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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男儿功业 ...

  •   从杨柳原返回,西山景晴一进书房就看到邸报送到了。
      是喜讯——鹤舞告捷。
      清渺三年阳春,抵达鹤舞前线的江漪会同卫柳,约见以箭术闻名天朗山领域的部落首领。双方约定,以比箭代替刀兵。天朗山上,卫柳以惊世骇俗的技艺,三支箭就让对方甘拜下风。在江漪的提议下,此位部落首领与卫柳结为金兰,向她开放了天朗山的通道。
      鹤舞之战结束了最艰难的部分。
      这一场“刀不血刃”过天朗的故事很快传遍安靖各地,这样一首童谣“将军三箭平天山,战士高歌过羽关”在安靖大地上传唱。西山景晴心情大好,拿了邸报给燕飞等人看,几人都感慨说:“江漪真是国之瑰宝。”景晴一挑眉:“难道卫柳就不出色?”燕飞笑了起来:“是是,卫柳将军不愧名将,我们大都督亲自招纳的人,哪个不是国之栋梁。”她嫣然道:“这还像人话。”一会儿,亲信进来汇报说京城里有人求见大都督。
      景晴略微一想,顿时眉眼弯弯:“陛下的赏赐到了!”
      果然,来的是名内庭女官,正是奉命送皇帝赏赐的珍宝的。
      景晴出生的孟国经历了宫廷政变、权臣篡位等一系列变故,西山家族已经所剩无几。留到现在且成年的宗室只剩下九人,四女五男。除了景晴之外,其他三个家名西山的女子也都有位阶,但是领实职的只有景晴的姑姑四十二岁的西山蓉——出任两江郡的一名知州。虽然现在的情形不能和在孟国时一个个的封王拜爵比,但是对比昔日孟国的“邻国”宗室的遭遇,她们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幸运到了极点,提到景晴都翘一下拇指:“亏得牧州侯慧眼。”——牧州侯是景晴在孟国时的封号。当下景晴“侯爵”的封号则来自于凤楚,封侯之时凤楚还是邵庆国君。她的食邑也因此在邵庆境内,凤楚以邵庆著名的鱼米之乡的万户人家为其供养。三年前,凤楚定都永宁城之后,几个功勋重臣都在城中置宅。景晴也买了个宽阔的大宅子,当下由族妹一家住着。凤楚的赏赐,她挑选了一部分“婉辞”了一部分,又请楼月霜将所赐奴仆和大件器物都送到她在京城的大宅。只选便于运输的,让她通过驿站送来即可。
      但是,皇帝赏赐重臣,哪里可能通过驿站输送这种“寒碜”的方式呢?
      安靖四镇中,西关扶风距离京师永宁城的距离最近,楼月霜收到回信,立刻安排了名女官押送物品到集庆。景晴的生日是四月初,女官日夜兼程,不到一个月就到了集庆。到城下已经天黑,用特许令叫开城门直奔都督府。
      景晴本以为来的是司库、司服这样的低位阶女官,结果一见吃了一惊——居然是栖凰殿典瑞——正五位的高阶女官。
      等接了圣旨,拜谢天恩,一系列官面上仪式结束,景晴立刻上前一步抱住这女官道:“哎呀呀,我这是何德何能,让栖凰殿典瑞山高水远的跑那么一趟。”典瑞笑吟吟道:“大都督客气,应该是我说,能为西山侯跑一趟,是下官的福分。”栖凰殿典瑞,家名“离”,名唤“锦屏”,三代邵庆高官之家,时年二十七岁,迎娶的正是景晴异父之弟。
      照例说,后宫之中除了女官长,外加司礼、司服、皇后典瑞和文书女官外,其他女官都是成婚即离宫。但是当下王朝初建,万事从简,能凑出一套合适的官员班子已经谢天谢地,哪还分什么成亲不成亲。后宫中高阶女官多半都是从邵庆开始陪伴凤楚的,最年轻的都过了二十五岁,要都是成婚离宫,内廷就找不到可用之人。
      两人即是辅佐凤楚的旧臣,又是姻亲,自不用虚礼。锦屏说女官长催命一样的催她动身,三令五申务必在景晴你生辰之前送到,然后好一阵哀叹,说一路赶的睡不好吃不好,真正和急行军一样。景晴笑着说若是不忙的话,在集庆住几天。锦屏一挑眉:“那还用说,自然是要吃过你的寿宴才走。”顿了顿,忽然眉眼弯弯,身子微微前倾道:“听说,铭霞今日里认了生父?”
      景晴楞了一下,苦笑道:“这是谁啊,这种家务事还八百里加急报进宫了么?”
      “哎哎,边关苦闷,家书中不写点家长里短的热闹事,难不成天天喊苦么。”
      景晴哼了一声。
      “女官长说,若是大都督不好意思开口,她愿意代为在皇帝面前请求则个,给世子的生父弄个像样的出身……”
      景晴终于受不了了,一拍案:“都太闲了是不是?要是都闲到来管本都督的家务事,我到不介意上书皇帝给你们找点活干——闹,我扶风正缺人。司兵、司戈、主簿……有谁愿毛遂自荐的?”
      锦屏用了一会儿时间来消化这段话,然后跳了起来:“你要那么多武官干什么?”
      “扶风边境重镇,我怎么就不要武官了?”
      “大都督你把扶风守得铜墙铁壁,再加上外头陈泗自己都乱成一团,当下还有谁敢窥视扶风?”
      “对啊——陈泗乱成一团啊——”
      这下子轮到锦屏跳了起来,指着她道:“你,你想趁火打劫!”
