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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水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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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颇是强烈,如同热烈的火焰一般毫不留情的吸取着地上的水气。
水无月了……么。
春日最终的荼蘼谢落,夏日于是便直爽的开始了。
有着比金色的秋季要更加晃眼的光的颜色的盛夏,连树叶的绿色都仿佛重叠了数层一般的厚重。密密地堆叠起来的树叶,风过的时候竟也不动。
就如同此时粘腻的空气一般的凝固着。
真是颇让人郁郁的天气哪。
博雅坐在摇晃着的缓慢的牛车上,在经过一条戾桥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自语着。
仿佛像是察觉到阴阳师对此的轻哼一般,博雅很高兴的笑了。
晴明,我带了酒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站在晴明家门前,刻着五芒星的大门为他开着。
博雅踏进门来。一股迥异于外部闷热的空气的凉爽的气息悄然袭来,这让博雅颇发了一会愣。
晴明,这是怎么弄的?!
他兴奋而热切地望着在他面前的阴阳师,不住地问着。
晴明懒懒地将姿势由侧卧在竹地板上改成斜靠在柱子上,然后不紧不慢的回答道,是咒,博雅想知道??
…………博雅沉默了一会,接着笑笑,还是等我理得更清些晴明再告诉我罢。
晴明若有深意的微笑着,轻轻打开扇子。
仿佛这召唤了风一般,一时间忽然又无数清亮的铃声响起。
博雅抬起头。
晴明家的廊子上,竟然悬了不止一个风铃,一色的白瓷。
晴明竟然也喜欢这玩意儿呢。博雅抬头看着它们在似有似无的风中丁丁轻响,不禁又高兴起来。
……晴明坐直身,微微皱眉,仿佛是在想着什么辩解的话似的,然而终于还是说,算是哪。
这句话惹得博雅盯着晴明看了很久。
晴明……
啊。
你不舒服么?
没有。
可是一点都不像是正常的晴明呢。
哦?晴明略眯起眼,轻合上扇子,忽然又斜躺下去。博雅可是明白正常的晴明什么样子了?
博雅忽然涨红了脸。他仔细的想了想,正常的晴明的话,的确他不能明确的说出来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晴明仿佛又是作弄了他一番似的大笑了起来。
扇子轻叩在竹地板上发出空然的声响。
于是细小的风铃声又响了起来,混杂在一起,仿佛有着好听的旋律。
博雅开始不自禁地去拿自己的叶二,却忽然听到一阵缥缈的歌声,如同水中莲花淡到极点的优雅的香一般的,一丝丝地往空气中渗来。
仿佛是身入由冰消成的雾气一般的,一瞬间,全身就被无数的纤细的凉意包围,而深深的陶醉在其中了。
那若近若远,仿佛在流连徘徊的歌声……温柔地萦绕着所有的听觉的歌声……
晴明……那是?
博雅也听见了么?
是啊。怎么了晴明?
博雅见着晴明忽地翻过身来,却仿佛像是精神已经不在此处了一般。
…………没什么,不过就是些妖怪的声音罢了。
有那种东西么?博雅颇有些心颤地问着。
………………谁知道呢……晴明心不在焉的回答道。
晴明,你起来罢。博雅看着懒懒的仿佛有气无力的躺在地上的晴明,忍不住说着。这样对身体不好的。
博雅可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你这样便不能喝酒了呢。博雅看看晴明身边的酒盏。
自己带来的酒,似乎大半都进了自己的肚子呢。
晴明不喜欢这酒么?
