中的匕首，继续着劳役。
见到有人，赵无恤先是一愣，伴随着一阵莫明的心悸，摆手道：“出去。”
“诺。”
低沉的声音，隐约觉得似曾相识，许是喝多了。
那仆役缓缓向出口走去，黑暗中似乎腿脚不便，突然脚下打滑，一个踉跄，眼看就要跌倒。下意识地出手搀扶，电光火石般的四目相接，柔和的月光洒落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凌厉的眼神摄人心魄。
“豫让！”
紧接着一声闷哼，闪躲不及，右臂已中剑。
张孟谭与侍卫们慌忙进入所见的便是这一幕。持剑者正要再刺，无奈左右蜂拥而上，终于被擒住。
侍卫们兀自惊魂未定，犹豫着是否要就地正法，但听有人厉声道：“带去大殿。”
“诺！”
押解离开之际，赵无恤幽幽道：“你不该刺偏的。”
“也许，这就是天意。”
大殿内，灯火通明。
侍卫总管一面暗自担忧渎职之过，一面虎视眈眈地瞪着跪于殿中的罪魁祸首，只待主子一声令下，便将其推出去处死。
众目睽睽之下，瘦弱的身影却全无自觉，死死盯着不远处几案上的那只白森森的头骨，不眨一下，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豫让！”
张孟谭按耐不住训斥道：“主公宽厚为怀，晋阳城外已放你一条生路，不思回报也就罢了，竟然胆大包天入府行刺，你……”
“哈哈哈——”
肆无忌惮的挑衅，豫让终于侧目，一字字道：
“宽厚为怀？悬瓮山下数万条性命溺毙在宽厚的洪流中，智氏一百余口老少妇孺断首于仁慈的铡刀下。”
“战争本就无情，斩草除根的道理你也不是不懂。”
苍白的辩解，为杀人的罪行寻找堂而皇之的借口。
“可是他呢？”
黯然地看着心中所系，曾经那是一双怎样温柔的眼眸，而今只剩两个漆黑的窟窿。
“人都已经死了，遗骸还要受到你的折辱。这是宽厚，是仁慈吗？若听之任之，只为偷生于世，豫让罔为人臣，罔生为人！”
面对这番铿锵有力的斥责，张孟谭无言以对。
一干侍卫亦不禁在心中暗叹：“如此忠臣，杀了实在可惜。”
许久未发一言，赵无恤环顾四下，心念一动，道：“智伯身死无后，宗族俱灭，豫让顾念君臣之谊为之报仇，实乃忠臣。杀忠臣者不祥，今日便放……”
“不必了！”
如何不知对方有意饶自己一命，但更重要的目的尚未达到，如何能走。
“你……”赵无恤一时语塞，缓过神来，难以置信道，“你就这么想死吗？”
死？或许是个不错的提议，只是现在还不能。
“多谢赵公私恩，豫让只有一个请求，若得您首肯，愿以性命交换。”
“……”
赵无恤不是瞎子，这双眼执着地痴望着什么，怎会瞧不见。
一旁的张孟谭愤然道：“主公肯饶你一命，已是莫大的恩德，还敢谈什么交换！”
“家宰说的是，我的确没有任何可以商谈的资本。只是，智伯素来爱民如子，今日百姓知道赵公如此对待他的遗骸，必然心生怨忿。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公何不将我主头颅还与豫让，妥善安葬供奉，也可令智氏的臣民们明白赵公的宽厚体恤，真心臣服于您。”
“我若答应，你的性命也可一并取走，是吗？”波澜不惊的语声。
“自然。”
张孟谭正想着假如就这么了结，倒也称心，不意间瞥见赵无恤苍白的脸色，双手紧扣的指节，极力忍耐着什么。伤口疼痛？还是失血过多？匕首扎得并不深，已包扎妥当，怎会……
“荀瑶的头骨可以归还，你的命也可以留着。我，只要一样东西。”
豫让几乎喜出望外，若非抬眼间触到那样的眼神——许多年前再熟悉不过的眼神。
原以为时间会磨灭过去，如今才知，有些伤和痛，是烙印在骨子里，永远抹不去的。
预料中的鄙色，赵无恤若无其事道：
“既然都猜到了，那也不必多费唇舌。回答我，这个交易公平吗？”
“……”
紧紧咬着下唇，肩膀因愤怒而颤抖着。
“我的兴致……可不是常有的。”
“……公平。”
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如顽石开窍。
张孟谭清楚地见到主人眼底最后一抹希冀的光芒随之熄灭。
剩下的，唯有死灰。
良久，霍然起身道：“带下去，沐浴伺候。”
凝望着离去的背影，一阵眩晕，险些站立不住。
“主公！”
张孟谭欲上前搀扶，被摆手制止。
“没什么大碍。孟谭，你也认为我在乘人之危吗？”
“臣不敢。主公这么做自有道理。”
“既然无法为他所爱，那就用恨来代替吧。至少，永远记得。”
仇恨的力量，往往比爱情更令人疯狂。
窥见右臂晕开的鲜红，张孟谭心中一惊，关切道：
“您的伤……”
侧首瞥了眼伤处，赵无恤淡淡道：
“最痛的，不是它。”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委曲求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