      景晴皱皱眉:“我说弟妹啊,都已经是栖凰殿典瑞了,怎么还咋咋呼呼的,有这么说话么?这叫审时度势,开疆拓土!”
      “这件事……陛下那里……”
      “放心,这个机会陛下比我更清楚。现在鹤舞、江南都在用兵,一时忙不过来,等到这两边结束,陛下必有命令。我准备在先而已。”
      锦屏呼了口气,又笑了起来:“那怕是还要过两年,也不知道那时陈泗安定没有。”
      “费不了那么长时间。鹤舞,江南两地,最晚到秋天必定平定。到的来年夏日,就可以另有图谋了。至于陈泗……”她目光微微一转:“那里,没那么容易安定。”
      锦屏出自春官世家,对这些军务之事并不熟悉,也就不再多问。景晴也转过话题,问她家中之事,她回答说一切都好,特别是夫婿,身体健康,心情愉悦,只是颇为思念她这个阿姊。她这个弟弟一出生就被过继给始终无出的一个宗室长辈,也因此逃脱了灭门时的惨祸。他的养母是个闲散侯,无能也无害,朝廷上纷纷乱乱也没人去折腾她。对景晴来说,这个异父兄弟是除了铭霞外,她唯一的血亲,故而一向对他疼爱有加。
      过了一会儿锦屏“啊”了一声:“差点忘了一件事。前两天在路上,收到女官长从驿路加急送来的书信,说江漪在鹤舞染病,上书皇帝请求回京城休养。”
      景晴抿唇一笑,心想:“楼月霜终于听了我的话。”上一次回信的时候,她就委婉的告诉楼月霜,江漪虽然好用,但是不能在这么用下去了。她因该是清渺未来三十年的栋梁,可再这么用下去,是不是还能有十年都难说。
      显然,江漪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而皇帝肯准许她回京休养,其中必有女官长的运作。

      翌日天色刚明,就有军中加急驿报的马蹄声从城门口一直过来,“金塞关大捷——斩敌五千——俘虏主帅——”报捷的喊声一声接着一声,一直传到扶风都督府,惊起了尚在梦中的离锦屏。
      等她梳洗完毕,景晴正好派人来叫她用餐。她看看天色,心想武将人家真不容易,这是多早就要起来啊——她在宫中除了当值日,其他时候好歹也能睡到“人间饭熟时”。见了景晴,看她神情气爽的样子,想到早上的飞马报捷,忍不住问了。后者笑笑道:“你昨儿还说我这里太平无事,看到了没有,边关哪里有‘太平无事’的时候。前些日子庐裘来找麻烦,幸好将士用命,已经重创敌军,不日就能回城献捷。”
      锦屏眨眨眼:“哎呀呀,恭喜大都督,又建功勋。”
      她轻笑。
      “敢问是哪位大将军前方建业?”
      “西营大将军。”
      “是他——”
      景晴一脸得意,微微抬了下头:“还能有谁!”

      边关重镇,最重要的就是人心,除了信任官府,还必须要有“必胜”之信念。每次前线告捷,喜报传到都督府承包大都督审阅后,立刻会派出“传捷”人员。差役们敲着锣沿着大街小巷,高呼本次战役的位置,获胜情况,主帅姓名,以此来鼓舞人心。集庆百姓最喜欢的也是听前线捷报,每每传捷,百姓们都会走出家门,高呼庆祝。沿街店铺还会送铜钱给报捷人员,以示喜庆。
      韩家的人听到敲锣传捷的声音也出门看热闹,他们现在是巷子里的“名人”,有的是人愿意给他们做任何“本地特色介绍”。庭秋刚出来,就有热心的邻家大哥过来讲解。庭秋点点头,心想这场战斗的规模应该不会太大,在传捷之前,集庆人都不知道边关在起烽烟。旁人又介绍说:“过两天大将军回城献捷,那才有趣。到时候我来叫你们一起看热闹去。”
      这几天韩庭慕夫妻两个就在研究怎么再去求见景晴,庭秋闲着无事,平日里唯一的消遣就是教家里的孩子们读书。有一天等几个孩子读完书各自去玩,庭秋自己一想——这情形还真是太象安靖男人了——退守家庭,相妻教子。除了没有个妻让他“相”,其他的件件符合。
      既然闲的发慌,自然对看热闹这种事情有兴趣,虽然有时候自己也觉得这些举动实在可笑,可还是架不住对“异国”的好奇,以及派遣无聊的迫切需求的双面夹击。几天后,一听到“大将军凯旋——”的传捷呼声,立刻带了几个孩子,外加同样对异国事好奇的韩琳姊妹跟着人群去看热闹。
      大军出兵和凯旋献捷都是有固定路线的,沿路已经满是看热闹的老百姓,不少人还挽着装了花瓣的篮子。
      巳时中,凯旋的军队终于到了。士兵们排成两列,铠甲鲜明,神采飞扬。
      正中一匹黄骠马,马上将军一身铠甲,外披大氅,身子如同标枪一般挺直,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时不时向左右微微点头。
      渐行渐近,韩庭秋终于看清了凯旋而归的西营大将军。
      身形宽阔,眉目硬朗,竟然是一个英姿勃勃的中年男子。
      韩庭秋惊住了,脱口道:“西营大将军竟然是个男儿?”
