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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春日游 ...

  •   游春期开始的第五天,也就是律令训读后两天,西山铭霞派人送来一个口信:“邀请姊妹兄弟们游春。”庭秋兄弟两个自然不会反对,和铭霞出游,既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又不用担心孩子们不懂风俗闯祸。此时韩芝也已经拆了夹板,果然像大夫说的那样,能跑能跳一点后遗症都没有。几个孩子凑在一起讨论过两天游春的事情,韩竹和巷子里的孩子们混的很熟,将各处听来的故事眉飞色舞的讲述着。
      韩琳却有些郁闷,她也想去踏青游春,当年在故乡,韩家的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然锦绣门第,对院墙外世界的了解还不如伺候兄长们的大丫头。而今忽然被解禁了,一时间对万事万物都充满好奇,可偏偏还是只能困在家中——不是因为规矩,而是不知道自己能何去何从。
      韩琳和挽春还有交往。挽春也就比她大四岁,平日里韩琳也不和她摆小姐架子,一同嬉戏,一块儿做女红。挽春赎身离去后没多久就和布行的小少爷成了亲,之后她悄悄去她那里玩过几回,见这个过去在庭秋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的侍妾,现下却泰然自若的指挥着整个布行的生意。她也见过挽春的夫婿,刚满十六,容貌并不出众,但是举止柔和,待人有礼,看着挽春的眼神更是温顺缠绵。挽春一手打算盘,一手记账,还有闲心和她说话。她常常问她:“大姑娘将来想要做什么?”她也说不上来,或者说在她十五年人生里从来没有想这个问题的必要——她这样的官宦人家的女儿,不就是等着父兄帮她找个好人家;等着到了时候夫家来迎亲;往后相夫教子、生儿育女……
      挽春这么对她说:“大姑娘,我到了安靖后,特别是和夫婿成亲后,这才觉得这世上的事男人能做的,我们女人也一般能做,而且做的不会比男人差。过去一门心思只懂得靠着男人过日子,现在想想都觉得可怜。
      “大姑娘,你读的书比我多,能写文能做画,在这里必能做出一番成就。这安靖啊,就是我们女人的世界。我说大姑娘,就算是将来陈泗太平了,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回去做什么呢,还过回过去那种可怜的日子么?”
      挽春的字字句句都说到韩琳心里头去了。
      挽春前几日就和紫媛说,此间游春期要到了,家家做新衣,娘子若是想要扯几块布就到我这里来,保证就收个本钱。紫媛觉得她一番好意要是回绝了反而显得自家小气,至于韩庭秋那里,她寻思这些日子下来各色惊喜,相比较来说,挽春这一出真算不上什么,也就真到他家布行里给全家人扯了布料。挽春家的布行里雇有裁缝,客人选了布料不出门就能加工,韩琳这几天经常跑去看衣服的进度。这时候,他们家来贵客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巷子外,就连挽春都听到一些,抓着她问。韩琳不敢全说,含含糊糊的说:“阿嫂有个故交是此间贵人。”挽春哪里相信她这句话,但也知道必是有不便说的,笑吟吟道:“我听说二夫人回来的时候是用马车送回来的,马车哦,这个贵人可真是贵的不一般。”
      韩琳只能笑笑。
      “大姑娘,这可是百年难寻的机遇。”
      韩琳忽然醒悟过来,心说:“对啊,这里是安靖,女儿们的世界。我若想有所成就,还有比这位西山大都督更好的贵人么?”
      正想着,她的贴身丫鬟来找,说有急事,让她立刻回去。
      原来这一天一早,此地保甲登门,和紫媛寒暄了两句就问:“听说你家大姑娘已将十六?”
      “那是我的小姑,再过一个月就是及笄。”
      保甲一拍手:“这就对了,娘子啊,你要给大姑娘准备服礼了。”
      一家人都是在律令训读上第一次听到“服礼”这两个字,自要问内容。保甲详详细细解释一遍,早上的祭祀,拜亲,更服等等,以及晚上的执觞、暖席。别的都还好,一家人还听得津津有味,原来安靖成年礼如此隆重,可听到“暖席”庭幕夫妻对看了一眼,有了不祥的预感。保甲笑道:“今天过来就是要和娘子说,别的都好办,就是暖席礼的人,娘子是自己寻还是让神宫选?”
