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折 逢君喜成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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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吃………………”
东市馒头史家客座上堆满的笼屉和海碗之间再一次传来满足的叹息。客座旁打横坐着的是一位盛装的少女，帏帽也不戴，就这么明眸皓齿地向四下里张望。
“你还没吃够？！”少女敲敲桌面，压低声音道。
笼屉间伸出一双手，向少女拜了一拜，又伸出两个手指。
少女叹了口气，从发髻上摘下一支金步摇拍在桌上：“老板，再来两屉馒头。”
摊子的老板史仲平闻言咂了咂舌头，凑上前去笑道：“小娘子，这位郎君已经用了四屉馒头六碗杂汤，还要两屉这恐怕……”
少女道：“你取来就是了。”
史仲平陪笑道：“呵呵，这个……实不相瞒，小店已经……没有肉馅了……”
“没有馅也行……”笼屉后传来含混的声音。
“这……这怎么行？”史仲平为难道，“没有馅叫甚么馒头呢？”
少女哼了一声，横眉道：“叫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史仲平看了看少女黑着的脸色，又看了看桌上的金步摇，踌躇着去了。
“姑娘……”新的馒头还在灶上蒸着的空当，笼屉后的声音又响起来。
“你还有完没完啊？馒头也吃了，汤也喝了，还要做甚？”少女柳眉倒竖，拳头在桌上一砸，一摞海碗齐齐跳起来，哗啦啦地响得好听。
“有、有没有开胃消食的东西……胃里……似觉有些克化不动……”
“你不是刚要了馒头？这会儿又饱了？”
“腹中已满，只是还想再吃……”
“你……！”少女露出几欲杀之而后快的表情，看到笼屉后合拢作揖的双手，仰天长叹，冲正在偷瞄他们的史仲平招了招手。
“你们这儿，可有什么开胃消食的东西？”
“小娘子说笑了，小店是馒头铺，不是医馆，哪来的……”
“这我不管，你好歹找些来，否则人撑死在你店里，官司也是免不了的。”少女点点桌面。
听着笼屉后不失时机传来的一串饱嗝，史仲平自知今日是遇上了难缠的。想那金步摇做工花样皆属上乘，沽个好价钱大约不难，就点点头，拉过个伙计吩咐了一声，又问：“那馒头还要不要了？”
“要。”
“嗝……”
“小人、小人知道了……”
不大工夫，一碗热茶放在了桌上。少女狐疑地看看跑腿的伙计，问：“就这个？”
“小娘子，这你就不懂了。当年仇家开烧尾宴，多少官人第二天上不了朝哇，就是靠这个方子才捡了条命。这茶是和着山楂、橘皮、麦芽和参片煎出来的，一般人还喝不起呢，那参要取……”
“行了，没你事了，退下吧。”
少女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走伙计，把茶碗从重重笼屉海碗间推到那犹在回味的人面前，瞪了一眼。
“嗝……多谢，嗝，姑娘……”
“说了多少次，不许叫姑娘！”少女不满道。
“这……”笼屉后的人为难道，“姑娘的芳名，嗝，实在，嗝，古怪……”
“有什么古怪？三•公•子，哪一个字你不认得？”
“可这分明是称呼，嗝，那个男子用的……”
少女深吸了几口气，猛地一捶桌子：“笨蛋！朕……我……我本来就是……”
笼屉间露出一双无辜的眼睛。
“算了……”少女长叹一声，“不然，你便叫我宗祁罢。”
“好，宗姑……”
“姑个屁！”
笼屉后的人便笑了：“好吧……宗祁。”
“咦？”少女奇道，“你不打嗝了，这茶倒还有效……”
“这……”那人笑道，“茶我还没喝，想是刚才被你一吼吓好了。”
少女哼了一声：“我说，你现在吃饱喝足，是不是该告诉我，你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了？”
那人沉吟了半晌，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姑……宗祁且跟我来。”