      和他一起来的邻家郎君道:“这是我们安靖男儿的翘楚,天下闻名!”声音里都透着骄傲,好像跨马游街,接受欢呼的是他自家亲朋。
      扶风作为西镇,外抗强敌,对内,则是凤楚发祥地邵庆的后方,驻军十万。其中一半以上集中在郡治集庆,共分三营,根据营房所在的位置,分为北营、西营和东营。其中北营人数最多,西营次之,这两营是主力,边关一旦有大的战事,均从这两营调兵。东营位于城内,兵源不到一万,主要承担集庆守卫和都督府的戍卫。西山铭霞所在就是东营,之前韩庭幕设摊代书也是在东营门口。
      西营统兵两万余人,主将位在五阶正。
      西营大将军长捷,时年三十九岁,扶风郡平民出身。自幼在喜好练武的母姊影响下学了一身好武艺,少年时异族入侵占领扶风大半,各地百姓纷纷组织起民间抵抗队伍。长捷的母姊均加入义军,先后战死。二十岁时,长捷继承母姊的志向加入义军,作战勇猛,兼有智略,很快成了一股义军的首领。
      承平四年,长捷带领所属义军投奔凤楚,纳入正规军,成为一名九阶武官。承平五年,作战勇猛的他在一次战斗中引起了所属长官西山景晴的主意。此后,景晴力排众议对其多方培养,并且将他的职位一再提升。承平八年,他追随景晴参加了扶风之战,终于实现了他参加以来的夙愿——荡平外敌收复河山,告慰其母姊于九泉之下。扶风之战后,他晋升为六阶武将,在凤楚属下的军队中是位阶最高的男子。清渺元年,景晴请调扶风,凤楚允许她自行挑选并任命所属将官。她将长捷任命为西营大将军正五阶——此令一下,震惊朝野,连凤楚都对她说:“长捷的确是个好将领,但是他毕竟是个男儿。到达五阶未免过了,还是做个副将比较好,要奖赏功业可以多加赏赐。”得到的回答是:“既然陛下都说了他是个出色的将领,就该给他将领的职位。”凤楚还要劝,景晴斩钉截铁道:“若是长捷有辱使命,就处罚臣好了。”这件事就这样定下了,长捷也因此成了安靖有史以来达到最高位阶的男子。
      凯旋的队伍从庭秋等人面前过去,士兵们的身上已经星星点点的散落着围观百姓撒过来的花瓣。因为是边关军队,士兵中男子的比例很大,军官里也不乏男儿。但是庭秋目光所及只有高头大马上已经渐行渐远的西营大将军。
      他想:“原来,在这个国家,男儿也是有机会成就功业的……”这个想法让他产生了难以言语的兴奋。

      长捷凯旋归来,景晴也十分高兴,当天完成了献捷仪式,又亲自写了封捷报,列明本次战役的经过、战果、俘虏的人员以及对俘虏的处理意见等等。最后军中主簿会清点战利品,考功郎中则会记录将士们功绩。最终集合成册,上报朝廷。写完捷报,盘点一下已无公事,通知晚上备家宴,请长捷等主将赴宴,同时让人叫铭霞回来。接着吩咐管家请紫媛夫妻过来说话。
      那日春游之后,她的管家去收拾东西的时候,紫媛拖她带了句话:“哪一日大都督有空,想要求见。”管家回报,又做了个评价:“我看是想要从大都督这里得点好处,都督要见么?”
      景晴笑得眉眼弯弯,缓缓道:“见,怎么不见?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紫媛对我乃是救命之恩。不提结草衔环,力所能及的地方让他们得点好处也是应该的。”
      管家明显是不忿,说道:“虽然紫夫人是帮过些忙,可是他们韩家让大都督效力了三年,三年啊!这什么恩情都还尽了。”
      景晴大笑。
      紫媛、庭幕跟着管家来的时候,景晴依然在大捷带来的良好心情中,就连都督府的下人也因为这场胜利而欢欣,对待他们两个也比平日殷勤。
      景晴在韩家的时候就很喜欢这对夫妻。紫媛自不用说,当时天真浪漫,又没有烂漫到傻得地步;而今见她,已经是能干的大家主妇,经历如此大的变故后并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尽自己全力保护家人。至于韩庭幕,这个笼罩在庭秋光彩下的韩家次子,温柔恬静,在家中从不与人争长短,对庭秋恭敬有加。他待人从来亲切,就算是对家仆也是和言细语。与紫媛成亲后两情相悦,期间韩母曾提过让他纳妾,也都被庭幕拖过去了。韩庭慕生的眉清目秀,一身的书卷气,照着安靖的审美,称得上上等美男子。景晴更欣赏他在变故之后的平静,特别是听说他在军营门口摆摊子代书来抚养妻儿的举动,赞了一句:“宠辱不惊,遇变而能适应,了不起。”
      当下端坐在她面前的韩庭慕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文雅有礼,岁月和去年大半年的风霜坎坷也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痕迹,看着他景晴心想:“难怪前些日子都有人八卦给她说‘东营那里有个好生俊俏的郎君在那里做写书信的营生,营中女兵写家书的热情都比以前高涨了’。”
      庭幕倒也不客气,寒暄几句就直陈来意,景晴也一口答应。庭幕看她高兴,又试探着说了一句:“其实,阿兄他也想……”话没说完,景晴就做了手势打断,淡淡道:“韩庭秋若是有什么想法,让他自己来找我说。”庭幕无可奈何的看着紫媛一眼,也不出意料的从妻子那里收到大大的一个白眼。然后又听到紫媛道:“大都督,民妇斗胆,还是想再求一个职位。”
      “唉?”