      等弄明白暖席礼的细节,自然又是一个晴天霹雳,韩庭慕简直坐不下去,只能望着屋子角落里装做“我什么也没听见,我什么也没听见”。紫媛也是脸上飞红,喃喃道:“这个与我们陈泗风俗大相径庭,能不能不行此礼?”保甲也料到“这些外国人”肯定有这种反应,笑了笑:“若是娘子一家很快返回陈泗,那当然没必要。可要是一时半会不离开,大姑娘又要在这里订亲成家的话,服礼一环都不能少。”
      清渺初年,平民人家的服礼,主要都是在神宫举行。例如执觞礼,到了苏台就是服礼人家晚宴宾客,行服礼的女子出来劝酒三杯;但在清渺初年,则是晚餐时神宫为行礼女子倒上三杯酒,以表示她已经成年,从此要担负起敬奉神明、支撑家庭的重任。因为在神宫举行,对清渺人来说,服礼的意义比之后代的苏台更为重要。不仅是成人仪式,更是敬奉神明的祭祀仪式。
      过了许久,紫媛才咳嗽了两声,低声道:“那个暖席礼的人……是怎么样?”
      “在神宫献祭之人当然要是身家清白,品行端正的男子。”保甲看看他们,咳嗽了一声:“说句不中听的话,娘子别生气啊。你们是新来的,上门求人行礼,人家未必肯,所以这事还是交给神宫好。神宫选人,没有哪家会拒绝的。”
      紫媛脑子里一团乱,看看丈夫,韩庭慕依然一副“我什么都没听见”的表情。心说安靖的事还真是时不时就出一个惊吓人的。比如他们已经通过律令训读知道安靖男人要守贞守节——这个不难理解,把陈泗女人受到的教育搬过来就行了。可是就这么个把守节看的极重的国家,却有让已婚男子与陌生的行服礼的女子共度一夜的传统,而且被找上的人家都不会拒绝还与有荣焉。
      其实整个服礼的仪式十分复杂,前后筹备以及吉凶忌讳都很多,保甲知道和一群外国人说三天也说不清楚,此次登门主要就是劝他们万事交给神宫。而且大大的给神宫做了一个广告。集庆地处西疆,却着实有一个出名的神宫——明信宫。
      安靖神宫供奉的主神永远是水神水缨,除此之外,安靖奉行万物有灵,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以及为民请命的良吏,保家卫国的将领都可能被后代奉为神明,高踞神坛,受万世之香火。明信宫就供奉了文成时在扶风爱护黎民、保卫疆土的几位文官武将,更有许多有求必应的传说。但是让明信宫名满天下的则是一个传说——这里是风神风渊的本身神宫。传说不知道哪一年风渊女神显身在集庆,虔诚的神官画下她的容貌,然后找人塑像,流传后世。
      保甲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重点只有一条——明信宫是集庆的骄傲,了不起的神宫,所以把一切交给神官们吧!

      保甲走后,韩家三个当事人消化了新的冲击,然后开始烦恼:“怎么办?”韩庭秋回答:“让大妹回来,听听她自己的意思。”韩琳回家后,紫媛将服礼种种和她说了一遍,问她:“保甲也说了,服礼在安靖是人人必行,但我们毕竟是陈泗人,若是不愿意,官家也不强迫,大妹仔细想想,不急着回答。”韩琳一抿唇:“阿嫂,我愿行服礼。”
      庭秋听了,点点头:“按照大妹的心意吧。”庭幕却还是怎么想都不对,又让紫媛去劝,别的也就算了,暖席礼在陈泗人看来太过惊世骇俗。要是过两年陈泗太平,他们回去了,韩琳不再是清白之身,可不好说人家。
      韩琳道:“阿嫂,我不回去了。”
      “什么?”
