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散记》月珏云际

7、文月

　　夏日已然在逼迫人们去适应他的反复无常的热情或者温度。不知不觉中，日光愈来愈盛，满眼触及的原先仍带有春时那样稚嫩气息的绿色不知不觉变得成熟而深沉起来——于此相应的，那样的树木的光彩，似乎暗淡了许多。然而天空仍和春日湿漉漉的空气中略微泛白的天一样——只是，这样的白色，是为强烈的日光所操控而显出来的颜色罢。
　　空气粘滞着。
　　就连来去的车马，也仿佛被胶着的空气阻碍着，变得有些行动不便起来。

　　博雅想起自己许久未曾去过他时常叨扰的那家人家了。
　　不是为了什么样子麻烦的原因，只是天气一热，博雅自己就完全被自家庭院的浓密绿荫所挽留下的一丝清凉俘虏，几乎不想离开而已。
　　博雅自然觉得很对不起自己那位朋友。——然而，既然那人家的院子几乎什么都有，更何况还有无数可变幻的式神们，应该不会比这儿糟糕罢——博雅这样想着，以便抵御由他的宽厚心灵中生出的无端并且毫无必要的负罪感。
　　在自己对着天空中望似清凉的明月摇着扇子的时候博雅想着，若是自己也能操控式神便好了。
　　或许可以变只狗啊猫啊的，到那人跟前得意地说，喂，要不要来我这里纳凉，晴明？
　　——呐，肯定不希罕罢，晴明那家伙。没有自信的博雅瞬时便嘲笑起自己的想法来。
　　果然对话交换了对象，情况绝对会完全不同呐。
　　博雅如此感叹着，不由得对二人关系中的某种不公平因素产生了些不满。
　　呐，晴明为什么要不希罕呢——谁家不都一样么……博雅这样咕哝着。
　　噗嗤……
　　庭院中忽然传来一声笑。不知是何人发出的，声音异常地诡异——只是那音调，博雅再也熟悉不过。
　　谁？在哪里做什么？
　　博雅表现着一个武士——确切的说其实也没什么实力的武士——所应当具备的素养，警觉状地直起身。
　　在看一个人陷入自己想象的滑稽境地是多么有乐趣的消遣。
　　那个声音回答道。博雅明白自己不用脑子也认得出声音所属。
　　晴明啊……
　　反应却也太慢了些哪，可是被这样的天气扯住了思绪么——这样可不容易博得小姐们的欢心呀，博雅。
　　一只不知名的水鸟从水边才发的秋海棠下冒出，漆黑的小喙张合着，不客气地传送着主人的言语。
　　晴明！……我又为甚偏要去“博得小姐们的欢心”……哪！……你却又来做什么……
　　真不友善……这只鸟儿的样貌我可是描绘了很久，难道不喜欢么？
　　知道是晴明你之后，什么样子的物事都一样了。
　　毫不客气哪，博雅……
　　托某人的福……
　　博雅，学别人说话是无格调的象征。选了水鸟作为式神，晴明的说话速度似乎了快了一些似的。
　　晴明，你说话太毒了。
　　博雅……你心情不好么？
　　听到友人故作担忧说出来的话，博雅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即立刻恢复正常的脸色问道，晴明找我做甚？
　　水鸟儿晃晃小脑袋，跳到海棠之后说道，限你在一盏茶的时辰之内过来，不然……
　　虽然知道后果不外乎没有好酒喝没有好东西吃博雅还是很配合地回答道，好。
　　然而在前往土御门小路的途中，博雅还是忍不住对全程奉陪的鸟儿说道，晴明呀，没什么重要的事情罢？
　　唔……
　　嗯？难不成竟然真的有正经事？！博雅提高声音问道，凑近那只鸟儿。
　　水鸟扇了扇翅膀跳离博雅的大脸，随即摇头晃脑道，博雅，你这样说真失礼。
　　不好意思……
　　其实呢……
　　诶？
　　啊，你快到了罢？
　　是啊。
　　一盏茶时间快到了哟。
　　你……
　　博雅被迫掀起帷幔，向着赶车的俊宏说道，快些快些。
　　是。
　　车外答应着，于是牛车赌气似的疯狂颠簸起来。