“哎呀呀，好一对神仙眷侣，二位这是要去哪儿呵？”
蹇婴抬起头，身子一颤。
裴梦得持一把轻罗小扇摇着，不紧不慢地笑道。身后立着面无表情的陆修。
“夜、夜游神！！！？？？”
随着一声大喊，满桌的笼屉海碗乒乒乓乓地掉落在地，露出后面的男子因震惊而稍稍扭曲了的俊秀面孔。
“嗳呀，这不是褚郎么？”裴梦得笑颜如花，“别来无恙啊。”
“你你你不是夜游神么？”被称作褚郎的男子只差没把下巴掉在地上，“白天出来不要紧么？？？！！！”
裴梦得暗中踉跄了一下，面不动色笑道：“褚郎说笑了。某裴梦得，奉元人氏，日前不过随口玩笑，自然当不得真的。”
年轻的男子呆了呆，随即笑道：“原来恩公是人……也是呢，最近诡奇的事遇见多了，不由得人不信啊……是我唐突了。”
裴梦得便道哪里哪里。
“你、你们……你们认识？”一旁愣了半晌的蹇婴这才反应过来。
“不错，今日相逢，都是故人，”裴梦得摇摇扇子，在“故人”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这可真是有缘呢。”说罢又笑道：“三公子不辞而别，找得我等好苦啊。”
蹇婴警觉道：“找、找我做什么？”
远远站在一边的陆修冷哼了一声。裴梦得道：“自然是寡君相请了。”
话音刚落，蹇婴拉起褚姓男子就跑，裴陆二人未料到他此番举动，不由得愣在当场。片刻之后，裴梦得摇着扇子大笑起来：“看来……这孩子被六郎吓得不轻呐……”
蹇婴拉着褚姓男子一口气跑出东市，七拐八拐地转进不知那一处房舍的院墙外，方停下来恨道：“真是阴魂不散！”
褚姓男子一面顺气，一面道：“宗祁与裴兄有仇？”
“岂止是有仇……”蹇婴没好气道。
褚姓男子便叹道：“这可不好办了……”
蹇婴奇道：“此事与你什么相干？”
“宗祁与裴兄都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二人有仇，我自然不好办，怎么不相干？”
蹇婴白了他一眼：“笑话！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谁管你什么恩人仇人的？”
男子踌躇了一下，道：“我……咳，此事一言难尽，你只要记得，我的名字叫褚玄昭，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蹇婴本来扶着墙根喘气，听到褚玄昭三个字，忽然直起身来，气也不喘了。
“你……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
“正是。”
“你……说你叫什么？”
褚玄昭将自己的姓名重复一遍，不解地望着脸色青白的蹇婴。
“有一个人，你可曾听说过？”
“谁？”
“两百五十年……”蹇婴想想不对，更正道，“五百五十年前，景朝末帝，姓褚名……”
褚玄昭不等他说完便点头道：“是了，那便是我。”
蹇婴脚一软，重新扶住了墙。褚玄昭刚要去搀他，记起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忙将手缩回来，然指尖已然触到了蹇婴的藕臂，脸窘得红了。再去看蹇婴，神情怪异，眼中似有泪花婆娑，慌得褚玄昭连连施礼道：
“玄昭并非有意冒犯，宗姑娘莫怪……”
谁知蹇婴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仰起脸来，面泛桃花。褚玄昭几时见过这般大胆又艳丽的女子，心中一阵纠结。蹇婴望着他，声音微颤道：“终于……终于……”泪水夺眶而出，竟不能成句。褚玄昭不知终于什么，见蹇婴满腹委屈的模样，只觉得甚可怜爱，刚要温言软语安慰佳人几句，就听蹇婴说道：“我……也是穿来的……”褚玄昭给他唬得一愣，问：“宗祁是从哪里穿来的？”蹇婴道：“既然你是褚玄昭，也就不怕你不信我的话。我叫蹇婴，是惠朝第十二帝。”
是夜，陆修以翰林值宿禁中。
“听说陆郎白日间见到了蹇婴？”
夏卓玹倚在案头，挽袖磨墨。陆修提笔拟诏，点头道：
“可是跑掉了。”
“为什么？”
陆修沉吟了一下，答道：“许是那一日被我瞧见了他的馒头，无颜见我。”