      “我家小姑韩琳即将服礼,她也是自幼饱读诗书……”
      景晴扑哧一笑:“韩家小姐不是一向养在深闺,怎的也要效仿我安靖女儿作风?”
      “小姑她说要行服礼。”
      “暖席礼也要行?”
      紫媛脸上一红,但还是回答道:“小姑她说要如安靖女儿一般生活。”
      景晴抚掌笑道:“韩家还有这般有趣的姑娘。好,过两天我会派人过来带庭幕和韩琳去招募点,特许他们参加官家的工作。但是,是不是能够被录取就两位自己的本事了。”说罢朝着庭幕笑笑:“不过,根据我记忆中韩家二爷的才干,当无疑惑。”
      庭幕微微欠身:“大都督抬爱。”
      景晴想了想又问:“韩姑娘要行服礼,紫娘子可为她选了暖席礼的人?”
      “这个……保里说托给神宫为好。”
      “嗯,服礼过程颇为繁琐,的确是全权委托神宫为好。”她笑看紫媛:“韩琳愿行服礼,对你们家在集庆的生活也是大有好处的。”
      因为都督府晚上有宴会,两人很快告辞,出来时见到一个锦衣华服的女子,见到他们一脸的好奇。两人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人,欠了个身,跟着侍女快步离去。
      用好奇目光看他们两人的正是此间的客人,典瑞锦屏,等他们两个离去,她转身进了书房,见到景晴笑吟吟道:“刚才出去的那个郎君就是铭霞的生父么?”
      “胡说什么,这是庭秋的胞弟。”
      “哎——”
      “这是什么意思?”
      “挺可惜的啊,倒是个生的不错的男儿。”
      景晴笑笑:“和他在一起的就是曾对我有救命之恩的紫媛。”
      “嗯嗯,我们西山大都督一向有仁有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这话记得回去后在陛下面前再说一遍哦。”
      正说笑着,铭霞回来了,一看到锦屏大喜过望,叫了一声:“舅母!”就朝着她扑过去。两人抱成一团转了几个圈,景晴在旁边笑着看,待到两人放开,才朝着铭霞说了句:“见到舅母也不行礼,越来越没规矩。”锦屏瞪了她一眼,嗔怪道:“我们娘俩亲热,哪来的那么多规矩?好好一个孩子,还整日里训斥她,阿姊以前可没那么古板。”说话的时候还搂着铭霞,见景晴不说话,又笑着对铭霞道:“皇帝一直很想念你,不如跟舅母回京城去,省得天天被你娘念叨。”
      铭霞哪里敢接这种话,只能嘻嘻笑着。景晴不理锦屏,对铭霞道:“这些日子在读什么书?”
      “在读《四海地理志》。”她笑吟吟道:“前些日子与弟妹们游春,听他们说了不少陈泗风俗,孩儿觉得很有趣,就去找《地理志》里的篇章对照。不过,娘亲,孩儿觉得《地理志》里说到陈泗的篇章有许多和弟妹们说的不一样。”
      “自从文成王朝溃散之后,只有最初百年,南朝稳定,还派出过巡游使。自从南朝分裂,天下混战后,至少一百多年没有对《地理志》进行更新。十来年尚且沧海桑田,不要说一百多年,习俗有变也是很正常的。就说我们安靖,这一百多年来何尝不是风俗大改?”
      锦屏在一边用力点头,接口道:“对,文成末年,安靖境内不会有任何官家录用男儿;到差不多一百年前,开始有男子出任低位阶的官员。到如今——”她笑笑:“今儿晚上,这里就要宴请一个身为男儿身的五阶大将。”
      铭霞眨眨眼睛,想了想道:“为什么以前官家不用男儿呢?我瞧军中的兄弟们都做的很好啊,出阵迎敌,和女儿们一样勇敢。”
      两个大人相视而笑。
      其实,安靖使用男儿是被这两百年乱世逼出来的。
      文成末年,天下动荡,各地叛军四起,加上藩镇割据,安靖大地上最多出现过五十多个诸侯国,彼此厮杀不断。同时外敌入侵,北方大半山河沦陷异族。一直过了近百年,在以素凰族人为首的安靖儿女不断抵抗以及强大文化的侵染下,那些异族统治者或者被同化,或者被驱逐。但是素凰族也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尤其在最初十来年的混战中,几乎整整一代的青壮年女子战死。人口的严重缺失,迫使大量青壮年男子代替他们母亲、妻子、姐妹们的工作。也迫使官府开始录用一些男子来填补空缺。
      但是,最开始大量使用男子的是军队。然后,他们很快发现,男儿们经过训练一样可以杀敌制胜,而且在需要体力的军队里,男子其实比女子更好用。就是这样,两百年乱世中,安靖的儿子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陆续被推上前台,也在各个领域都有那么几个人展现出让人震撼的光芒。
      然而,到了清渺开国,事实上,在承平年间,随着邵庆国面积的不断扩大,人们已经看到,一个新的、统一的王朝即将展现。承平八年起,就有人提出,国家即将太平,过去那些应急从权的事情也该结束,安靖必须恢复旧制——男人们应该重归家园。这个议论自然得到很多人的赞同,甚至一些已经在职的男子也觉得回归旧制才是正道。当然,更多已经在职的男子们反对这种做法,他们已经证明自己有能力做好这些交给他们的工作,他们也愿意以这样的形式为家庭和国家效力。