      “就是陈泗太平,我也不回去了,我要留在安靖,在此间成家立业。”
      紫媛心想“准都是挽春那事闹出来的”,可看韩琳神色严肃,目光坚定,知道一时多说无用,只象征性的劝了两句,回去转告兄弟两个。韩庭慕这天是准备装死到底,庭秋倒是苦笑了一下:“意料之中。大妹在故乡时心气就高,只不过陈泗没有她可以立业的机会,现下到了安靖,她不说这番话才是怪事。”紫媛回头对丈夫说:“大妹有志气,现下在安靖自然是好的。但是咱们毕竟是陈泗人,现在人家可以开关容纳我们,可等到陈泗太平了,也能把咱们赶回去。留不留下来的,未必是大妹能说了算。”
      她的担心也不奇怪,他们拿到的只是扶风都督府发出的凭证,可以在扶风境内定居谋生,但是不能离开扶风一步——这足以说明,安靖只是给这些难民提供一个暂时的求生之所,并没有让他们成为自己子民的打算。庭幕笑笑:“换了别家自然有这个危险,但是大妹清楚地很,她想留是留的下来的——有你这个阿嫂帮忙呢。”
      紫媛啊了一声,骂自己糊涂了,过了一会却听庭幕道:“阿媛,你说大都督到底是怎么看待我们韩家。”紫媛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她现在高高在上,有些话实在是不能问的。可我心里琢磨,怕是好不到哪里去。”
      “哎哎,当年我们可没亏待过她。”
      “我们是没亏待过,可是大伯呢……”她扑哧一笑:“这说出去,当得上‘始乱终弃’四个字了。”
      庭幕大大翻个白眼,忍不住要替自家兄长辩解,说怎么能用上这四个字呢。韩庭秋收个通房丫头,天经地义,怎么乱了。至于“终弃”,最后是谁弃谁啊。紫媛冷笑一下:“照着你这么说,倒是扶风大都督对韩大爷‘始乱终弃’了。”庭幕觉得不能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了,正过来反过来听都很惊悚。
      “最初你说大都督和景清丽长的像的时候,我劝你别乱想,那会儿确实觉得,就算是,清丽对阿兄怕是藏着怨恨的。毕竟,清丽走的时候正是阿兄成婚之前。
      “不过……你说,她为何让铭霞来与阿兄相认。”
      其实,这个问题紫媛也很困扰——既不需要“认祖归宗”,更对韩家没什么好图的。如果说召见她,给钱给东西,这是感谢她当年援手之恩,但是完全没有必要让铭霞与庭秋相认。有时候,她也想,是不是景晴对韩家老大还有情愫,但是那么多天过去了,也没有等到景晴召见庭秋。
      庭幕忽然一笑:“娘子,有这个闲心烦恼阿兄的事,还不如先烦恼烦恼你家相公我的事情。”
      “你怎么了?”
      “什么时候为为夫引荐一下扶风大都督吧。”
      紫媛一时有点懵。
      “连大妹都有志气,我这个做兄长的难不成真的要等着被自家妹子养?”
      “你想在她那里……求个一官半职?”
      “不求一官,只求半职;能在遮风避雨的地方得一份能养活你和芝儿的职务足以。”

      铭霞与姊妹们约定游春那日风和日丽,一大早铭霞就到了韩家。这天她没有再穿来“认父”时那件华丽丽的衣裙,而是穿了件简洁素雅便于行动的行游服,照旧骑着她那匹青骢马。安靖官宦人家服装的名堂很多,除了春夏秋冬四季均有规制,在家有礼服、常服、居内服;出外有行游服、骑射服、行旅服;祭祀之时有祭祀礼服等等。紫媛还是在挽春那里听来的,也只有评价一句:“比陈泗还讲究。”体谅韩家的子女们不会骑马,景晴又破例拨了一辆马车。韩芝韩梅一点不挑剔,只有铭霞同父异母的弟弟韩竹不愿意了,嘀咕着说:“我也会骑马啊,为甚么要和他们一起乘坐马车,闷在车里跟个小姑娘似的。”铭霞听着有趣,心想就是因为你不是“小姑娘”才要乘坐马车,现下大家都没服礼关系不大,等服礼之后,大家男儿是不作兴大咧咧在外头走的。但是铭霞对生父一家“陈泗人”的身份已经很有认知,看韩竹那个委屈的样子挺可爱,当下让一个亲随把坐骑让出来。韩竹大喜过望,骑上马顾盼有姿,韩庭秋远远看着,一时象是回到了北庭。又看铭霞一马当先,阳光明媚,青春无匹。忽然间女儿的身影和十二年前“景清丽”的身影交叠起来,