不。晴明简短地答着。
诶,那么起来喝酒罢,晴明。
博雅走到晴明的近边,想拉他起来。
晴明用扇子打掉博雅的手,颇不情愿地坐了起来。
博雅真是烦人得紧呢。晴明有些抱怨的笑着他。
博雅捂着被打的手,却说,晴明你太瘦了,是不是因为身体不好啊。
这一番话让晴明不由得大笑起来。
博雅,真是好人。
晴明在喝酒的间隙,似笑非笑地说着。
…………博雅在喝下再一盏酒之后,闷闷地说着,晴明净是说些不搭边的。
哦。晴明答应着,口气却像是在说,我便是这样的。
于是这样便喝酒了一宿。
待到博雅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然由深湛的墨蓝色褪至淡淡晕着水气的浅葱色。太阳仍是没有出来,然而博雅踏出门的时候,分明觉出外头空气的不同。
好像是不同的世界呢。博雅心中暗暗想着。
于是原本喝酒喝出来的好心情仿佛一下子被虽然不热却仍是有些许胶滞的空气缠走了似的。
门轻轻地在身后合上,博雅发了一会呆,便向牛车走去。
回去的途中经过一条戾桥,博雅忽然听见了晴明的声音。
那个,博雅……
晴明么?!什么事?
………………没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车已然驶过一条戾桥,使得博雅没有了追问的可能。
博雅迷惑着,下意识地触到自己的叶二。
于是不可控制地想起了那捉摸不定的歌声。
以及晴明同样不可捉摸的笑容。
使得他不禁有些隐约地不安起来。
之后几日,仿佛是应承了水无的名字一般的,闷热而干燥。
博雅每每想起晴明院中那特异的空气,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去那座土御门小路以北的宅院。
却像是晴明在任性一般的,到了一条戾桥便无法再前进。
博雅急得不知所措,却终究没有听到晴明的声音,也无法前进。
每一日……
博雅他,也能听到了么。
晴明坐在廊上,出神地喃喃道。
然而他终究是不能明白,这到底象征着什么。
就算是预见了什么也……
无法明了。
尽管内心有一种模糊的了然,却无法看清。
果然,多听了就会被歌声迷惑住了罢…………
晴明静静的伏在竹地板上。
是某一日的凌晨了,再次。
四处的生命还没有醒来。
唯一在这安静的凌晨所能听到的,便是那非真非幻的歌声。
带了无尽的凉意,仿佛存在于空气的每一寸将它净化的歌声。
不知所谓的歌声。
晴明在内心这般想着。
却像是被魅惑了似的,竟开始沉迷在这样的歌声里面了。
就仿佛,自己果然还是沉迷在人世里面了,就算自己现在的所在,像不是真实的人生也一样。
何时,竟变了这样。
晴明,这样对身体不好的哟。
博雅的憨直的劝告声忽然响起来。
晴明枕在自己乌黑的长发上笑着,忽然却像是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湿了似的。
错觉罢。
自己已经有许久,在偶尔想要流泪的时候也没有泪了。
或许是这样比较好呢。
这样的……咒……少一点,会比较好。
少了中的可能。
或许应该,再远些,就像,最开始那样……最开始。
自己不本来就应该是那样的么……
晴明将头埋在手臂间,头发从缝隙间水般淌下。
若是有一日……再一次要变成那种遥远的距离的话,不知那人会如何哪。
晴明的脑中忽然出现了这个问题,随即很快地被否定着。
怎么会忽然想起这种事呢。
晴明的嘴边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个嘲讽的笑容。
下一刹那,却仿佛有什么冰凉的滑过脸颊似的。
那隐约散入口中的,咸涩的感觉。
仿佛是所在人世的证明似的,使得晴明一下抬起头来。
此刻的空气仿佛是回应一般的,响起了那已然熟悉至极的,那个人的笛声。
也许此时,也在一条戾桥附近,再度失望地徘徊罢。
一定很担心哪。
晴明不禁笑了起来,在凉凉的竹地板上。
他的手指掠过自己的黑发,最终落在几日都未收拾的酒盏之上。
啊啊,博雅……
他的口中,忽然滑出那个名字。
仿佛一瞬间的空气的流动都被静止了一般的。
所有的时间和空间,就如此地停止在那两个字出现的时候了。
门外是热而干燥的水无月。
空气凝滞着,一动不动。
博雅在一条戾桥上来回着,吹着自己心爱的叶二。
晴明安静地伏在廊上若有所思。
虚渺歌声,仍是不知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