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散记》月珏云际

5、皋月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着满身琳琅，跳着异域的舞。转身时洒下一地铃声，卷发闪亮着太阳的光芒。
　　我唱着婉转的歌，歌声直上云霄，缠绕住流云和月色。
　　如同被熏着酒醉的醇香般的，如此的陶醉。
　　梦醒了。
　　梦醒时我只是个物品，是那人最珍爱的乐器。
　　我名为叶二。

　　这几天天气潮得难受，又分外地闷，让我全身都不舒服。任凭那人如何的努力，我也只能发出嘲咋的哑声。他望着我叹气，我却不能把自己的无奈表达给他。
　　叶二，很不舒服啊……他说着，烦恼的望着我。
　　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这几日这么急着要吹出那首曲子。
　　那首他不眠不休地想了六七天的曲子，名为《飞花》的曲子。
　　飞花的时节，不是早已过了么。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做出的曲子要命名为飞花呢。
　　而且还在这种不适合的时候，硬要我奏出他的曲子。
　　这不像是那人会犯的错误啊，那个被称为雅乐奇才的人。
　　从前他再怎么迷恋哪家小姐，也不会这么拼命才对。
　　不过我既然不能出声，自然明白不了他的心思。
　　于是只能让那人每天愁眉苦脸地盯着我，用那并不十分俊美的容颜。
　　马上，马上就能吹出来了的。
　　他每天对着我这么说着，又仿佛在安慰着自己似的。
　　然而天气一天胜似一天的热，却也一天胜似一天的潮，这让我根本就发不了声。
　　我很想告诉他自己爱莫能助，可是他还是很固执地一日接一日的尝试着。
　　甚至，连他最常去的地方也似乎忘却了似的。
　　每日的，每日的，对着庭院，苦苦的吹着。
　　像是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状态似的。
　　这样颇有些吓人的状态迫使我自己也不由得努力地想要恢复自己的声音。
　　说起来我似乎也好久没有发出过让自己满意的声音了。
　　先是那人有许久没有注意我，颇让我消沉了一阵子。
　　而他再次注意到我的时候，我却很适时地消了声。
　　那时他望着不能发声的我，眼中满是失望和哀伤。
　　他看着我沉默了许久，然后说着，对不起，叶二。
　　那一瞬间，我几乎都已经做好了身上被溅上泪水的准备。
　　然而他也就只是那样看着我，沉默着，用哀伤到已然哭不出来的目光。
　　接着就是第二天，他开始那样执念地做着那首曲子，接着是执念地想要奏出它来。
　　他那样之后，我每晚都会做梦。
　　做着舞者的梦。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我也会做梦。
　　为什么我做的梦里，会变成那样的舞者。
　　我不明白。
　　我不需要明白。
　　只要他希望就好了。只要他希望，我会用尽一切去发出声音，帮助他奏出那首《飞花》。
　　这不光是为了他的希望，也是为了我自己的疑问。
　　虽然不需要明白，但我还是想要明白。
　　从未有一刻有如此强烈的愿望，仅仅只是，仅仅只是，作为一支笛子。
　　因为，因为，从来都是如此随和的那人，竟然会显出那样匪夷所思的表情，实在让我好奇。
　　不光是好奇，还有被那种哀伤侵占了的痛苦。

　　叶二，今天可好点了么。
　　又是一日，他痴痴的问着我。接着像往常一样，吹起我来。
　　接着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面忽然有了不同以往的神采。
　　叶二，多谢你。他笑着对我说。
　　我浑然不觉，也许是我能发出他能满意的声音了吧。今天，的确是好多了。
　　然而他的笑容，仍是没有给我带来半分喜悦。
　　我的心情，仍如前几日的潮热一般，郁闷得紧。
　　我知道事情总不会是喜悦的。
　　于是他急惶惶的带着我，向一个熟悉的方向奔去。
　　路上，我听见他叫了一个许久没有叫出的名字。
　　晴明，我来了。他说着，声音轻颤。
　　我觉得他全身被一种叫做喜悦的火焰燃烧着，但却始终浸没在一种叫做悲伤的水流中。
　　晴明，我终于能来了。
　　他站立在那扇门前。
　　那扇不再拒他于门外的门前。
　　那扇斑驳的，连五芒星也几乎隐没不见的门后面，是繁盛的草木。
　　有无数蝴蝶翩飞着的一片鲜亮的耀目的绿色。
　　他一进门就惶急的在这片静寂在自然中的庭院里寻找。
　　我忽然明白了他在找什么。
　　他在找那个存在。那个这个时代，最神奇的存在。那个对他而言重要无比的存在。
　　他突然在庭院的正中间停了下来。
　　然后什么预兆都没有的，他取出我吹了起来。
　　我知道的，这是那首飞花。
　　那首，他煎熬了七夜做的曲子，我一听就知道了。
　　我听着有自己奏出来的曲子，被迷住了。
　　我从来没有被那人的曲子迷醉到这个地步。
　　那首让我的所有思想和魂魄似乎都要脱离身体的曲子。
　　在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自己的灵魂真的脱离了。
　　我化作梦中的样貌，开始在那个庭院中舞着，歌着。
　　我身上琳琅作响，相击着发出悦耳的声响。我的歌声如同柔丝一般轻轻地散落在四处的空气中，萦绕不去。
　　下雨了。
　　开始下雨了。
　　雨点簌簌地打在我的手指上，我的眼睑上，我的华彩的卷发上，我的流光的衣裳上。
　　水滴被舞着的我打散着，四处飞落。
　　雪白的，如同碎裂的花瓣。
　　是飞花么……
　　皋月的……飞花。
　　早已过去了时节的飞花，不该存在的飞花。
　　只是为了那人的强烈的执念，洒落在这庭院里的飞花。
　　借由……我灵魂的手。

　　晴明……
　　他停了笛声。
　　那一声呼唤微弱的似乎能被风吹散。
　　晴明…………
　　他呼唤着，虚弱的，绝望的，却带着某种欢悦。
　　晴明………………
　　他呼唤着，滴下泪来。
　　那么多天，那么久，他第一次流下泪来。眼泪隐在雨中，于是他的哭泣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晴明……
　　他安安静静的呼唤着，手中紧握着我。
　　许久，许久。
　　他一直这样直直的立在庭院中，一声声的呼唤着。
　　过了许久，许久。
　　他发愣了一阵。
　　接着头也不回的出了那个庭院。
　　在回去的路上，一条戾桥上。
　　他在那里站了片刻。
　　然后继续往前走，脚沉重地踏在桥的木板上。
　　离开桥的时候，他最后说了一声，晴明。
　　那一声呼唤，随着他流逝的泪水，消散在和着雨水的风中。
　　也许他的生命，就停止在这一刻了，也说不定。
　　我忽然有了这样一个念头。
　　飞花……么。
　　我细细想着，却再也回忆不起旋律。
　　为什么呢……这明明是我奏出来的曲子啊。
　　那么也许，是只为那个存在，而奏的曲子吧。
　　天地间，只有刚才那个时间，才存在的曲子。
　　以后，都不会存在了，永远永远。
　　不管在什么时候。
　　因为，存在已经消失，所以存在已经不存在了。
　　对于那人来说。

　　我是叶二。那人最珍爱的乐器。
　　而如今，那人只是每日握着我，再也没有让我发过声。
　　因为存在已经消失，所以存在已经不存在了。
　　这是皋月发生的事情。
　　皋月的天气颇不好受，却只有我，在感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