      对这种“恢复旧制”持异议的还有一些女性官员,他们的意见是:“既然安靖的儿子们在素凰族最艰难的时候耗尽全力,那么当国家安宁之后,我们也不能随便抛弃他们。”同时,他们还认为:“既然他们已经表明能与女子同样有用,他们就该得到同等的重用。对安靖来说,多一批可以为她尽力的儿女没有任何坏处。”
      西山景晴就保持着这样的态度。

      韩庭慕和紫媛夫妇回到家中,也不隐瞒,将与景晴见面的情景说了一遍。紫媛更笑吟吟的说替小姑韩琳也求了个机会。庭秋这一次居然露出了笑容,称赞紫媛:“细心。”韩琳听到消息更是大喜过望,可一转眼又担心起来,惊惊惶惶的担心自己通不过。庭幕和紫媛都安慰她,说不过是抄抄写写的工作,她自幼读书,一笔好字,没什么可担心的。
      庭幕等人都知道这位西山大都督是一言九鼎的人,但也知道大都督公务繁忙,而他们的请求实在是小的不能小的一件事,于是也不着急,安心等着都督府来人。在都督府来人之前,保里率先登门——通知韩琳行服礼的时间。并且要紫媛陪着韩琳去神宫,神官们要向他们这个异国户讲解服礼的全部过程,以及行服礼人家需要履行的义务,需要注意的禁忌。
      紫媛当即带着韩琳跟着保里去了神宫。接待他们的神官四十来岁,举止谈吐都很亲切。让她们惊讶的是,女神官们是可以成婚的,其中神宫的大神官虽然不能有名义上的婚姻,但是却可以生儿育女。需要守身如玉的只有男神官——他们被称之为神师,和神官一样,担任神宫管理,负责各种仪式的举行。
      在集庆收容的这些陈泗难民中,韩琳是第一个申请服礼的。神官们也对这个“敢于”申请服礼的女孩儿十分好奇,自然也分外殷勤友好。在神官们的解读下,韩琳和紫媛才真正理解了服礼对安靖人的意义。
      对安靖人来说,服礼意味着成年,服礼的每一个仪式都是双重含义——感谢双亲抚养,感谢神明护佑。而最让陈泗人无法接受的暖席礼,恰恰是服礼中最具神圣意义的一环。服礼中协助行礼的都是品行端正、名声良好的已婚男子,年龄在25-35岁之间,他们不仅是让步入成年的女子了解欢爱的意味,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在和行服礼的女子一起,向安靖创世之神——水缨女神献祭。生儿育女,繁衍后代,这是女性神圣的使命,暖席礼就是请求神明赐予这个成年女子繁衍后代的能力,而素凰族的万古长青便从这里开始。暖席礼对安靖人来说神圣而必须,可以说除了罪犯之外,无论贫贱,所有安靖女子都要在十六岁那一年行服礼,哪怕是赤贫,也可以到神宫求援。
      暖席礼也有很多禁忌,比如行礼双方不能见面,也不能询问对方的名字。行礼入室的时候,双方都要蒙眼,由神官引导,然后灭烛闭室。这只是一场神圣的祭祀仪式,不需要,也不允许因此让行礼双方产生情愫。
      听完这些,紫媛第一次对这个让她烦恼了很久的服礼起了敬意。
      对他们来说,服礼特别是暖席礼依然让她有违和感,但对安靖来说这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圣洁、庄严而又喜悦。作为在此容身的异国人,他们可以不学习,但是没有任何理由去鄙视。
      韩琳也好奇的问了男子们是否也行服礼,得到的回答是,同样要行服礼,但是男子不行暖席礼,只到执觞礼为止。韩琳等人还自此知道了,在安靖服礼之前严禁发生男女之事,无论是奴仆、下婢,乃至青楼都不例外。倘若有违背则是重罪,若是被迫,那么胁迫者无论身份至少要判一个流刑。韩琳脱口道:“良家之人倒也罢了,若是奴仆,婢女被主家逼迫哪里能反抗,这个服礼之规还能涉及他们?”神官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说:“琳姑娘还是陈泗人的想法。《邵庆律》男子犯女,以下犯上者剐;平等者杀;以上犯下者流。安靖男儿无论贵贱,讲究的都是贞淑节烈,哪有主家侵犯婢女的事情。若是倒过来,男仆被犯……只要不是服礼大防,的确官家是不会过问的。”韩琳听的满脸通红,低着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韩琳的服礼定在五天之后,也就是她十六岁生日后的第四天,那一天和她一起在神宫行服礼的还有二十多人。其他的都是集庆本地居民,暖席礼的行礼对象都是各家母亲、同族长辈进行挑选后上报神宫。只有韩琳需要由神宫指定。
      暖席礼的请礼用的是“彩帕请礼”的方式。服礼人家选好协礼的人家——通常都是门第相等的——就由即将行服礼的女儿的母亲和同族女性长辈一起带着礼物登门,然后拿出一条绣着石榴、花鸟等代表着多子多孙吉祥意味的手帕交给对方当家的女子。接受的人家就明白这是请求他们协礼,大多数情况下,这家人都会含笑收下,然后就约定行礼的时间。安靖的传统,一个男子一辈子最多为两个女子协礼,所以若是被请求的人家已经履行了两次义务,当家女人则会拿出前两次收到的彩帕给来请求的人家,对方自然会毫无怨言的告退,另找他人。
      神宫安排协礼,不叫请礼,而叫“传礼”。用的同样是彩帕,绣的花样是一样的,但是会多加上一行字“服礼上祀”。神宫传礼不受次数的约束,接受到的人家除非有非常特殊的原因——比如重病,外出探亲无法赶回等等,否则不能拒绝。神宫传礼也不考虑门第,只根据占卜的结果来安排。
