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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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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尔站在世界之树的最顶端,车水马龙混合着独有的喧杂与尘嚣,在她脚底下有条不紊地流淌。
金色旭日被沉甸甸的绿色气泡碾压成散碎齑粉,荧光颗粒途径所有经络的细枝末节,世界陷入无穹无烬的彩色泡沫,所有崭新的陈旧的、颠倒的错乱的、深恶痛绝的麻木不仁的,全都堆聚到唯一一个最高点。它闪闪发光,璀璨夺目,饱含着所有沉睡的过往,游离在烛芯内外的火焰和熔蜡之上。
“姐姐。”
——奥托跟所有同龄的男孩子一点儿都不像。他们会毫无尊敬地大声叫嚷着对兄姊、甚至是父母直呼其名;他们已经有了懵懂的特立独行意识,纹身,抽大麻,热衷于攀比谁怀里的姑娘更漂亮迷人;他们对女仆恶作剧,时不时作弄姐姐掀开她曳地的长裙,或者干脆偷来车钥匙开着保时捷撞歪邻居家的珐琅门柱。
奥克塔维厄斯家的下一代至少有两点异常。奥托只肯叫她姐姐,她也从来不爱穿麻烦的裙子。
对狭窄的社交群体、年轻人的新潮圈子,奥托向来缺乏必要的适从性。他不善言谈,拒绝交际,有时候显得过分文静。奥克塔维厄斯先生和夫人每每提到自己的小儿子,总会懊悔当初捐钱在他名下成立了一个实验室,但这并非全无益处,至少也成了他们在上流社会时常抱怨的谈资。
比起家里的庭院,奥托更喜欢自己那间拥挤闭塞的实验室。他长年累月地把自己关在门内,捣鼓着一些比古希腊碑文还要神秘的研究,而父母那儿则全盘交由她来应付。
奥克塔维厄斯先生和夫人对此从不过多插手,他们有着自己的生活。
这放任自由的散漫态度终于有所收敛,在他们看见奥托往自己肩膀上植入了一根长达数十英尺的机械臂以后。
夫妻二人在名利场上明争暗斗斡旋自如,可是面对将自己拧成死结的小儿子却毫无办法。
于是实验室的一切资金来源和科研项目被紧急叫停。他们只注意到了那根奇形怪状、惹人生厌的机械臂,却没看出奥托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异样表情。
而克莱尔瞧见了全部。在挥动那条人工合成的模拟手臂的时候,奥托那双枯涩已久的暗绿眼球得到湿润,比死人多不了几分血色的脸上迸发了前所未见的光彩。他高昂的面容写满了自信和骄傲,不可一世地俯视着满眼惊恐的父母。
天知道他从哪儿找来了经费和技术,在仅仅二十五天以后,又往另一侧肩膀添置了一模一样的第二条。
父亲气得一阵一阵直发抖,指着奥托的鼻子气急败坏地骂着些什么,他却一脸波澜不惊,姿态安然地蹲坐在克莱尔脚边,在她被不堪入耳的辱骂刺激得忍无可忍时,悄悄用手——真实的、充满人类的温暖和血液汩动的那只手,拉住了她垂在踝边的裤脚。
“我真搞不懂,为什么你总是想把自己变成一个怪物?”
这是父亲砸进他耳中的最后一句话,半秒钟后壁灯将他精疲力竭的佝偻背影拉得很长,这便是她和他记忆中的全部了。
“他们不明白。”奥托注视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上楼梯,身形没入大片浓墨重彩的阴影里,忽地小声说。
“它们,”他转眼,充满爱恋地凝望机械臂上均匀的纹理和沟回,偶尔映射的金属光泽炫目耀眼,在他眼底勾留下一层转瞬即逝的冷白,“它们让我变得更完美了。为什么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背对着我?”
他自言自语般神经质地嘀咕着,在她开口出声之前用一个乱七八糟的手势截停了她的话。
“有一个企业家。”他语无伦次地说,“他对我的科研很感兴趣,我要离开。你会抛下我吗?”
“我不会,奥托,我发誓。”
克莱尔在他结满汗珠的额头上浅浅地、轻轻地亲了一下,“我永远都不会放弃你,不管你成了什么样子。”
奥托温顺而又乖巧地将脸埋进她怀里,停顿数秒猝然笑了起来。
“你在撒谎。”他口齿清晰地说,语气超乎寻常的成熟冷定。他抬起头,耳际、眼角、唇间淌下一道道狰狞可怖的血痕,像被人用尖刀深深戳刺再细致挖开,外绽的皮肤里凭空爬满了细细小小的蚂蚁,它们齐心协力吮吸嚼食着新鲜的血液和红肉,大脑筋膜组织和髓体渐渐被从内掏空,不久呈现在克莱尔眼前的赫然成了一具骷髅。
数不清的条机械臂从身后霍地抄来,紧密地将她和他一起缠裹包围。
……
——“克莱尔!”
针管锥进太阳穴的猛烈疼痛袭击神经,思维像是形成实体经由特殊的软管被吸干抽空。
她全身密封在罐形容器里,从头至脚浸泡在不知名的溶液中,在昏冷光线下解析出五彩斑斓的光谱。只有形状柔韧奇异的绿色气泡裹盖着口鼻,借以提供给她维持生命所需的氧气。
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她撑开不断沉坠的眼皮,黏腻的液体濡湿了视网膜,她无法视物,只能凭靠微弱穿透液体的声音辨识出,叫她苏醒的那个人——彼得·帕克,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她只记得自己因为奥托的一声“姐姐”而恍惚分神,被那个也叫做“克莱尔”的克隆体偷袭得手。醒来以后,就到了这个地方。
“彼得?”她迫切地说着,不确定自己的话是否能传达到对方耳中,“你现在在哪儿?能活动吗?快从这儿逃出去,你根本想象不出奥托会对你做什么——”
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盘附于耳鼻之上的气泡阻阂了她所能发出的所有响动。
“我会做什么?我会解剖那只小虫子。”
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哑嗓音,近得像直接伏在她耳边低语。
克莱尔浑身一振,几乎被夺去了呼吸的能力。
容纳着她和这浑浊液体的是某种牢固坚硬的钢化玻璃,她试着想猛蹬一脚将其破开,但这个想法还没实施就失败了——液体的阻力强大得超乎想象。她感觉这是个快过保质期的黄桃罐头,而自己是里头那块被挤压变形发了霉的黄桃。
她的手指被泡得白胀发烂,连掐一把大腿让自己保持清醒这类简单活计都无法完成。
“你迎接姐姐的方式真变态,奥托。”大概是巴比妥类药物作祟,克莱尔不得不叹了口气,边同晕阙般的睡意作斗争,边不留情面地说道。
或许被其中的某一个敏感词汇刺激到,对方的反应尤其激烈。
“你不是!我姐姐是‘她’!——她从不会放弃我。她从不会背对着我,然后转身离开。因为她是我姐姐——”
一张惨白的脸唐突地压到玻璃上,双眼紧锁住她,毛细血管接连暴涨皲裂,红雾刷地蔓延掩覆眼白,“你发过誓,你发过誓的!”
她微微合眼,一线金光乍泄,双手上一秒还泛着粗糙的青灰,下一秒就光滑如初,在腐蚀和重生之间摇摆不定。
“我没有放弃你,只是不想变得像你一样。”
她说,“……现在我改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