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二十二章 若使当时身不遇（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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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修启程的那天，天空灰蒙蒙的，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不知不觉就缠绵了一天。紫烟没有去送，倚着木门站在屋檐下，目送着那撑着伞的挺拔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氤氲的水雾中，分辨不清心底是难过还是轻松。美依与她并肩站着，抿着嘴角，不发一语。
张子修是和镇上的镖局一路南下的，等到了都城，已是百鸟出巢，万花齐放之时，离大考之期不剩几日。
看着眼前巍峨的护城墙，高大的城门，张子修才有些惶然。此时离心中的牵挂之人千百里，可只要想着头顶一片天，脚踩一块地，心中也不很难过。
天刚破晓，万物笼在薄雾之中，瞧不很真切，一如两人的前程。张子修紧了紧身上的包袱，付了银子给镖局，暗下决心，一定要拼尽全力在此处站稳脚跟，闯一片天地。
大考在即，原本繁华的都城更是人声鼎沸，各大小酒楼一律人满为患。张子修站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失神茫然，心中却庆幸，没带了紫烟一起来，不然怕是要流落街头了。
就在张子修出神间，有人小声凑在他耳边询问：“这位爷可是要寻住处？”
张子修诧异，定神仔细打量眼前之人。那人二十几岁的模样，身穿玄黑粗布长衫，平凡的脸上因着温和的笑容显得分外柔软，一双如山涧清泉般温润清澈的眸子正定定地瞅着自己。张子修迟疑了半晌，终是点点头：“不错。”
那人做了个请的姿势，热络地说：“爷运气真是好，小的是前面玉喜楼的小二，叫四喜，我们店里正好还有客房一间。如果爷您不嫌弃，就跟着小的走一趟，看看房间再做决定也是可以的。”
张子修不由又将那人打量了一遍，四喜挂着熨帖的笑容，温和热络，眼底坦坦荡荡，风光齐月，有一种翩翩世家公子的模样。张子修微笑拱手，让他在前带路。
两人穿过热闹的街巷，走进一条狭长的胡同。说是胡同，其实不过是两座宅子中间的夹缝，成人展臂宽，青石铺成的地面。有三角梅越过青灰色的墙壁伸展出来，枝叶鲜绿油亮，紫红色的花朵随着微风颤颤巍巍的摇摆着。那人转过头来，在花海中含笑解释：“咱们玉喜楼闹中取静，与繁华相隔，又处在繁华之中。最适合应考贡生居住，只是像公子这样的外乡人知之甚少，到了今日才有这空房一间。碰上公子也算是有缘，四喜提前预祝公子高中，到那时，玉喜楼也可以沾沾光。”
张子修报之一笑，并不说话，那人也纳口不再多言，一时巷子里只闻两人的脚步声。
伴着花香，胡同尽头，果然出现了一座精致的三层宇楼，细听有隐隐的读书声。张子修放下心来，搭在包袱上的手也垂在了身侧。四喜看在眼里，面色不变，领着张子修进了店门，直奔柜台。柜台后一人长衫玉立，面容精致如同画中人物，看到他们，眼睛一亮，更显艷丽。那抹艷色转瞬即逝，很快消失在微蹙的眉间。那人疲累的打了个哈欠，不冷不热地询问道：“你怎么那么早就出去了？知不知道更深露重，一个人睡有多冷？”
四喜走到柜台后，揽着那人的肩，陪着笑道歉。那人不情不愿，瞥了眼张子修，径自拿起毛笔在账本上写了一阵，招呼另一人带张子修上楼。四喜含笑的声音在身后讨好：“总得把事办好，才能拿银子，不然拿什么给你买大氅？”
余下的话被张子修抛在了身后，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故事，在没有书写好自己的故事前，哪有余力去探听别人的？张子修上楼梳洗收拾，又睡了一觉，方觉胃中空空，重新束了发，下楼去了。因着正是饭点，大堂里坐满了人，张子修逡巡了一番，正想着叫几个馒头上楼去吃，就听身侧有个声音传来：“这位公子要是不嫌弃，可以与我们同桌而食。”
张子修转过身去，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两个人，两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锦衣玉服，身后站着五个侍卫模样的人。说话的便是其中一位，身穿宝蓝色的湖绸长袍，飞眉入鬓，丰神俊朗，虽唇角带笑却自有一股威严的气势。与他同桌的另一位公子身穿鹅黄长衫，玉面朱唇，眉清目秀，一双上挑的凤眸水光潋滟，让人挪不开眼。两人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寻常人家所没有的气度，一看便知身份尊贵。