      对韩家来说,神宫传礼由于范围很广,连他们这些服礼人家的长辈都不可能知道协礼之人的来历,这倒是减轻了很多心理负担。这几天内,紫媛忙着根据神宫的要求给韩琳准备服礼应用之物,特别是要做新的衣服和采买发饰用于“更服礼”。衣服还是在挽春家的店里做的,挽春倒是格外殷勤,连钱都不肯收,只说是给琳姑娘的贺礼。挽春的夫家对这个能干漂亮的媳妇满意的很,和大多数安靖女人比起来,她对夫婿真是温柔体贴,疼爱的无微不至。对岳父也格外孝顺,晨昏定省,伺候周到。她夫家长辈原先还对他们选个异国难民有微词,这些日子下来各个羡慕,说老头子真正好眼光,小郎君也是好福气。竟然因此还让好几个同样想要招赘的人家也动起这些陈泗难民的念头。
      正因为挽春的夫家对这个媳妇太满意了,连带着也感谢上了肯“出让”的韩家。在安靖人来说“小妾”什么的身份是不被认可的,但是主奴关系则受官家保护。挽春是韩家的奴婢,他们若是坚决不放,或者漫天要价,也真没法子应对。但是韩庭秋放人放的干脆且漂亮,之前虽然收了挽春自赎的银子,之后拿到西山景晴的“援助款”又让紫媛买了东西当作贺礼送还了她。挽春的岳父因此也对韩家人有了好感,紫媛、韩琳等每次来买东西,都嘱咐家人当自家亲戚招待。紫媛有时候想想就好笑,心说这家人真把他们当“姻亲”来看待了,可这算哪门子的“姻亲”呢——挽春的娘家么?这次韩琳服礼,全套衣物就是挽春的岳父提出“算我们给韩家姑娘的贺礼”,还另外送了一套首饰给韩琳。紫媛自然不肯收,他还一番诚意的对紫媛道:“我是真心感谢娘子,把那么能干一个姑娘从你们家抢走,我心里一直不安,现在就算让我们还点人情。”紫媛更加好笑,心说能干不能干的,不关她的事,更加不关韩琳的事,真要说“对不起”,实在该和庭秋说去。不过这家人真要这么跑到庭秋面前“表示谢意”,恐怕是要把他气到吐血。
      转眼就到了服礼之日。
      女子成年,这是一个家族的盛大节日。
      韩家所有长辈,包括韩琳同辈的兄弟姊妹都要出席服礼大典。其实在到神宫商议服礼之后,紫媛已经明白景晴那句“对韩家大有益处”的意思。在此之前,和他家亲近的当地人家主要是几个近邻。其他的虽然不明着排挤,但也是看在他们家有贵人扶持的份上。可这些天,整个巷子人家的态度都变得亲近起来。特别是各家男子们愿意来他们家串门,和庭幕庭秋等男人亲切说话。各家的孩子也愿意和韩家的孩子们玩耍了。
      紫媛知道,通过这一场服礼,这些邻居终于认可他们是“安靖人”了。
      服礼在神宫有条不紊的举行,庄重而神圣。韩琳和其他二十余名妙龄女子一起在神官们的引导下,在水缨女神的注视下通过一个又一个环节的仪式步入成人。观礼到执觞礼结束,大神官为每一个行礼女子斟满一杯酒,女子一饮而尽。家中的成年亲属们也跟着饮酒一杯,以示庆祝。然后家属们各自归家招待来道贺的亲友,行礼的女子们则留在神宫举行暖席礼。根据仪式,他们要到第二天早上在神宫中再次进行敬拜神明的仪式后才各自归家。
      紫媛也在家里准备了宴席,宴请四邻,其中自然包括一些关系好的同样定居在这个巷子礼的难民。这些难民之家对于韩家女儿做这么件“惊世骇俗”的事,心情都很复杂,自然是不能接受的为多,一时间闲话满天飞。但是真正到行了服礼,很多人又羡慕起来——从此就融入安靖了,在此之前保里通知他们,官家允许韩琳正式落户,为她办理户籍,从此就不再是难民身份,而是堂堂正正的安靖子民。这意味着韩琳可以离开集庆到别的地方定居,如果有能力的话,可以购置田地房屋,甚至获得了经由地方官举荐入官的资格。
      当然,还是有人怀着“做这样的事,看以后回去了,这家女儿怎么配人,谁会要……”这样的想法。但也会被人反驳说:“非要嫁你我陈泗人么,人家可以娶安靖的男人。”于是说话的那个顿时就无语了。
      果然,这天韩家的服礼酬宾宴席上就有人试探着提亲,紫媛一概含笑婉拒:“我家小姑刚刚服礼,对安靖种种尚在学习,一时不敢定亲,怕耽误了人家好男儿。”
      第二天早上,韩琳回来了,含羞带笑。紫媛偷偷问她怎样,扭捏再三,说了句:“很好。”这么害羞过了一天,到晚上才悄悄和紫媛说了些经过,说神官对她很照顾,行礼之前多番安抚。行礼之后又带她拜了水缨女神,和她强调这只是一个祭祀神明的庄严仪式等等。紫媛听了觉得神宫事事周到,然后对着韩琳正色道:“你虽说行了暖席礼,安靖也和咱们那里不一样,不要求女儿家守贞。可是也千万莫要放纵自己。”韩琳笑道:“嫂嫂放心,我懂得的,就算是我们陈泗,男儿也不是人人放纵。”顿了顿补充道:“就想两位阿兄那样,端正守礼的男子才是受人尊重的,是不是?”紫媛点点头,心里想的是:“庭幕真正是端正,庭秋却不见得是个好例子,他可是通房、侍妾、青楼红粉一个不缺。”

      韩琳服礼归来的这一天,韩庭秋时隔十二年后见到了西山景晴。但是,这个“见到”是单方面的。他就象紫媛见到景晴时一样,站在路边的人群中看着,而她则高头大马,在官员和士兵的拥簇下,在沿途百姓的欢呼中行过街市。
      时隔十二年,庭秋第一眼看到西山景晴,心情居然和十二年前他第一眼看到景清丽时一幕一样,眼看去,只有两个字跳上心头——“漂亮”!
