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三章 若使当时身不遇（下） ...
-
天和二十六年三月，殿试前夜，皇帝夜召六皇子。
御书房内还残留着地龙燃烧过后的余温，角落里摆放着新供的晚山茶，朵朵洁白如满月，高洁芬芳，像是养在深闺的女儿家，分外惹人怜爱。
六皇子行了礼，端端正正的站在一旁。天和低着头凑在微弱的烛光下批折子，偶尔停笔思索，眉头微微皱成“川”字。待批了三四本折子，才抬头打量着这个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天和犹记得那年，六皇子还在襁褓之中，不知是什么原因一直啼哭不止，奶娘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后来不只是谁说，许是衣服太糙使得皇子不舒服。这才找到源头，脱了衣服，那白白嫩嫩的地皮上赫然有个针尖大小的小红点，往外渗着血。那时的天和情不自禁的低下头轻轻亲了一下那个小伤口，六皇子一下“咯咯”笑出了声。也是从那时候起，把这个漂亮的过分的小孩子呆在了身边。亲自叫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管理国家。
时光过得真快，转眼就把那个小小软软的娃娃雕琢成了翩翩少年，一样的漂亮迷人，让人总想多看几眼。
天和放下手中的朱笔，伸手按压自己的酸胀的鼻梁，有些疲惫地开口：“你四姐刚才过来求朕赐婚，今年的会元，个张子修。”
六皇子低着头，远山般的眉毛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终是没有说话。
天和像是知道这个儿子不会说什么，径自说道：“这个张子修，朕原本就打算给他赐婚的，没想到你四姐倒愿意。”说着，话锋一转，问道：“恭亲王最近拉拢朝臣，打压你的人，你打算怎么办？”
“皇阿玛不用担心，三哥那边我会多加留意。”
天和冷哼一声，明显带着讽刺：“你到现在还没有看清这皇宫内的兄弟之情？！”对于这个自小就寄予厚望的孩子，天和比谁都明白他那对亲情异常执着的性子。无论给他多少教训，依旧心存幻想。也许也正是因为这样，自己才属意他吧，毕竟光靠杀伐决断并不能完成他的宏图霸业。
六皇子撩起袍角，直直跪下去，单薄的脊背倔强的挺着。天和很是无奈，扶着额角：“恭亲王平复战乱有功，朕对他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很是满意，不愿他的才能被埋没，即日启程去镇守边关，保家卫国。”
六皇子也知道这样的处理方式再好不过，当下并不多言。天和见他不做声，继续嘱咐：“你有时间去关心关心你四姐，无缘无故怎么就想着要嫁给一个没什么家世的会元。天也晚了，你早点下去歇息吧。”
六皇子行了礼，退了出去。
正是春日，晚上微风习习，像一只温柔多情的手，抚平心中的焦躁不安。潜伏在轩辕的细作还没找到，他实在不敢冒险把天女接到都城。可是想到影卫传来的谍报，说她现在举步维艰，家里的情况又不好了。说骆一尘学堂没了学生，药田被人偷了大半，剩下的药材没卖几个钱，还不得不把药田还回去。说她每天绣花，更多的时间是和父母在山脚下开垦荒地。说她被人唾骂嫌弃，被泼脏水。说她常躲在被子里哭。说的全是她的艰辛，她的不易。
他突然觉得愧疚，她所受的伤害，其实一大半全来于自己的优柔寡断，自己的儿女情长。
不过，幸好，一切都不算晚。
*************************
“公主，公主真的要去吗？”长乐公主身边的大丫鬟依涟怯怯地站在门边，小声询问。那到底是朝堂之上，女子干政，是大罪。就算长乐公主深得皇上宠爱，任性惯了，可这次的做法实在是有违祖宗法制，皇上肯定不会放过他们这些奴才的。
长乐公主被人挡着，也不恼，语气怅然的说道：“我怕皇阿玛反悔。”虽说君王一言九鼎，可......她心中总是有点隐隐的不安。“走啦！”她也知道这样的做法实在是任性过了头，可她不能允许有一点差池，她要嫁与他，定要！
天和看了看殿中的经过层层选拔的恩科三甲，满意的点点头。在这盛世，能有这么多有志青年投效朝廷，为轩辕付出自己的一点力量，为他的伟业做出贡献，怎么都是一件让人欢喜的事情。