      十二年前的韩庭秋,风华正茂。
      二十二岁的北庭司士、六品官,容貌英俊,文武双全,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称一句“出类拔萃”。韩庭秋的家族是延绵了七代人的陈泗望族,但是在韩庭秋出仕前家族刚刚度过一场危机。韩家最强盛的一向有两支,百余年来争斗不休,庭秋这一支稍微弱势一些,但是靠着其父的出色才干,一代之类反转而上。韩庭秋的父亲被称为“百年独一人”,神童才子,官场俊彦,举凡好词汇只管往他身上堆砌,怎么用都不会错。韩庭秋十四岁的时候,韩老爷子已经是朝廷正三品高官;同时还给韩庭秋定了个好亲事——陈泗大宰的千金,那是陈泗更加显赫的门第,族中皇妃、驸马车载斗量。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那么个完美无缺的韩大爷却在庭秋十八岁的时候病逝了。一夜之间,大厦摇晃。韩家另一支是绝对不会浪费这种落井下石的好机会,首先是夺了庭秋预订入仕的职务,其后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又夺了原属于庭秋的婚事。年少的韩庭秋冷静应对,一点点动用其父留下的人脉挽回溃势,更在秋日的宫廷宴会中让皇帝赞了他一句“韩家儿郎多俊彦,不下于乃父。”自京城回来,韩庭秋就收到了北庭司士的任命,此时他年仅二十一岁。
      西山景晴遇到的就是最为风华正茂时的韩庭秋。
      带着“景清丽”返回北庭的韩庭秋对这个美貌出众的侍女其实也是有过疑惑的,她明显读过书,而且读得还不少。如韩家这家的家庭,长相出挑的大丫头也会在侍奉主人读书的过程中认得点字,但是象清丽这样完整的读过古籍,又能写一手好字的就很难找了。他也问过两次,她淡淡一笑:“奴婢是在家里学的,奴婢进紫家时候不长。”她不想细说,韩庭秋也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婢女么,乖巧好用就成;至于家世来历,又不是两家通婚,要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对他来说,这姑娘之前是紫媛的陪嫁,现下是他的侍婢,这就够了。
      韩庭秋一直知道,他在珑北祖宅里第一眼看到景清丽就动了心——想将她收入房中,留在身边。这个心思自然是来源于初见斯人的惊艳,而相伴越久,更有一些复杂的心情缠绕起来。对他来说,缺的从来不是女人,而是能与他合拍的“红颜知己”。以前他一直觉得那样知情识趣的女子只能在章台楚馆找,那些琴棋书画的女人,虽操贱业,可气韵举止不亚于大家闺秀。他也的确在其中有过几个“红颜知己”,但是毕竟那些都是青楼女子,而他韩家门庭显赫,就是再喜欢,也不能带回家中。
      得了景清丽,韩庭秋才算在自己家里也能感受到“红袖添香”的种种乐趣,这女子能在他写得得意文章的时候对他莞尔一笑,也能与他同赏画作、点评一二。庭秋更教她下棋,没学多久便可在他让几个子的情况下与他对局。当然,他现在想来就觉得自己恐怕又是被骗了,在他辛辛苦苦教学的时候,那丫头肚子里还不定在怎么偷笑。