      直到现在,他依然能记得见到清丽后那一段时间的想法,急切的想要得到她,几乎等不到回到北庭。其实,若不是这个女孩儿顶着“弟媳妇陪嫁丫头”的名号,让他多少有些尴尬的话,他也根本不会等到返回北庭才去拥有她。这些日子,他常常想那时候他还真是被美色冲昏了头,才会把那么多明显的“异常”都刻意忽略。一厢情愿的认定她就是弟媳妇家的侍女,他甚至刻意忽略了她深深吸引他的最大原因——在她身上,她的一颦一笑里,他看到的是陈泗女子身上没有的从容。
      这些日子,因为韩琳的缘故,他也跟着普及了“服礼”知识后,首先想到的是——当年,竟然是冤枉了“她”。
      当年,他把清丽带回北庭后半个月,第一次提出要将她收房。她跪坐在他身边,咬着唇,过了许久抬头看着他道:“大爷,能不能让奴婢想两日。”这个回答让他意外极了,在他看来,妙龄女婢能得到他这样年轻家主的亲睐哪有不高兴的道理。退一万步,身为侍婢,就算有些不情愿,那也该是羞羞答答,欲语还休,然后就半依半顺了,哪里会像她这样拒绝的清清楚楚,而且还那么——那么理所当然的样子!
      不过他韩庭秋是端正男子,对女子施暴这样的事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即便是自家的婢女,既然那么明白的拒绝,他也就只能愣了一会儿后大方的回答一句“好,你再好好想想。”那个时候他在北庭已经有两个通房丫头,其中一个就是后来生了韩梅后正式收做妾的。被景晴拒绝了倒也不至于没两天又去骚扰,而且,这时候他已经越来越感觉到这个女孩儿的好处。他常想,即便她没有那么美貌,他也是要留她在身边当大丫头的,因为实在是太好用了。她知书达理,还很有些治家的手段,将他身边打点的妥妥当当,就连两个平常吃醋斗气的通房丫头也让她治的服服帖帖,再不出现给他添堵的事。于是,他很大方的又让她想了足足一个月才再次询问。
      这一次,她温顺的投入了他的怀抱。
      那一夜,他是无比欢喜的,在此之前他有过不少女人——通房丫头,青楼丽人。但在那一夜,他才第一次知道,所谓欢爱,是要有“爱意”才得其欢。怀中的这个女子带给他从未有过的欢愉。
      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却郁闷了——清丽没有落红。
      他整整郁闷了两天才释然——景清丽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她绝对不是个轻浮放浪的女子;而如她这般倾城貌美的女孩儿,又不幸沦为奴婢,难保遇到身不由己的事。这么着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而且还把之前“误收弟媳妇陪嫁”的尴尬事也想出了个合理解释。必定是亲家那里不知道那个男人占了“他的”清丽,然后呢怕是又有一个善妒的主母,不能容下这美貌女婢,就把她塞到紫媛陪嫁的队伍里发出去了。
      越想越觉得必然是如此,他也就没去逼问——有什么好问的呢,就算说了,也不过是个他不知道长扁方圆的陌生名字。清丽是亲家家的女婢,来他们家之前人家爱怎么用都是权力,他也没有听一遍“故事”的奇怪癖好。
      当时他想得泰然,可这件事就象一根刺,时不时冒出来一下,越是宠爱她,越是忍不住想知道谁在他之前动了这个珍宝。于是某一天,终于耐不住试探了一下,之前还笑意盈盈依偎在他身边的女孩儿一下子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一行泪水划过脸颊。他顿时心痛了,伸手抱她入怀,柔声道:“不问了,不问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低低的叫了声:“爷——”声音里带着哭腔,听得他心颤。
      这会儿想起,他忍不住骂了句:“真会演戏!”