天和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刚钦点的状元，这个连中三元的年轻男子。昨日，蝶依去求他赐婚，说要嫁与这新科状元，问她为何，那小妮子居然垂首一笑，无限娇羞。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许久才细弱蚊呐的开口，他若要疼宠一人，定会奉上一切。
天和忍不住想要叹息，想着远在梓潼郡的小女娃，终是开口问道：“新科状元张子修，朕问你，你家中可有婚配？”
张子修向前一步，跪下，额头紧贴着大理石地面，“回皇上的话，草民......”脑海中突然闪过紫烟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她仰着娇俏的脸叫他子修哥哥，她眼睑低垂泫然欲泣，她鼓着腮帮子怒目而视，她憨笑的可爱模样，她无可奈何跺脚的娇嗔......一幕一幕，硬是将他的后半句话哽在喉间，怎么也无法吐露。可那红衣女子的身影突然也蹦了出来，她语调冰冷地威胁，你拒婚之日，便是她死之时。张子修看着光洁得大理石上反射出的自己的绝望的眼神，手紧紧撑在地面上，冰冷顺着掌心慢慢上升，直达心脏。许久，他才沉稳地答道：“草民家中不曾婚配。”
天和几乎要冷笑出声，影卫传来的谍报上清清楚楚的记录着那日的闹剧，这个人还能面不改色的撒谎。想到此，天和不禁凤目微眯，遮不住的精光将张子修紧紧锁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哦？你可知欺君是何罪？”
张子修声音恭顺：“草民不敢。草民初见天颜，心中激动紧张，一时沉浸在这天威中，还请皇上恕罪。”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春日的午后，阳光正好，鸟鸣蜂舞，就连空气里都是满满的甜腻的花香。骆家小院中的梨花开得正盛，一朵朵，一簇簇，密密匝匝的沉在枝头，不染半点尘埃，白的炫目。紫烟就坐在树下的秋千上，也是一身素白衣裙，花瓣随着清风飘落在她的颊上，她的衣裙上，让她看起来像是误落凡间的梨花仙子，不食人间烟火，没有半点红尘俗世的烦扰。他站在她身后轻轻的推她，她曲着双腿，斜倚着秋千的绳索，双眼微眯，像极了一只慵懒的猫咪。她拈起裙角的花瓣，凑在鼻子下闻了闻，语笑嫣然，语气里满是希冀，她说要是一直能这样多好。张子修突然觉得胸口闷疼闷疼的，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再也回不去了。
紫烟，对不起，我也好想那样一直走下去。真的好想。
“哦？”天和挑着眉，正想着要把哪个王公大臣的女儿指给张子修，便看到身侧的屏风后探出一颗小脑袋，撅着红润的嘴唇，双手合一，不断地给他作揖。天和怅然地摇摇头，“朕的长乐公主正好也到了婚嫁的年龄，朕瞧着你也是一表人才，学识渊博，便赐婚与你。望你以后和公主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多为我轩辕效力，也不枉朕今日一番苦心。”
“草民能娶得公主，是百十年修得的福气，草民叩谢皇上赏识之恩。”以前师娘常说，紫烟那么小，就懂得孝敬父母，养家糊口，琴、书、画、刺绣都是不错的，谁娶了紫烟定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他那时想着，怎么也得把这福气留在自己身边。可现在，他却亲手把它抛开。他有什么资格怨恨呢？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吗？思及此，张子修自嘲的笑了，带着极度的悲凉。
“钦天监推算下个月初八是个好日子，虽然仓促，也不是来不及。朕将女儿交给你，是用来疼宠的。”天和目光深邃而幽怨，让人琢磨不透。
“谢皇上恩典，皇上的教诲，草民会铭记于心的。”
这大殿上的血影刀光，隔天便疯传与市井街巷，沦为百姓们的茶后谈资。不止如此，文武百官对这个颇受皇上青眼的少年郎也是很关注的，一部分想着怎么巴结，有一些愤世嫉俗的则想着怎么打压。然而无论抱着什么样的态度，人们对这个十八岁便凭借自身本事迎娶公主的状元郎，怀揣更多的是嫉妒。民间更是传出，生子当如张子修之类的民谣。