      在北庭时,他也曾带清丽游春,行到水穷处,花深里。他一时兴起问她要不要学骑马,她一脸惊喜,看着他道:“真的可以么?”满脸的兴奋。可真的将马牵来,她又连连摆手:“不成的,不成的,那么高,好可怕。”他笑着说:“没关系,我这匹马久经训练,温驯的很。”她连连摇头:“不要,我害怕。”说的时候身子微微缩起,一脸的可怜,他忍不住大笑起来,将她抱上马鞍,同骑驰骋在春日原野。
      这个旖旎场景现在想起来就是让他要咬牙切齿的可恨——这丫头太会装了!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装束淡于画。
      历来游春期就是少年男女寻偶佳期,清渺初年,虽然已不复上古时“三月相对,携手同奔”的旖旎,但是那些传统还是留了些痕迹下来,比如华服新装,比如同辈相携。游春期除了十岁以下的儿童会随长辈,其他的都是同辈相伴。铭霞这天邀请的当然不仅仅是韩家兄妹,还有扶风当地官员、将领家与她年岁相近的同辈少年。期间最长的正是北营大将军的千金,时年十五岁。最年少的就是只有八岁的韩梅。照理说,韩梅这个年龄应该与家中长辈同游,但是铭霞带了仆从又有马车,出发前见韩梅一脸羡慕的看着,就把她一起带出去了。韩家跟着来的还有几个家仆的孩子,最年长者也是十五岁,就是韩庭秋在北庭配给亲随的那个大丫头的儿子。
      后来在京师永宁城有了“春雨皎原,秋风云桥”的说法,皎原十里杏花,加上莲峰江漪在此相遇的清雨楼,以及杏花时节拜千月的位于皎原江宁道起点的千月素墓。每年春日杏花盛开,游者如云,是安靖游春第一胜地。
      扶风当然不可能有如此美好的春日胜地,集庆位于安靖西北,此时春风刚绿杨柳,原野上春草初萌,还没有什么花在盛开。集庆的游春圣地是东郊杨柳原,顾名思义,此地遍植杨柳。更有扶风第一大河流——玉淑河蜿蜒流过。沿河看柳,执觞柳下,这是集庆人对春日的赞美。
      安靖从文成王朝后期开始就有了一个不成文的传统“行游无贵贱”。杨柳原这样的郊野美景是属于所有人的,不管是贵胄还是平民都可以同时在此享受春日的美好。游春期既可以看到最普通的平民家庭挎着个食篮在柳树下高高兴兴啃馒头;也能看到衣着华贵的富贵人家用白布围起一处空地,供家中男子歌舞饮宴。即便是皇室贵胄在游春、歇夏、赏秋的时候也不能独占一地。如果有人实在觉得不愿意和贱民们共处,大可在郊外置办别业、休憩花园。
      对于铭霞这些还未服礼的半大孩子,春游也就是一群同龄人一起撒野一天,还能看看百戏、吃点平日大人不让吃的小食等等。而已行服礼的女子,尤其是富贵人家的女子们行游则精彩的多。在杨柳原上,也不时可以看到衣衫华丽的几个女子,在那里赏乐听曲。而在花树下弹琴、鼓瑟、歌舞悦人的无一不是眉目如画的青少年男子。韩竹和韩芝也曾见过家里的宴会,歌舞娱悦的总是年轻美貌的女子;韩芝已经足够年长,见过长辈们“携妓出游”的场面,当下见安靖富贵人家也是一样习俗,只不过男女位置到了个个儿,兄弟两都觉得有趣,每每遇到都要多看两眼。
      这一群人都是官宦子弟,一路行来自然少不了做些连句的游戏,韩芝兄弟也在里面凑趣。众人本觉得这么两个少年人就算读过书也不过尔耳,可一开口都是隽秀非凡,直让众人抚掌。待到一行人拉开了距离,就有人对着铭霞咬耳朵:“小侯爷,你的这个堂兄清雅隽秀,一点不像陈泗人,倒像我们安靖男儿。”说这话的正是北营将军的女儿——琴期,这姑娘也是自小就跟着其母在军旅中,当下已经是领一队人的下级将领。她和铭霞都在军中,时常一起练武一起巡视,情同姊妹无话不谈。铭霞与生父相认后就将此事告诉了琴期,连带着将在父家亲眼看到的陈泗男贵女卑的情景也当作奇闻异事说了一遍。
      铭霞听琴期这么句评论抿唇一笑,回道:“我长弟就不好么?”