　　晴明，我想我知道你到底有什么正经事了。
　　博雅站在与往常有些许不同的大门之前喃喃道。
　　停在他肩上的鸟儿跳了一跳说道，博雅，你不笨嘛。
　　我可担不起这个夸奖。博雅望着被白色和浅紫色的朝颜装饰得颇有山野气息的大门以及由于过于繁密的叶子而看似加厚了一倍有余的墙，无奈的回答道。
　　话毕大门忽然打开了，博雅发现自己在一瞬间迷路了。
　　与其说迷路，不如以庭院中所有能走的地方都被物体遮蔽这样形容更为适当。
　　虽然朝颜是十分可爱的细小花朵，可是……
　　如果它们漫布一整座宅子的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是恐怖了一点。
　　在纠结得密不透风的朝颜之网中，博雅颇有些手足无措。
　　晴明啊，这是怎么回事？博雅高声问道。
　　如你所见，正是这样一回事。
　　晴明的声音出现在身后，博雅这时才发现那只鸟儿不知何时消失，却换了一个真人在身后。
　　晴、……！啊，神出鬼没是不对的。
　　晴明露出满不在意的微笑，却没有出声。
　　博雅望了他一眼，随即回转头感叹道，不过……虽然是正经事，也真无聊……
　　博雅，这又有什么可感叹的。
　　晴明，这是你时常不整治庭院引起草木的公愤的关系罢。
　　博雅，你这是乘人之危。
　　你应该知道我师从何处。博雅用叶二拨开纠结的朝颜花藤，勉强看见了昔日可赏月朗风清的回廊。
　　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言，博雅啊，你最近真是变得聪明了哪。
　　晴明，你又在糊弄我么？
　　若你被糊弄过去了，却不会这样问我了罢。晴明毫不客气地从博雅奋力拨开而形成的狭小通路中穿过，往常一般地坐上了自家的廊子。
　　哪，晴明。怎么会弄得这样肆虐的……博雅急急跑到他身边，一脸好奇与焦急夹杂的表情。
　　唔嗯，不知道。
　　……
　　嗯……我没想到朝颜这样容易活……晴明随意回答道，眼神游离得不能让人相信。
　　骗人，你的院子里很早就有朝颜了……博雅在不远处的廊子边上坐下来说道。
　　嗯？是么？晴明迅速问道，一脸不信的表情难得得使博雅顿时失了语言。
　　晴明，你……你是说真的……
　　什么？
　　连我都知道你家的院子开过朝颜了……
　　那又怎么样？
　　晴明……
　　晴明毫不在意地微笑道，大概是，忘记了。
　　这样就糊弄过去了……博雅不满道。
　　博雅却记得。
　　晴明起身到博雅旁边坐下，两个人面对空旷不再的庭院，却没有将对话继续进行下去。
　　朝颜烂漫地开了满眼。重叠着重叠着无数层的花的色彩，繁丽而有些许让人厌倦。纤细的藤蔓互相纠缠着流淌遍了整个院子，并且不依不饶地缠着庭中几棵大树不停向上着。这样兴奋到接近疯狂的成长，将所能见的天空都几乎遮蔽了，而只剩下在已然夜幕低垂的深色空气中黯淡不明的大片绿色。
　　这样压迫到让人快要窒息的气势，一时间让观察着的两人沉默不言。
　　博雅觉得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冒了出来。
　　他回过头去看晴明的时候，发现晴明面对这面前纠结的朝颜们似看非看。他的嘴角上扬，显出一种奇异的嘲笑的表情。仿佛，是感觉到了一种旁人无法解读的感情，而在独自感受着一般。
　　博雅有些怔了。
　　他觉得夏日夜晚应有的凉意正从身边奔泻而过，汇集到身边这个一身素白的人周围，形成烟雾般的丈隔，使得自己的视线，微微地有些不清楚了。
　　博雅皱了皱眉。
　　晴明他，该不会是又陷入什么奇怪的忧郁之中了罢。
　　博雅对于这个遗世独立的友人的心情，总是存有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担忧。
　　会寂寞罢，会忧伤罢……总是这样自己想着并且问着，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确定，也没有遭到过拒绝。
　　那样的感觉，像是晴明自己被束缚在，不是如同眼前的朝颜们织成的那样的网中，而正是如同适才博雅所感觉到的，那种烟雾般是存在又轻易消散的屏障之中一般。
　　博雅不禁又开始自寻烦恼起来。

　　博雅……？
　　博雅从胡思乱想中灵魂入窍的时候，晴明正在面前望着他，一面玩笑着说道，博雅一动不动，我差点以为，被什么妖物上了身了。
　　怎么可能？！
　　博雅的可能性非常之大啊，总之那些长得出尘脱俗根本不像是世间女子的山精水鬼们都对你青眼有加呢。
　　晴、晴明！太过分了，我、我可是很认真地在担心你你却这般吓我！！
　　武士大人缘何如此胆怯——啊，为我担心，什么？晴明收起笑容问道。
　　那个……
　　嗯？
　　晴明啊，是不是应该处理一下这些、这些朝颜啊？博雅堆起满面笑容用力指向面前这一堆张牙舞爪的藤蔓植物。
　　嗯？晴明向着博雅手指的方向瞟了一眼，仍是没有转头地微笑着说，担心……什么呀，博雅？
　　没有。博雅果断地回答道。
　　要是被晴明知道了不是被赶走就是被嘲笑罢。博雅如是想到。
　　晴明却看了他片刻，随即转回头去。继而轻轻舒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喝酒罢，博雅。
　　诶？
　　今天天气不错哪，不是么。晴明转头，又是一如既往的笑容。
　　可是能不能先把这些处理掉……
　　喝酒罢博雅……
　　可是这些……
　　让它们自生自灭好了……
　　看上去很不安全的样子啊……
　　就算是什么物事作祟，不被搭理之后也会无趣退走的。晴明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盏酒，身边还端正地放着两坛酒。
　　哪有这样的道理……博雅向着酒坛靠近。
　　阴阳师可不是专职抓些闲着无事的小鬼怪的。
　　可是这样出入很困难……
　　要来的人自然进得来。
　　这样光照不好……
　　没关系，这个时间只要树荫便够了。
　　晴明……
　　嗯？
　　说到底你只是懒得去弄罢……
　　那又怎样？
　　好啦，我会想办法弄掉的。
　　博雅啊，一直劳烦你照顾我的院子，辛苦你了呢。
　　晴明忽然高兴得笑了起来，如同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般。
　　喝酒罢，博雅。未等到博雅说出反悔的话，晴明的酒杯已然送至面前。
　　好，喝酒。
　　博雅习惯性地接过，如同咒语一般地忘记了自己适才要说的话。
　　博雅又望向被朝颜的叶子遮遮掩掩的天空，偶尔有星辰在叶子的缝隙间闪耀着。
　　身边的晴明轻扶着酒盏，也向着天空，放出极其浅淡的笑容。
　　片刻，却是一声呼吸。
　　夏日的夜，较之别的季节，来得安静罢。
　　博雅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