紫烟闻此消息已是月余之后，初听时她心中欢喜无限，随后就多了一点失落。就像她还是张娓鸢的时候，以为一直会对自己好，对自己稍有不同的堂哥，突然有一天交了女朋友，从那以后不会事事以自己为先，不会和自己无话不说，不会老是和自己一起玩耍时一样。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爱情、亲情、友情不可能每一样都兼顾得很好。哥哥有了爱情，难免会冷落她这个妹妹，心中怎么都会怅然，难过。
紫烟破例买了些肉，又买了酒，是村里自酿的烧刀子，据说这酒很烈。她提着难得会买的酒肉，走在村里的田埂小路上，逢人便打招呼，脸上始终挂着浅淡不容忽视的微笑，看起来温婉迷人。
村里的人这才发现，昔日被称为妖怪的小女娃渐渐也出落的亭亭玉立了。有些人不免又打起提亲的念头，可想着远在都城的状元郎，只好撇着嘴冷笑几声。紫烟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依旧语笑晏晏。
骆一尘下了学堂回到家，看着桌上比平常丰富许多的饭菜，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一下，但很快又装作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
紫烟轻轻扯着他的袍角，仰着小脸，颊上因为激动有点绯红，绿眸清澈闪亮，撒娇道：“爹，你可不知道，子修哥高中状元了！人人钦羡的状元郎。”
“是吗？”骆一尘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晡时有很多村民领着孩子去药田找他，说是希望能继续在学堂学习，微一探听才知，是因为自己出了个状元学生。正当他要为自家女儿苦尽甘来而欣喜时，又被人当头一棒。
初听到张子修要做驸马爷时，骆一尘有些嗤之以鼻，他带的孩子他明白，张子修绝不是那种为了功名利禄而不择手段的人。况且，他对紫烟感情之深，他是看在眼里的。可一路回来，众人都在说这个状元驸马爷风头无两，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事已至此，能怎么办呢？
怪只怪，他女儿命不好。
“爹，你的学生，义子，考中了状元诶，你怎么面上半点喜色也无？”紫烟给自己和骆一尘的酒杯里斟满酒，举杯轻碰骆一尘的酒杯，笑道：“这第一杯，是为了庆祝子修哥高中状元，希望子修哥以后平步青云，官运亨通！”一仰脖，只觉喉间火烧火燎的疼，一路烧下去，果然和传言中的一样，烈。
骆一尘只是坐着，不举杯，也不阻挠。
紫烟抬手揉了揉眼角，有微凉的湿意。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凉薄之人，对亲情，友情，爱情都看的极淡；或者说即使当时是浓重的，日子久了，也变得有些可有可无了。以前她的总是告诉自己，君子之交淡如水。可现在，心像是被扯着一般疼的侵血蚀骨。
紫烟又斟了一杯酒，“这第二杯，是为了子修哥有了好姻缘，希望子修哥以后夫唱妇随，恩爱不移！”这灼痛根本分散不了那蚀骨的心痛。她知道，她的子修哥已离她远去，他们或许已背道而驰了。
“这第三杯，是为了学堂能重新开学，为了咱们又可以种那八分地，希望咱们家的日子越过越好！”紫烟找着各种理由和骆一尘拼酒。井美依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样的时候，语言是多么的苍白！
喝了小半坛后，紫烟才停了杯，一手执筷，双眼迷离。“我来唱首歌吧。”说着，便叮叮咚咚的用筷子敲着酒杯，打起拍子来。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声音清丽婉转，清新撩人，其间又带着淡淡的忧伤，让人不禁流下两行清泪。
紫烟只觉面上微凉，伸手一探。原来，早已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第二十三章 若使当时身不遇（下）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