      琴期瞟一眼韩竹笑道:“策马而来,性子有些野,不是我安靖人物。”
      正说着,铭霞目光一转:“啊——”了一声,指着远处道:“娘亲居然也来游春了。”几人看过去,果然是西山景晴、燕飞等几个扶风高官。铭霞撇撇嘴:“娘亲也挑今天出来,可不是存心让我们玩不尽兴么。走,咱们喝茶听书去。”

      其他几个人嘻嘻哈哈的表示赞同,一行人就离开河边去寻茶馆,吃小食,听讲书。春游期的茶馆并不是城中正式的茶楼,而是简单搭建的临时的茶棚,为了应景,扎彩插花,装点得热热闹闹。茶馆旁边还会有耍百戏的人,耍个戏法、弄个蚂蚁练兵之类的,最是得少年们的喜欢。茶馆里除了卖茶还有各色小食,几文钱就能买好几样,又有人说书,是游春平民和少年们的最爱。
      铭霞选的自然是杨柳原上最好的茶馆,都督府家人提前一天就来此打点过。掌柜的早早用白布半围了一处留给他们,更从城里大酒楼订了精致小食。一行人就这么即尊贵,又不离世尘的享受集庆春色。
      正吃着小食,说书的人也来了。
      听书是集庆最喜闻乐见的娱乐,上到官宦,下到平民都好这口。韩芝等人早听邻家孩子说起听书的乐趣,还有记性好的,绘声绘色的复述听到的故事,那些生动的故事十分吸引人,只可惜听旁人转述只能是几个片段,实在不过瘾。当下都是一脸兴奋,铭霞几个看的有趣,免不了又是一阵子交头接耳。
      说书师傅是个中年女子,怀抱琵琶,先弹唱一曲做开篇,然后就是正书。但听她道:“上一次说到小侯爷游春遇奇人,今天我们说的是‘比骑射御前第一,行服礼神前得子’。”韩芝道:“‘神前得子’是什么?”
      立刻有人解释道:“就是服礼中行暖席礼的时候得孕生子,这在我们安靖乃是‘神赐之子’,对于母子都是大荣誉。”
      韩芝这几天已经听到家里关于小姑姑韩琳服礼的争议,他自小得到的教育就是女儿家要贞淑,一个女人委身于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那就是□□,要被人唾弃乃至在一些地方会被私刑处死的。然而在安靖,他听说女儿家成年当天就要行“暖席”礼,简直吓坏了,偷偷去问,结果被小姑姑狠狠地白了一眼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若还在陈泗,再过两年家里不得给你安排通房丫头,还不是一回事。”
      正想着,那说书先生已经开讲,一开口就是:“话说那牧州侯……”
      铭霞一口梅子水喷了出来,众人也是笑成一片。
      韩芝几个有点迷糊,铭霞连声道:“这都说的什么啊,本世子今年才十二岁,什么神前得子,难道我还有个不知道的姊姊?”众人又是笑,有人打趣道:“照着话本,世子起码有三四种不同的出生,要么就是还有三四个未曾蒙面的姊妹。”铭霞哼了一声,指指韩竹韩梅:“未曾蒙面的姊妹兄弟就这么两个,还是异母所生。”旋即把杯子一放:“不听了不听了,我们别处去!”旁边的人拉住她笑道:“世子不爱听,我们爱听啊。大中午的,大家都饿了,这还哪里去?”铭霞也就是说说,当下笑了笑,不再坚持。继续吃食聊天,旁的人也是说说笑笑,间或听几句说书。只有韩梅听得最起劲,她已经知道里面的主角正是铭霞的母亲西山景晴,听到有些神奇段落拉拉铭霞的袖子问:“真的么,真的么?”铭霞哭笑不得,琴期终于发了善心,将韩梅拉到身边笑着说:“当故事听听就是,莫要当真,从南到北,不知道有几个版本。大都督是人中俊杰不假,可也没这个分成三五个人同时做一件事的本事啊。”