启程之前，骆一尘曾嘱咐过他，都城乃京畿重地，天子脚下，一定要谨言慎行，不主动惹麻烦，也要避开惹不起的人物。当即含笑拱手，推辞道：“多谢公子盛情，在下去房里吃也是一样的，就不叨扰二位了。”
话音刚落，四喜就端着张子修要的清粥馒头放在了角落的桌上，张子修内心苦笑，晓得眼前大佛得罪不得，道了谢，也就大大方方的坐了过去。
鹅黄色衣衫的公子支着脑袋盯着张子修看了半晌，撇了撇嘴，望向了他的腰间，张子修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系挂的香囊。香囊是临行前紫烟给他的，嫩黄色的底面上绣着蓝紫色的鸢尾。紫烟说，鸢尾能带来好消息，也有牵挂的意思。不觉就弯了唇角，笑的儒雅欢喜温柔明媚，更衬的一双眸子灿若星辰。
鹅黄色衣衫的公子挑挑眉，伸手拉下香囊，两指夹起，细细瞧着：“恩.....花样倒是别致，配色新奇，就是绣工差些。难得本公子看得上眼，就不追究你无礼之举了。”
张子修心里厌恶对方，面上平静无波，缓缓伸出手，克制恭敬：“请公子还与在下，此物对在下来说，很重要。”
鹅黄色衣衫的公子沉了眉眼，冷声道：“一个破香囊，承蒙本公子看得上眼，你还拿起桥来？本公子给你黄金一百两买下它！”说完，挑眉去看张子修，他心中笃定张子修一定会答应，然后他就将香囊摔在他丑恶的脸上。
这世间谁人不爱钱财势力？为钱为势抛却尊严，妻儿，人性的世人他看得太多了。
饶是张子修再沉稳，还是拉了脸，“姑娘自重！”夺下对方手中的香囊，转身就上了楼。
鹅黄色衣衫的公子若有所思的望着关起的房门，嘴角添上志在必得的笑意：“五弟，这样才有点意思啊。”
宝蓝色长衫的公子垂着眉眼，答得四平八稳：“四姐，我只是带你出来吃吃隐在都城街巷的特色美味。”
鹅黄色衣衫的公子不置可否，意味不明：“这个特色的确美味。”
大红喜榜放出来的时候，张子修正在屋里给紫烟写信。外面锣鼓喧天，玉喜楼前更是鞭炮声声，一点也不亚于过年的氛围。拿着圣旨的太监到的时候，信刚写了一半。家书里语气急切，带着高中会元的欣喜与长久不见的相思，洋洋洒洒有五六张纸。
张子修接旨谢恩，俊朗的脸上始终挂着冷淡且疏离的笑容。四喜携着众人过来道喜恭贺，张子修面色如常，转身上楼，打算继续那封未完的家书。
推门而入，一眼便瞧见立于窗前的鲜红色身影。张子修身形一顿，迅速掩门询问：“您怎么在这？”
红衣女子听到声音，掩住大开的窗户，并不回答张子修的问题：“一个月后就要殿试了，我是来嘱咐你一件事的。”红衣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面容精致，眉目如画的脸。红衣女子挑着眉冷笑：“为娘是来嘱咐我的儿，定要答应轩辕狗皇帝的赐婚。”
张子修下巴微偏，眼睑半垂，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那深入古井的眸子。
红衣女子手腕一翻，只见银光一闪，张子修胸前的衣服便裂了开来。狭小的房间里顿时弥漫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红衣女子狭长的眸子里闪着阴冷的光，声音里满是嘲讽：“怎么？你还当真对那妖孽动了情？”
张子修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隐忍的辩解道：“她不是妖孽！”紫烟怎么回事妖孽呢？她纯真善良，温柔美好，世间再不会有这样甜美的女子了！
“啪！”又是一道伤痕绽开在张子修俊挺的身上。张子修依旧站立不动，想严寒中的劲松，笔直凛冽，不畏严寒，只为心中的梦想一直向上，一直矗立。
“你倒是长本事了！知道反抗顶撞了！”红衣女子翻腕抽了几下，见张子修依旧一声不吭，收了鞭子，随意地坐在桌边，把玩起桌上的青花茶盏。张子修一时摸不透，以前的她会一直鞭打他，直到自己晕过去，可今天却如此反常，实在让人无法安心。
红衣女子纤长的手指划过茶盏上的每一个纹路，摇头叹息：“我的儿，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随着话音，茶盏直直飞出去，逼向张子修的气穴。张子修倒也不躲，仍那样笔直的站着。
茶盏刚一碰上张子修，张子修便觉一股真气在腹内乱窜，张嘴便喷出一大口鲜血。
