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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折 叹息未应闲 ...

  •   月子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八郎,我回来了。”
      裴梦得推开卧房的门。没人搭理他。他又喊了几声,陆佑从里间转出来,揉了揉眼睛,望着他问:
      “你是谁?”
      “八郎,是我,你睡糊涂了么?”
      裴梦得上前揽住他的肩,顺势要拥他入怀。
      “做甚么?再乱来我要喊人了!”
      “八郎!你连你郎君都不认识了!?”
      裴梦得哭笑不得地攥住陆佑的手。陆佑上上下下打量他良久,摇头道:
      “裴梦得那家伙今夜宿于翠香楼的芙蓉姑娘处,你又是我哪门子的郎君?我没见过你,你走吧。”
      说着,甩开裴梦得的手,砰地拉上里间寝室的门。
      “八郎!八郎你听我说!小七大约是没和你讲清楚,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芙蓉,那是……”
      一阵上锁的细碎声响传到裴梦得的耳朵里。他深知陆佑的性子,情知此时再多解释亦是白费口舌,颓丧地迈开步子向外走。
      “大人,东廊房的床早已铺好,大人随我来吧。”
      似玉提着灯笼,游魂一般出现在门口。裴梦得叹着气拍拍他的肩膀,权作对他思虑周到的赞赏。
      “似玉,”裴梦得道,“今日七郎来传话,你听没听见是怎么说的?”
      似玉打了个哈欠,伸手向外一指:“郎君吃醉了酒,就安置在西院,明日大人自己去问不就知道了?”
      “醉了?”裴梦得骇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回事?”
      “还不是大人闹的?”似玉撇嘴道,“不回来吃饭也不说一声,害陆大人等了两个时辰。陆大人等得无聊,便把大人的酒都拿出来,兑成不同的颜色解闷,正好……”
      裴梦得苦笑道:“我晓得了,定是小七来的不巧,被八郎借来出气了……只是可惜了我那坛上好的真珠红……”
      “不独真珠红,还有那坛桑落,还有梨花白,还有前几日圣人赏的马乳酒,还有……”
      “你只说还剩了什么吧……”裴梦得嘴角有些抽搐。
      似玉歪头想了想道:“陆侍郎给的柳林,似乎剩下半壶,被郎君抱到西院去了,这会儿郎君若没睡,只怕还在喝……”
      话音未落,似玉只觉得回廊里一阵风起,噗的一声熄灭了灯笼。待他手忙脚乱取出火石点着火,裴梦得早已不见了踪影。

      “嗝……好、好酒……裴兄千……万别客、客气,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啊……嗝……”
      陆千运坐在床沿上,扬着手中的酒壶,醉眼如丝地对裴梦得笑道。裴梦得夺下酒壶放在案上,抚着陆千运的背道:“可不能再喝了!”同时偷眼去瞟那盛着柳林的酒壶,见只剩下浅浅一壶底,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地重了几分。
      “七郎,你觉得怎样?头痛不痛?”
      酒若混着喝最是醉人,何况那真珠红还是出了名的后劲十足。陆千运盯着裴梦得的脸,一壁笑啊笑的,也不答话。裴梦得给他笑得后脖颈发冷,寒毛根根直竖,道:“不如这样吧,七郎先歇着,我去吩咐厨房煮些醒酒的酸梅汤来。”刚要起身,不防肩上一沉,倒在被褥间。
      “七郎!你……”
      裴梦得心下大叫不妙。陆千运乍看起来也不过是江南清秀小生一名,谁成想酒后竟平添了如此怪力,能将自幼文武兼习的裴梦得压得生生翻不过身来。
      “芙蓉姑娘……千运……嗝……千运想你想得好……苦哇。我知道你、你是男人……嗝……可是啊……我的这颗……这颗心呐,它已经……嗝……拴在你身上,回、回不来啦……嗝……”
      陆千运死死搂住裴梦得的腰,滚烫的脸贴在他的背上摩挲。裴梦得冷汗淌了一脑门。心中慨叹蹇婴魅力之大的同时,想到自己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人扑倒,个中滋味倒也颇新鲜有趣。“原来下面的风景是这样的……”他在心中揣摩着,面上便不由浮现出笑意来,忽然听到一声咳嗽。
      陆佑端着一碗酸梅汤,一只脚刚踏进屋里,又收了回来。他想到陆千运酒量本不足道,被自己当出气筒灌了几十种酒进肚,也怕醉出人命,便要厨房煮了酸梅汤,亲自送来给他吃,不料看到的是如此风情旖旎的一幅画:陆千运醉颜酡红,春情涌动地覆在裴梦得身上,下面的那个则是一脸得趣的表情,含羞带笑。此情此景,活脱脱是一树海棠压梨花么。陆佑冷笑道:“看来这醒酒汤是多余了。二位继续忙,在下不打扰了。下次记得关门。”说完,轻拢好门扉,径自去了。
      “八郎!!!”