      当时清渺已经占据安靖大半河山,凤楚在十年前开始起步,英雄豪杰络绎归附。他们中很多人的故事已经在民间传唱,尤其是凤楚的发祥地邵庆。而当下被传唱最多的当然是最初就投奔凤楚的功臣名将——楼月霜,西山景晴等几个人。在后代被反复歌颂乃至送上神坛的莲峰、江漪因为投奔时间短,在民间还没那么热门。其中西山景晴出生皇室而跌宕起伏,传说最多,这些话本历经流传,到了苏台初期经过文人整理,演化成了一系列的戏剧剧目。苏台戏剧中的名篇——《明月楼》《夺三关》《落雁台》中的主角都是西山景晴。当然,又经过几百年传承,这些故事与真实相去更远。
      这人物,若是百年之后成为传说,自然是荣耀;但是生前就变成“传奇”难免有许多让其本人和家属都哭笑不得的事情。

      其实,这一天不但西山景晴等人在杨柳原游春,韩家的人也在杨柳原上。
      游春是一时兴起,这天早上,铭霞等人刚走,就有邻家的娘子们来邀请紫媛去杨柳原游春,又说:“郎君们也与我家夫婿们一起去走走,如此好的日子,闷在家里做甚。”紫媛和庭幕都起了兴致,韩琳姊妹更不用说,等去问庭秋,没想到也是一口答应。这些人走的晚,又没有代步工具,到了杨柳原已经晌午。邀请他们游春的人家都备了馒头小菜,也找了一处茶棚叫了两壶青梅水,几盘小食。男女各处一席,吃喝聊天。与庭秋庭幕在一起的都是各家夫婿子弟,庭幕出来的时候很担心这些人开口说一些陈泗“妇人家”的话题,比如衣衫饰品、胭脂水粉之类的。幸好他们的邻居都是底层的平民,虽说女主外男主内,但是贫寒之家没有吃闲饭的人,纵是男子除了做好家务照顾孩子老人外,间或还要打点卖体力的临工,倒是没有一点阴柔气。彼此讨论的话题当然是家长里短,又或者哪里有可做的差事,庭秋兄弟两听着并不讨厌。
      春柳之下,很快有人歌舞起来,市井歌舞谈不上优美,唱的也都是些民间小调。庭幕也起了兴致,吹起笛子,庭秋只会抚琴,此时无琴可用,就和着庭幕的调子放声曼歌。这兄弟两的音乐造诣很高,唱的都是陈泗流传的诗歌名篇,很快就吸引了一群人围观,人们远远指着说:“这是哪家郎君,好生俊逸。”
      燕飞早上有些公务,直到午时才赶来杨柳原,听到优雅的笛音也去看热闹,一见之下笑了起来,心说:“韩家这两兄弟倒是闲雅。”转头找到西山景晴,自然将此事说了一遍。景晴等人也在白布半围的树下午餐,随行乐伎弹琴曼歌。听了燕飞的回报,景晴嘿嘿笑了声,招手让管家娘子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燕飞凑过去道:“大都督这是要做什么。”景晴不答,她又问管家娘子,后者笑着回答了两个字“摆阔!”
      顿时有几个人笑岔了气。
      燕飞笑道:“要不还是我替大都督跑一次腿,人家未必认得管家娘子。”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人抢道:“我陪乡师一起去。”景晴目光一转,冷笑道:“平日里怎不见你们那么勤快?”就有人笑道:“我们实在好奇。”景晴哼了一声:“都给我乖乖坐着!”
      她这么一说,众人自然不闹了。过一会儿,一人坐到景晴身边,微微一指:“大都督,你看此人怎样?”她指的是正在演奏的琴师,此人穿了一身绣银青衣,生的眉清目秀,纵然在一群俊秀乐伎中还是显得出类拔萃,景晴也早就注意到了,当下点点头:“眉目如画,到底是司约找来的人。”扶风司约年仅二十四岁,是扶风高官中最年轻的一个,本身出自邵庆贵族,容资出众,文采俊秀,最是风流人物。平日里就好走马章台,家中也养了一批出色的乐伎。听到景晴那句评价,笑吟吟道:“大都督若是看的上眼,下官愿意奉上。”
      景晴又看了那乐伎几眼,摇摇头:“心意领了。”
      “唉,这也不能入大都督的眼?”