      自从那天西营大捷,他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到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长捷之后,韩庭秋开始主动打听起西山景晴的事情。这些信息都是街头巷尾喜闻乐道的故事,只要人多的地方提个话头,马上就有人高高兴兴的给你讲全套。韩家的人这些天奇怪,他们的大爷哪来那份耐性去应酬来串门的邻家郎君了,哪想到他是舍近求远的打探景晴的过往。
      西山景晴在集庆百姓这里大受欢迎,除了收复扶风、整饬吏治的政绩,以及人人都有的八卦爱好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尚未娶亲。不是丧夫什么的,而是从来都没有娶过正夫,甚至连侧夫、亲侍、亲从之类的都没纳过一个。这就让集庆人浮想联翩,其实不光集庆人,满街说书的都在凭着本事给当事人找理由。此外,尚是“未婚”身份,容貌出色又正当盛年的扶风大都督自然成了集庆年轻男子幻想的对象。官宦人家尚未婚配的少年人总想着或许自己会是入景晴眼的人,有朝一日能当上都督府的男主人。至于他们这样的巷子里的平民百姓则是另一种想法。比如就有人说巷子东边那家人的儿子,仗着生的不错,游春期那些日子天天往杨柳原跑。几个人说着笑着,常有人忽然叹一口气道:“不过也怪不得小哥儿怀春,大都督那样的人物,真能给她当个亲从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景晴没有成婚,这是庭秋在第一次见到铭霞后就知道了。甚至他也猜出了景晴一直没有正式迎娶的理由——她想要铭霞永远是明正言顺的西城家世子,若是迎娶了,与正夫的孩子就成了“嫡子”,会威胁到铭霞的地位。但是她身边竟然没有任何一个有名份的男人存在,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尽管他反复提醒自己要清醒,可还是忍不住会想——是不是因为他的缘故,是不是景晴心中对他还有留恋……
      自从十八岁那年父亲去世后,韩庭秋就一直在压抑自己,他的责任太大——一家之主——一家生存,一族荣耀都系在他身上。作为长子,他本来受的教育就是必须担负起一切,必须完美。长久以来,不管是娶妻、纳妾、收婢,还是与同僚在章台楚馆的逢场作戏,都是作为一个陈泗望族家主的必须,他一一做来,有时候怀抱着女子的时候都不知道到底是情之自然,还是在走一个人人都觉得他该走的仪式。不管在故乡珑北还是任地北庭,所有人都称赞他“端正守礼,恰倒好处”。可他也知道,家里至亲的人,比如庭幕私下里则说他:“阿兄无情。”
      庭秋也知道这些私下评价的意味,无情就是无趣,就连他的妻子在弥留之即都说:“妾身与相公相伴经年,相公从未有半点逾礼的事,可是妾身还是不甘。”他心绪万千,怀抱着她柔声道:“为夫有什么做的不是的,你说吧,为夫给你请罪。”妻子摇摇头,用微弱的声音道:“妾身只想知道,相公对妾身可有真心怜惜。”他叹了口气,俯身道:“我素来不擅柔情,可对你自是怜惜喜爱的。”妻子望着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像是终于释然了,露出一个笑容:“妾身再无遗憾。”
      他并没有骗妻子,那么多年“完美”的过下来,他真的分不清对他的女人们是柔情还是义务。也许在这其中唯一例外的只有景清丽,虽然在那个时候,他并没有觉得她会是个例外,或者说他从骨子里不允许自己的人生出现意外。但是,他知道自己迷恋过这个女人,尤其在得到她的最初大半年,带她踏青赏花,与她月夜泛舟,将得意的文章念给她听,与她共赏金石……这些都是以往他不会让女人单独涉入的世界,却一一与她分享。甚至在情热的时候,他做了此生不弃的承诺。只是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除了在北庭府中贴身的那些人外无人得知。而当庭幕夫妇应他之邀到北庭暂住的时候,这些迷恋的痕迹已经淡去,他们看到的依然是一个对女人淡漠但负责的韩庭秋。
      只有他自己知道,淡去的不是迷恋,恰恰是他害怕了,对他这样的男人,妾就是妾,婢就是婢,可宠不可爱,更不能“动真情”。于是,他让自己退回了“规范”的样子,不再与她分享自己的生活。并且很快定下了亲事,准备迎娶韩家的主妇。这样,他才觉得自己的人生回到了正确的道路上,才安心了。
      然而,就在他迎娶新妇前一个来月的时候,景清丽消失了。
      韩家的人说起这件事都是说“不告而别”。
      事实上,清丽给他留了一封信——感谢他两年多的收留,说自己“别有他情”必须离开,没有当面告别敬请原谅。最后说“山高水远、相会无期,愿郎君此生康乐,多加珍重”。
      信写的很好,文辞清隽,但是韩庭秋看的气疯了——这口气,这口气,哪里是一个逃奴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在他家做了阵客人,现在因为急事远行,因此留书道别,写的从容优雅。
      那几天,他几乎把北庭翻了过来。满脑子想的就是找到之后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被他宠怀了的奴婢,家法、幽禁等等都想了一遍。“他的清丽”走的时候除了身上穿的一套衣服,没有带走韩家一分一厘,就连他赏赐给她的钗环首饰都留在房中。他想,她一个孤身无依的少女,几乎是身无分文,能跑到哪里去,但是找了十来天,都无法找到她一点点痕迹。
      庭秋终于慌了,他想这个傻丫头该不是轻生了吧。
      抱着万一的希望,韩庭秋匆匆忙忙向长官请了个假,飞马赶回故乡。他想若是有人能给她帮助,那就只有曾是她旧主的紫媛。但是在和紫媛谈了一个下午后,他彻底绝望了。紫媛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吓”——清丽并不是紫家奴婢,换句话说,她自始自终都是自由身。韩庭秋当晚就回去了,吩咐所有人都不用再找了,就当从来不曾有过这个人。是啊,找回来又能怎么样呢?他忽然发现自己和她这一段,远比之前那个“夺了弟媳妇陪嫁丫头”的认知还要荒唐的多——要么是莫名其妙的收留了不知道哪家的逃奴;要么,就是他韩庭秋没来由的占了个良家女子。不管哪一条,一旦传出去都足以让他二十多年清名毁于一旦。
      于是,他再也不提“清丽”二字,也不许旁人提起,返回北庭就专心于婚礼,此后生儿育女,依然走在他的光明大道上。
      直到两年前朝廷变故,他为避祸请辞,退守田园。开始还在运筹,以求时机到了东山再起。然而,没有等到那一天,却等来了国破家亡,仓惶出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男儿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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