      “芙蓉姑娘……你……我二人,有缘千、千里来……相会……嗝……”

      “唉……”
      月色正好。翠香楼的水阁里悠悠地传来一声娇叹。
      “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
      “苏苏姐姐,”岫儿抬头看看月亮,又用一枝孔雀翎去拨弄水中的月影,不解道,“裴郎都来了,你怎么还叹气呢?”
      苏苏倚着美人靠,轻笑道:“傻子,你懂什么?”
      岫儿眨眨眼:“难道,姐姐喜欢的不是裴郎,是那位姓陆的郎君?”
      “胡说!”苏苏嗤道,“那个姓陆的一脸呆气,哪点让我喜欢?”
      岫儿笑道:“我说的可不是今日那位陆公子,姐姐莫要打岔哄我。”
      苏苏道:“除了这个,还有哪一个?”
      “姐姐还要装傻,”岫儿拿孔雀翎搔了搔苏苏粉红的脸颊,嘿嘿笑道,“上次和裴郎一起来的那位姓陆的郎君,姐姐盯着瞧了半天,这会儿倒忘了?”
      此话出口,苏苏便又叹了一声。
      “我倒宁愿自己喜欢的是裴郎,纵然心不在此处,人时常来看看,我也就知足了。”
      “听说那陆郎是奉元城鼎鼎有名的人物,连当今圣上都惧他三分。姐姐放心,像他们这种贵胄公子,没有不常上这儿来的,姐姐定能再见着。”
      苏苏摇头:“你不懂,陆郎和裴郎不一样……”
      正说着,岫儿手中的孔雀翎忽然向外一挥:“苏……苏苏姐姐……”
      “做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那个胡服的郎君,不是……不是陆郎么?”
      两人眼睁睁看着那陆郎领着另外两个相貌出众的郎君过了曲水浮桥,来到水阁之下。
      “请问,哪一位是苏苏姑娘?”姓陆的郎君声音柔和温雅。
      岫儿一下子跳起来:“郎君找我们姑娘,就请水阁里叙话吧。”
      陆郎微微颔首,道声失礼,便与另外二人一同进了水阁。
      苏苏只觉得一切宛在梦中。从刚才开始,陆郎清澄的目光便带了探究落在她身上,直看得她满面红霞,胸中如有小鹿乱撞。她脸上羞窘,起身便往珠帘后躲去,不想那陆郎竟上前一步,脱口道:“姑娘留步。”
      苏苏停住脚,却并未回身:“郎君有何吩咐?”
      陆郎便问身边一人:“可是这位姑娘?”
      那人点点头。
      “啊……”岫儿在一旁瞧了那人半晌,忽然掩住口,“芙……芙……”
      那人侧头瞪了她一眼,冷哼一声。
      “敢问苏苏姑娘,”姓陆的郎君又开口道,“有一样东西,不知姑娘见过没有?”
      苏苏回过头,粉面含春笑道:“不知郎君说的是什么东西?”
      “一把短剑,”旁边的人接口道,声音很有些别扭,“我换衣服的时候落在姑娘房里的。”
      苏苏仔细地端详着陆修身旁的少年郎道:“这位郎君是……”一双墨玉般的眸子忽地睁大了,失口道:“这这……这不是芙蓉姑娘?”