夏卓玹伏案笑道：“还不是陆郎把人家吓狠了！想那蹇婴好歹也是个皇帝，被陆郎吓得面无人色，瘫在地上跟团泥似的起不来。”
陆修见身边人笑靥如花，禁不住也笑道：“玉哥儿不也是皇帝。”说话间，手中仍旧走笔如飞。
夏卓玹脸色一红，低下头去，只是研墨，半晌，抬头问道：“万一那蹇婴穿不回去，是不是就不会有大虞，也不会有我和陆郎了？”
陆修道：“依我看，既然大虞和你我好端端地在这里，那蹇婴总该是能回去的罢。”
夏卓玹歪头想了半晌，恍然笑道：“正是呢！我怎么没想到……还是陆郎聪明！”
“那可不一定。”门外传来一声咳嗽。
陆修踱到门口：“裴梦得，你未奉敕诏，夤夜入宫，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冤枉啊！”门吱地一声打开，露出裴梦得笑嘻嘻的脸，“自然是玉哥儿发了话，我才放着如此良宵不肯消受，跑来复命来了。六郎不心疼我，反倒来骂我，真正岂有此理！”
夏卓玹笑道：“我又没让你半夜不睡觉替我办事呢，你喊什么冤？不是说跑掉了么？怎么这么快又找来了？”
“嘿嘿，”裴梦得负手道，“山人自有妙计。”
荣康里是奉元城最著名的花柳地。左有东市，右有国子监，与赴京赶考举子落脚的慕仁坊只隔一条大街，其地理位置之优越，足以令城中其他任何一处望尘莫及，因此来者也多为中上等人家的子弟。
裴梦得和陆千运迈进北门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之时。陆千运在陆氏家族排行第七，乃是陆修的族弟。几次应试不中，便接手父业，在家乡吴郡做起了丝绸生意，此次上京是为了打点买卖，暂时住在陆府。陆千运虽不若陆修这一支的兄弟三人那般各秉异质，却生性醇和，举止温雅，与裴梦得竟是一见如故。裴梦得见陆千运只身在京，便背了陆佑，有心带他出来消遣一番。
“若言此地首屈一指者，非翠香楼莫属。”裴梦得熟门熟路地指点道，“金蕊阁的女子大都矫饰太过，绿英苑的又往往可清谈而不可亲近。这翠香楼名字艳俗了点，却是真正的温柔富贵乡，陆贤弟尝过滋味便知其不凡了。”陆千运早看花了眼，满口称是。
入了翠香楼，裴梦得左右逢源，倒比到了家还要自在得意，看得陆千运咋舌不已，心想若被陆佑见了，只怕少不了一顿搓板伺候。老鸨见了裴梦得，连连嗔怪他好久不来照顾生意。裴梦得咽下身旁名妓苏苏指间的水晶葡萄，笑道：“今日这位陆公子可是江南名士，干娘若招待妥帖了，日进斗金还怕是不景气的。” 老鸨听得喜上眉梢，忙道：“要么说二位郎君是贵人呢。可巧我这里今日正新来一个姑娘，名叫芙蓉，模样生得哎呀那叫一个可人，活脱脱是九天玄女下了凡尘一般。”裴梦得知道这翠香楼的老鸨是见过世面的，一时也兴味盎然，道：“那就烦请干娘叫芙蓉姑娘出来露个脸，也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开开眼界。”
老鸨拍拍手，便有跪坐着的女童将隔间的门拉开。几位姑娘簇拥着一位华服美髻的娇娘走了出来。
“芙蓉……见过二位郎君。”
待裴梦得看清芙蓉的脸，一口鸳鸯酥生生卡在嗓子眼，咳了个半死。苏苏和几位姑娘一阵手忙脚乱，又是灌酒又是抚胸又是捶背，好容易才叫裴梦得重新喘匀了气。
“芙蓉姑娘果然名不虚传，真绝色也。裴兄，这可不是正应了那句‘有缘千里来相会’？”
裴梦得听陆千运这么说，险些又呛了，整整脸色，笑道：“可不是，我看这位芙蓉姑娘面熟得很，倒似曾在哪里见过的。”
那芙蓉姑娘闻言，便向裴梦得望过来，这一望，乌溜溜的眼眸里竟蓄了泪。
“裴……你……你……”芙蓉掩住口，泪珠滚滚而下。
满室皆惊。陆千运张大眼睛看着裴梦得，心中骇然：“果真此女与裴兄有旧！这下恐怕不是搓板能够了结的了，阿弥陀佛，但愿不要闹得太狠……”
裴梦得干笑两声道：“干娘……”
那老鸨是惯在风月场中打滚的人，忙笑道：“二位郎君中意，芙蓉便留下来服侍，老身这就去吩咐厨房，给二位多添些酒菜……”言罢一摆手，满屋子的莺莺燕燕龟奴小厮，瞬间走了个干净，只剩下满面泪痕的芙蓉、目瞪口呆的陆千运，以及嘴角抽搐的裴梦得。