      “生的虽好,可气质太柔,不合我心意。”

      韩庭秋等人吹笛放歌,一时间山河沦丧、寄居异国的痛苦淡去,只有这满眼春色,一川杨柳。和他们一起来的邻居看到游春人聚拢来欣赏,都是赞美的样子,也觉得很有面子,正高兴中,忽然见人群散开,一群家仆装束的人捧着食盒、酒壶鱼贯而入。其中一个管事娘子摸样的走上前,朝着紫媛行一个礼:“我家主人听闻娘子在杨柳原,让我等送来些小食给娘子助兴。”紫媛已经认出来人,忙着还礼,连声说:“这怎么敢当。”管家娘子笑道:“主人说改日再请娘子过府。这些不过是一点小心意,各位莫要嫌弃。”
      都督府的家人各个训练有素,转眼间铺好布,各色食物摆上,连碗筷都是准备好了。韩家的人心知肚明,和他们同来的邻里惊的不行。其实在这之前,他们就对“西山侯世子出入”的人家好奇到了极点,但是韩家闭口不谈,他们也不敢多问。此时是再也忍不住了,七嘴八舌的问:“娘子这是认识了什么人,怎的小侯爷到你家来?”又问:“这些是哪家人啊?好生贵气?”“这可是都督府的人?娘子认识大都督,那怎的还在陋巷里住?”紫媛、韩琳几个苦于应付,紫媛只能说:“有一个故人在都督府中,偶然相遇。故人高义,知道我们当下颇多难处,因此时常照顾。”再问就不肯说了,笑着指指吃食:“先吃东西吧,人家一番好心,咱们光顾着说话不是糟蹋了。”
      庭秋兄弟那里更好应付,庭幕只说:“这是我夫人的故友。”意思就是我一概不知道,至于庭秋——做丈夫都不知道,当大伯的凭什么要知道。再说了,在安靖不就是“女人家在外头做的事情,我们男人不过问的……”如此这般么。
      都督府送来的东西自然是这些贫寒人家一辈子都没吃过的,邻里们虽然一肚子好奇,但是一旦吃上也就不顾上追问了。韩家上下毕竟是大富大贵人家过来的,举止上总带着一般人没有的优雅,就算是在困顿之中也不改。韩庭秋吃了点东西就觉得饱了,起身散步,庭幕也跟了上来,兄弟两走了一阵,庭秋忽然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前些日子在军营那里,听人说扶风正在对历年战乱后混乱的户籍、簿册、县志等进行整理。因为事情繁琐,官家的人不够,正在征集读书识字的人,男女均可,俸禄也还算体面。”
      “你想去?”
      “是!只是,这是官府的差事,不收难民。”
      “你想通过都督府?”
      “即便到了安靖,在小弟心里,养活阿媛、芝儿依然是我身为人夫、人父的职责。”
      “嗯。”
      “阿兄——”
      “既有此心就去做,何必问我?你早已成人,做事也素来有担待,阿兄怎还会时时干涉?”
      “阿兄要不要也谋一个差事。”
      庭秋笑笑:“算了吧。”顿了顿道:“弟妹与扶风大都督有援救之情,你去找她帮忙理所当然,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求她?”
      “这个……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
      庭秋笑出声来:“得了吧,对安靖贵胄女子来说,一夜夫妻没什么恩可结。恰如……恰如你我在家中,收一个通房丫头,过几年将她配了人或者给了人,日后她求来,你我还保她一辈子食宿么?”
      庭幕顿时无言,心想庭秋这话说的的确是对的,可听着就是古怪,怎么听……都像是庭秋自比了“通房丫头”……
      过了一会儿,听到庭秋的声音:“不过三五年,陈泗太平了,我们还是要回去的。这三五年就忍耐过去吧。”
      庭幕心想:“家里的钱也撑不住三五年花费,阿兄不去找个差事,难不成这三五年就准备靠着西山景晴不时‘施舍’点银子过么?与其如此,还不如咬咬牙去见她一次,倒要体面的多。”可看着庭秋,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想:“庭秋心里其实也是很清楚的吧,只是他低不下头,怎么样都没办法向着当年的‘通房丫头’低头。”
      “庭幕”他忽然指指远处,远处众人正在高兴地享用馈赠:“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庭幕摇摇头,他真心想不明白。
      “她是想让我到她面前低头——当年,她被我使唤了两年多,现在她做的这些,就是一次次来提醒我‘世事变化,沧海桑田’,就是这个样子……”
      “这个,不至于如此吧?”
      庭秋冷笑了一下:“不至于?二弟,莫说是你,就算是弟妹,也不会有我了解那个‘景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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