      那少年郎只顾将头侧到一边别扭着,双颊却流露出忸怩的淡粉色。陆修替他答道:“是,在翠香楼的时候是这个名字。”
      苏苏看到蹇婴在陆修身后怯生生的模样,花容失色,思忖道:“芙蓉姑娘分明和裴郎有旧,几时又勾搭上了陆郎?这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三角奸情……?”她又想,陆郎人称冷六郎,居然也拜倒在芙蓉的石榴裙下,心中作痛,强笑道:“短剑倒是有一把,被我收到镜匣里去了,岫儿去取了来罢。今宵月明,三位不妨暂且在这水阁中歇息,苏苏愿聊奏一曲,以助雅兴。”说着,玉指拨筝弦,发清响,秋波含情,尽在陆修身上流转。陆修一身胡服,举杯飞觞间显出与往日不同的倜傥洒脱,五官越发得俊朗不凡了。芙蓉身旁的另一位,年纪也尚轻,容姿端丽,竟是不曾见过的翩翩贵公子一名,只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怔怔地注视着芙蓉。苏苏阅人无数,却看不懂京城的公子哥们何以一夜之间全被个芙蓉迷得七荤八素,由是暗下决心,改日定要托人打听出芙蓉的来头。
      岫儿捧来短剑,蹇婴一把抢过来,来来回回查看了许久,对陆修点头道:“我们走吧。”陆修也点点头,就要起身。岫儿忙上前拦住,笑道:“诸位刚来怎么就要走呢?传出去要被笑话的。”陆修一本正经拱手道:“修今夜值宿禁中,出宫已是得了圣上特许。事已办完,不敢耽搁。”说完,朝芙蓉和另一位郎君使个眼色,二人便乖乖跟在他身后走下了水阁。
      “什么冷六郎,还不是假道学,装正经!那芙蓉哪点比得了姐姐!这般不解风情,我看还是裴郎好得多了!”
      岫儿对着三人离去的背影跺脚恨道。苏苏推开秦筝,斜倚栏杆,望着无边月色,烟眉蹙结。

      陆修带着二人回到宫中,已是亥正时分。夏卓玹正坐在书案旁打瞌睡,听到开门声蓦地一惊,头从手上滑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砚台里,眼睛旁边染了一大块黑。
      “唔……”夏卓玹揉着惺忪的睡眼,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声音?”
      一旁唉声叹气的裴梦得见状,大笑起来。陆修横了他一眼,两步赶上来给夏卓玹擦脸,一面道:
      “叫八郎赶出来了?”语气并不是询问。
      裴梦得干笑两声,摸了摸鼻子道:“只好等明日你家小七醒了酒再回去了……”
      陆修忍不住笑道:“给小七喝酒是你找死。”
      裴梦得便呼天喊冤。
      “陆郎你回来啦?”夏卓玹被热手巾把脸一晤,这才慢慢醒了过来,扯住陆修的袖子道,“可找回来了?”
      “找到了,到底是落在了翠香楼。”
      “依我说丢了也就丢了,”裴梦得插话道,“大不了去西市买一柄仿制的就是。反正所谓的镇国之宝,说起来也就是个标记罢了,又值什么?”
      “你胡说八道!”蹇婴从怀里取出无痕,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剑柄上的雄鹰,瞪了裴梦得一眼。
      “咦?”一直在旁边没有搭话的褚玄昭忽然睁大了眼睛。
      蹇婴吓了一跳:“你干嘛?”
      “宗……宗祁这宝贝,能否借我看一下?”
      蹇婴戒备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递过无痕。
      褚玄昭接过来,捧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脸上渐渐露出惊喜之色。只见他伸手在怀里摸了半晌,竟摸出一柄一式一样的银色短剑来。
      “看来我和宗祁,还真是有缘呢!”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褚玄昭眉开眼笑地说。
      “这……这这、这……”蹇婴指着两柄“无痕”,怎么也合不拢嘴。
      “这是我在西市上买的,花了身上最后五十钱。”褚玄昭笑道,“当时只觉得样子别致,也不知怎么的就是想买,原来是有此缘分。”
      蹇婴缓缓转过头,盯着裴梦得。
      裴梦得摊手:“我没骗三公子吧?”
      “哎呀,连鹰翅上的划痕都一样呢!”褚玄昭笑得愈加灿烂,“如此难得的因缘,一定要好好收藏,以传后世才好……”
      半晌,陆修和夏卓玹对视一眼,双双叹道:
      “原来这就是惠朝的镇国之宝……”
      裴梦得笑得扶着书案道:“正是正是,这便叫作千里姻缘一线牵,芙蓉姑娘和褚郎想必是姻缘天定,可怜陆小七是没指望了。”说着,惋惜地摇头。
      蹇婴眼露凶光,却听褚玄昭正经道:“若不是那一日宗祁的馒头掉进井里被我吃了,我又怎知世上有宗祁这样的人?说起来,倒是千里姻缘馒头牵才对。”
      这一下,裴梦得彻底不支倒地。夏卓玹偎在陆修怀里,笑得喘不上气。陆修连连抚着夏卓玹的背,自己可也大笑出声。
      “我是男人!”