“娶是不娶？”不带任何温度，仿若子修只是那路边的阿猫阿狗，并不是她怀胎十月所生。
“你后悔了？与我爹私奔，是你做过最后悔的事吧？如果不是他，你也许还是那朱墙深宅中的贵妇一名，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哦~”张子修残忍的笑着，声音阴阳怪气的继续诉说着那些刻在每个人心上的陈年往事：“我怎么忘了，那王爷喜欢的并非你，而是你跟前亲如姐妹的丫鬟井美依！”是的，红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早已横死荒郊庙宇的波亚公主。
张子修袖中的手微微发着抖，一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温润如玉的剑客，他就更加憎恨眼前这个红衣女子。是她，是她让他父亲生不如死！她逼他迫他，轻贱他，在那个漫天血红的午后，让他愧疚而终。
“闭嘴！”波亚暴喝一声，怒气冲冲：“不许你提他，不许！”
“为什么不许？那双空洞的眼睛，你能忘了吗？”张子修步步紧逼，眸子里闪着复杂的光芒，灿若星辰，像极了他的父亲。
“我不许你这样看我！”波亚飞身上前，伸手欲剜张子修的眼仁，张子修身形一晃便已站在窗前。
张子修冷哼一声，满眼鄙弃：“原来你还记得，我以为你只知如何在那些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身下婉转承欢呢！”真不知，当初父亲是如何爱上这样一名女子的。在生命的尽头，他可曾有一瞬间的后悔？
“你这逆子！”红衣女子长鞭一挥，便缠上了张子修修长的脖颈。皓腕一扯，冷声质问：“娶是不娶？”
张子修顿觉呼吸困难，可黑色的眸子里依旧闪着倔强的光芒。他答应过她会回去娶她，他答应过的，什么也不能阻挡他，什么也不能！
看着张子修隐有青色的脸颊，波亚忽然仰天长笑，眼睛里算计的光芒一闪而逝。手腕一松，嘴角勾成残忍的弧度，眼睛里闪着恶质的光：“你拒婚之日，便是她死之时。娶与不娶，全看你的。”
张子修像是抽走了全身的气力，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一颗心刀砍盐渍似的，疼的厉害。仿佛一朵花开的时间，又仿佛滚滚三千红尘散落的历时，张子修终于淡笑着道：“我答应便是，之时赐与不赐，怎是我说的算呢？”
红衣女子娇笑着，精致的脸上糅合着欣喜，讽刺，恶毒......显得极其狰狞：“这我儿放心，公主早已芳心暗许，为娘也为你铺好了路，只等你点头把花轿迎回去......”
张子修心神剧震，突然想起那个鹅黄色衣衫玉面朱唇的清雅少年装扮的姑娘。心中激荡，又喷了一大口血。
红衣女子见上前掐着张子修的下巴，为了一颗乌漆墨黑的丹药，推窗翻身而出。
张子修突然想起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漫天的晚霞像是开的正红的杜鹃花，一朵一朵犹如被鲜血浸过似的。年少的自己紧紧攥着他爹的衣角，像极了一只惊吓过度的小兽。他娘一手执鞭，恶狠狠地瞪着他。可是他怎么能把他爹仍在这荒郊野岭孤零零的一个人呢？爹会寂寞的啊，会觉得难过。他娘一鞭子一鞭子狠狠的抽打在他的背上，火辣辣的疼，抽筋腕骨似的。可是，他依旧那样紧紧地攥着。那是与他幸福的唯一维系，可是他爹死了，什么也没有了。他绝望的嘶叫着，仿若失去伴侣的狼。
他娘终是答应葬了他爹，一个很小很小的坟冢，立于那苍茫的天地之间，小锁孤寂。他曾以为自己的心连同温情早就和他爹葬在了一起。直到遇到那个明丽的绿眸女孩，她就像一束艳阳，照亮他原本漆黑的生命。她真心在乎自己的喜乐，会因为自己受伤而哭泣，会因着自己的一个笑容绽开比阳光还耀眼的笑靥，宁愿自己挨饿也让自己填饱肚子......那个总是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子啊，那个他答应会迎娶的女子，那个他想为之付出一切的女子，从今往后与他再无半点羁绊。
张子修双手掩着脸，上面泪水密布，上面哀恸绝望。仰头又吐出一口鲜血，浓重的黑暗袭来。
紫烟，你是我心口唯一的温暖。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第二十二章 若使当时身不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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