“原来‘芙蓉姑娘’竟在此处，”裴梦得揉了揉忍笑忍到僵硬的面部肌肉，“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芙蓉上前两步扯住裴梦得的领子，哽咽道：“都……都怪你……你混蛋……”
裴梦得摊手道：“你自己跑了，怎么怨得我呢？”
“我跑……跑了，你不会追……追么？”芙蓉不依不饶。
裴梦得便苦笑：“‘姑娘’身法敏捷，梦得自愧不如。”
“胡……胡说八道……”
陆千运从来没有如此后悔过。早知道今番来此会撞见如此灭绝人性的奸情场面，还不如留在家里让八郎欺负欺负……这从今往后，可怎么面对八郎呢？陆千运想到此处，抚额长叹道：“那个……裴兄与姑娘慢慢叙旧，千运告辞了……”
裴梦得边理着领子边道：“我们三个一起走。”
陆千运看看四下无人，在心里默数道：一，裴兄；二，我；三……他吞了吞口水，趴在裴梦得耳边小声道：“裴兄，这不合适吧，八郎恼起来可不得了。”裴梦得以为他指的是逛荣康里的事，笑道：“你不说，我不说，八郎怎么会知道？”陆千运更是惊恐，心想这分明是要置别宅妇了！早听说京城贵族风气靡荡，不意竟至如此。陆千运定定神，又道：“此事终究不妥。不如由千运为芙蓉姑娘赎了身，再送她回父母身边，也算积德行善。裴兄人物风流，千运本不该多言，但这别宅妇是万万养不得的。”
“别宅妇？？？谁要养别宅妇？？？”
“裴兄。”
“我？我要养谁了？？”
“芙蓉姑娘……不是么？”
裴梦得看看芙蓉，再看看陆千运，深深倒吸了口气。
“你笑够了没有？！”
蹇婴坐在马背上，扭头望着身后仍笑得花枝乱颤的裴梦得怒道。从方才的别宅妇一事起，这个人已经足足笑了一刻钟。裴梦得擦擦眼泪，道：“我去和干娘交涉，才知道你是跑到了翠香楼的院墙外。你说，奉元那么大，你怎么就偏偏找上了翠香楼呢……哈哈哈哈哈……她还说，以为你和褚郎是情人幽会，把你带走的时候你和褚郎难分难舍的样子分明是小儿女状，死活不信三公子是男人……哈哈哈哈哈……对了，褚郎呢？”
“我……不知道……我被他们带走，就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这可不好办了。”裴梦得止了笑，又问：“三公子觉得褚郎会去什么地方呢？”
“那人笨到三天吃不上饭，自己一个人，能去哪儿呢……除非……”蹇婴眼前一亮。裴梦得也想到了。他对骑在另一匹马上、神情黯然的陆千运道：“麻烦七郎去我家捎个信，就说今晚宫里有事，叫八郎不用等我。”说完喝声驾，携蹇婴扬长而去。
陆千运已知蹇婴并非女儿身，对他娇俏的身姿犹无法释怀。此刻，痴望着街灯下马蹄带起的尘土，心中莫名怅然。
春明门外，三春亭。
褚玄昭独个儿坐在亭子里，回想今日经历的种种，不觉泪下沾襟。
人海茫茫，蓦然回首，只有那人同自己心有灵犀，患难与共。本以为这一世能相濡以沫，谁料节外生枝，终落得个彩云易散，霁月难逢。腹中一饥，那人的样子又从心底浮现出来，隔了层层笼屉摞摞海碗，在眼前摇曳生姿。
他越想越觉得了无生趣，脚步不知不觉向井边移去。月光下，褚玄昭在井水中看到自己心灰意冷的脸。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馒头不是粮。”
他纵身一跃。
咣当！
额角磕在井台上。褚玄昭在朦胧中看到满天星斗对自己眨着眼睛。其中最明亮的两颗，渐渐化作那人的眸子。
“没得吃就要跳井么？要不是我出手快，这会儿你早沉底了。天降如此昏君，无怪乎景要亡国。”
蹇婴攥着褚玄昭衣角的一片，鄙视地看着地上满脸泪痕的人。
褚玄昭不可置信地揉揉泪眼，确信是蹇婴没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紧紧地抱住了他。蹇婴一怔，手一松，手中的布片便随风飞向了夜色深处。
不远处，裴梦得将一切看在眼中，嘿嘿两声。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折 逢君喜成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