      蹇婴的这句辩白在众人的笑声中甚是微弱。
      “我知道……”
      褚玄昭温柔地微笑,握住蹇婴的手。
      “我是男人……”
      蹇婴有气无力地重复了一遍。
      “我不介意……”
      褚玄昭的手深情款款地拂过蹇婴绯红的脸庞。
      “我介意啊啊啊!!!”
      蹇婴的惨叫在空旷的安仁殿中回旋。
      “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
      褚玄昭低声细语地安慰他。
      “你不要被这些变态传染了!”蹇婴手一挥,指着裴梦得等人,“这一朝……这一朝阴阳倒错,其实他是女子,只是为了迎合陆修那变态的爱好才打扮成男人!还有那陆佑也是……”
      “大胆!”
      夏卓玹从陆修怀里跳起来,怒视着蹇婴。
      “你说谁是变态?”
      陆修也站起身,走近蹇婴。
      “八郎是我娘子不错,可惜他和我一样,是如假包换的男儿身。”
      裴梦得笑眯眯地摇着扇子在一旁凉快。
      “对了,我分明记得……宗祁先前是女装打扮的……”
      褚玄昭瞄了两眼蹇婴平坦的胸部,神情困惑,吞吞吐吐道。
      “不错。”
      裴梦得笑着附和道。
      “异装癖。”
      陆修冷眼嗤道,搂住夏卓玹的肩膀。
      “变态!”
      夏卓玹靠在陆修身上,胜利地对蹇婴做个鬼脸。
      “那是馒头是馒头是馒头是馒头是馒头!!!!!!”
      “确是馒头,三公子怎么知道的?”
      重阳笑着走进来,手里的金盘上叠放着一摞摆成梅花状的馒头和两只碟子。
      蹇婴眼睛一翻,晕倒在褚玄昭的怀里。
      “这是东市史家馒头铺今日推出的新品馒头,没有馅,只将面粉和了牛乳上笼蒸成,买的人排了半条街。小的正好出门采办东西,想玉哥儿最喜欢寻些新鲜吃食儿,就买了一斤,当作今晚的消夜。闻着香得很,只是不知道是否合口。这里是糖霜和蜜汁,小的琢磨着用馒头蘸了吃味道会更美。”
      重阳将盘子放在案上。夏卓玹拿起一个,招呼其余几人一起吃。众人便一人拿了一个。
      “好吃。”
      “好吃。”
      “好吃。”
      “好吃。”
      想是闻到了馒头味,蹇婴这时在褚玄昭的臂弯中悠悠地睁开了眼睛。褚玄昭把手里的馒头掰了半只,满满地蘸了玫瑰色糖霜,送到他嘴边,柔声道:
      “宗祁也尝尝吧,虽不及那一日你救我命的馒头好吃,却也很是美味呢。”
      蹇婴听到馒头二字,眼前一黑,忙不迭地再度昏厥过去。

      谯楼上更鼓响起,三更了。
      陆佑推开窗子看了看月色,低声骂了一句混蛋裴梦得。
      月下花影婆娑。陆佑眼尖,瞥见芍药丛中似有东西在动,心中冷哼一声,轻手轻脚地开门走了出去。
      花丛里蹲着一个人。陆佑不声不响地走过去,站在那人背后,隐约看到他手里捧着什么东西,那人的头也便埋在上面,微微地晃动。
      “晚饭不吃,这会儿又来偷嘴。”陆佑蓦地开口道,“裴梦得,你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你也来尝尝……”背对着陆佑的人起身回头,闭着眼睛笑道,“芙蓉姑娘。”
      陆佑踉跄了一下,定睛看到陆千运一脸垂涎欲滴的笑容,眼睛却闭得死紧,方知道此人犹在梦中,嘴角不由得开始抽搐。
      他不敢叫醒陆千运,遂压低了声音道:“你跟我走,我便尝。”
      陆千运闻言重重点头,果然乖乖地任由陆佑牵了他的袖子向西院走去。
      待走到窗下,陆佑借着屋里的灯光看到陆千运手中捧着的东西,一个支持不住,伏在墙上无声地大笑起来。
      陆千运犹自闭着眼,拿着那东西又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叹道:“京、京城的生意人真是……奸猾,这馒头、馒头,竟是没有馅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折 叹息未应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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