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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日月迷离 ...

  •   51.
      顾不得右腿的不便,几乎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奔下山,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来自滚滚波涛。
      营垒俱陷,粮草兵器,飘荡水面。旧日并肩作战,同仇敌忾的将士们早已溃不成军,紧紧抓着浮木苟延残喘,只剩少量水军扔在奋勇御敌。
      性命攸关之际容不得半分迟疑,豫让捡起地上丢弃的刀剑,跃上一舟,砍杀了船上的四名韩军,驾船驶入乱阵之中,鼓励残兵继续迎战,无奈寡不敌众,渐渐溃散,胜负之势已成定局。
      勉力将落水的士兵拉上船,急切道:“主公可安好?”
      那士卒接连吐了好几口水,惊魂未定,茫然道:“水……水就这么灌下来,一瞬间,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了,都没了……”
      “主公!主公在哪里!”
      挡开四周射来的箭矢,嘶声吼道。
      “主公?”士兵顿时面露惧色,颤声道,“主公……死了。他的头在……在赵无恤的手中。智果……背叛了主公,与赵、魏、韩三军里应外合……智开、智国大夫投水自尽,禄将军战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就要胜了,为什么……?”
      后面的话早已听不见,豫让一脸木然,脑中盘旋的只有一个念头——荀瑶死了。
      冷不防一支利箭射入左臂,这才回过神来,一咬牙猛地拔出来,竟感觉不到疼痛,随手扯了块衣巾包扎。
      三家水军杀得昏天黑地,渠水已染成暗红色,浮尸遍野,一眼望去触目惊心。水势逐渐退去,深知此地不宜久留,过不多时,定成瓮中之鳖。
      乘此乱作一团之际,寻了空隙避开撕斗的战场。靠了块山石,跨上岸回身伸手搀扶,却见那士卒摇了摇头,道:“智的士兵只能战死沙场,这是禄将军说过的。如今,他做到了。”
      “什么都没了,留下不过白白牺牲性命,值得吗?”
      “……”
      唯有渐行渐远的小舟与坚毅的背影诉说答案。
      豫让慢慢放下手,毅然离去。
      命运,往往由不得人们;路,却是人们的抉择。
      去与留,生与死。
      对与错,怎能一言蔽之。
      悄然绕至山后,惊见一匹马嘶鸣着飞奔至跟前,竟是那日累倒在军营外的良驹。豫让附于马耳低声叹道:“马儿、马儿,你也与我一样成了丧家之犬呢。”
      不再犹豫,翻身上马。
      “驾!”
      马蹄声“哒哒”奔驰而去,身后,是一生的牵挂。
      现在还不能死,还有事等着我去做。
      不能想,不能听,不能看,更不能回去。
      瑶,不会愿意见到懦弱的自己。

      周(贞)定王十六年,暨晋哀公四年,正三月丙戌日。
      赵、魏、韩三家引晋水尽没智氏一军,并将各路坝闸皆行拆毁,水复东行,归于晋川。晋阳城中之水,方才退尽。
      公宫之内,赵无恤举觞道:“此番晋阳解围,赵氏脱难,全赖韩、魏两家之力。无恤在此敬二位。”就着兴致一饮而尽。
      “智贼悖嫚,我亦恨之。”
      “韩公言之有理,不除此贼,难解我等心头只恨。倒是赵公有心,这酒杯可谓举世无双啊!”
      魏驹打着哈哈附和道,斜眼看向那只苍白的容器,不觉毛骨悚然,脸上仍带着笑。
      死亡与生机交错,竟有股道不明的触目惊心。
      “两位客气。”
      韩、魏惧智氏之强在先,贪赵氏之利在后,结盟事宜,亦是觊觎智氏封地,兼而为求自保。此节诸人心知肚明,仍免不了场面上虚伪的恭维。
      歌舞欢腾的喜庆中,思绪回到那日天昏地暗,战火纷飞过后的满目疮痍。
      亲手斩下那人头颅的瞬间,深不见底的目光直直看过来,透着一丝怜悯。心中不由一颤,仿佛有人在耳畔叫嚣着:“杀了他!杀了他……”
      剑,就这么砍了下去。
      颈项,如精雕细琢的完美摆设,此刻却有了裂痕,随着长剑的方向划出一道裂隙,鲜红的液体就从这间隙飞溅开来,模糊了视线。隐约见到断颈不停涌出的血液在地上蜿蜒积聚,渐渐汇成一汪血色的水谭。不多时,便与上移的水位相接,稀释了,无影无踪。
      不错,自己曾害怕这个男人。
      二十余年的失败耻辱消失在瞬息的挥舞间,从此,世人口中的失败者永远成了这死去的人。
      “哈哈,哈哈哈……”
      嘶哑的笑声透着怪诞的意味。
      高兴,对,太高兴了。
      赵无恤第一次知道自己会如此疯狂。死里逃生的庆幸,反败为胜的喜悦,足已使人兴奋如斯。
      血肉模糊的头颅静静躺在地上,俯身捡起,就这么看着,伴着汹涌澎湃的激情,无法平静。
      死一般的寂静,将远处的喧嚣声隔离在这方寸之外。
      “赵公……”
      旁观者默不作声地目睹生命的终结,并非无动于衷,已被这骇人的一幕惊得说不出完整的问候。
      “无妨。”
      努力平复心绪,赵无恤正色道:“多谢,没有你的相助,此事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只是,无恤实在不明白为何……”
      “赵公过誉,果素慕闻公之高义,不胜仰慕,兼之荀瑶贪残不仁,今不忍见赵公枉自丧命,绵薄之力,不足为道。”
      言辞滴水不漏,显是早有准备。可满身的污泥与血迹随着双肩微微颤抖无意中泄露了心情。
      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赵无恤心知对方不肯言明,只当作是受用不已,展颜笑道:“先生想要何种赏赐,尽管开口。”
      “多谢赵公厚爱,无奈经此一役,我已心灰意懒,但求出姓为辅氏,从此远走他方,寻偏壤之处安身立命,了此残生。”
      换作他人,定以为这不过是客套的推脱之辞,但赵无恤能看清那双眼中的决绝,只因自己也曾有过这样求之不得的绝望。
      如今,任性地将一切摧毁,就真能得到心中所想吗?
      不由嘲笑自己的多愁善感,他人之事何时轮到自己操心。
      道一句:“先生珍重。”
      望着远去的背影,孤寂没落,哪有半分胜者的姿态。垂首,握着的头颅残留着的血一滴滴落入水中,形成一圈圈的圆环,向四周散开。
      无论如何,这三分的晋国我就此收下。成王败寇,荀瑶,你看着吧……

      筵席间的喧闹依旧,不知是谁开口道:
      “荀瑶虽死,其族尚存,该如何处置?”
      “斩草留根,终为后患。”
      “不如尽灭其宗,以解后顾之忧。”
      “如此甚好。”
      “来,再干一杯。”
      赵无恤满目得色,唇贴近了酒杯,呢喃道:“看着吧,看着你的族人怎样死在我手中。还有他……终究还是我的。”
      ……
      把酒言欢不知疲惫。
      谁人知晓,谈笑风声间,百余条活生生的人命已注定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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