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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记得绿萝裙 ...

  •   那一年,安靖还没有一个统一的年号可以用。
      那一年,在安靖西北的小国邵庆,二十四岁的皇太子凤楚登上了凰座。而后来辅佐她建立清渺三百多年辉煌基业的名臣们都还在各自的人生,离开他们陆续汇聚到她座下还有七八年时光。
      那一年,紫媛十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紫媛与珑北韩家次子韩庭幕的婚约是在七八岁就定下的,当时她的父亲还是足以与韩家匹配的三品朝官。但是,当女儿该出嫁的时候,已经是赋闲在家的一介乡绅,她的两个哥哥也都在各镇官员的幕府中七八品上打转。当时她母亲担心两家地位已经悬殊起来,只怕韩家会退婚,但是新年刚过,韩家的人就登门送聘礼,约定婚期了。她及笄之礼后没几天就穿上婚服,坐进花轿,向着夫家进发。娘家送亲的队伍很是寒碜,之前父亲出事,几乎是散尽家财才得免牢狱,当下能保持住她的嫁妆已是尽力。两个兄长也不敢请假送亲,只找了本家一个赋闲的兄长一路护送。坐在花轿里的她没有新嫁娘的喜悦,娘家败落,夫家显赫,前路茫茫。
      就是在前往成亲的路上,她“捡到”了景清丽。
      是真正的“捡到”,她倒卧路边,衣衫带血。
      那时候她还是养在深闺十六年的大小姐,从来养的小猫小狗小鸟死一个都能让她哭上几天,哪里看的了有人死在她眼前。尽管众人反对,还是救下了她。当天晚上两人说了半宿话,第二天紫媛就坚持要把这个叫做“景清丽”的少女留在身边,这是她十六年来少有的坚持,事后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当时就那么固执,只能说西山景晴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惊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送亲来的管事娘子拼命劝,说这个丫头来历不明怎么能带在身边,到了夫家万一闯了什么祸,可是姑娘你要担着的。又说这丫头生的太好,一张脸就是招祸的,姑娘你把那么个长着祸国殃民样貌的带到姑爷面前这算是什么啊,要真是家生的,总还能给姑娘做个帮衬,这么个野丫头能指望么?姑娘你这是生怕将来没人给你争宠么?
      说这话的时候也不避讳,清丽在旁边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悲喜,等到她数落完了,抬起头望定对方缓缓道:“大娘放心,景清丽是知恩图报的人。姑娘带着我,绝对有利无弊。”声音不想,但是深沉稳定,充满了说服力,目光更是澄澈坚定。
      不管怎么样,景清丽最终还是以“陪嫁丫头”的身份,跟着她进了韩家。紫媛后来想,当时她那句“家逢巨变,生死一线,愿为奴为婢唯求姑娘收留,得一安生立命之地”的话并没有说谎,只不过她听不出其中的分量。
      到了韩家就是婚礼,洞房花烛夜第一眼看到韩庭幕她就喜欢上了,她的夫婿也不负期望,温柔体贴,谦恭有礼。清丽到了珑北就被一直对她充满怀疑的管事娘子塞到韩家的婢女里面做粗活,那阵子她新婚燕尔,哪能想到这个路上捡回来的丫头。等她再次注意到已经是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从任地请假回来祝贺胞弟庭幕新婚的大伯韩庭秋不知道怎的一眼看上了清丽,要将她带回北庭。
      这件事后来弄得双方都有些尴尬,但双方都十分无辜。韩庭秋并不知道他挑中的这个丫头是自己弟媳妇的陪嫁——陪嫁丫头都该在庭幕房里,怎跟着自家丫头们在那里扫地掸灰的干杂活。那天正是晒书日,一大帮子丫头小厮在那里搬书掸尘,在院子里一本本打开晾晒。清丽做的就是一本本打开晾晒的活,其他的丫头都是照着管事的命令,机械的打开翻晒。她也是如此,却是一本本在看。韩庭秋那天也是无聊的厉害,远远站着看丫头们干活,便注意到了这一点——这个丫头是在看书。
      家里的粗使丫头里居然有识字的,这让庭秋十分意外,心想定是新买回来的,管家还看走了眼。就走过去让她抬头回话,一抬头,纵然是阅人无数的韩庭秋也一阵炫目。
      明眸善睐,美人如画。
      他想——管家岂止是看走了眼,简直是瞎了眼!
      韩庭秋回来之前就想在家里新挑一个大丫头回去,原本跟随他的两个侍女一个春天病逝,一个年纪大了他做主配了亲随。在北庭也采买了几个,容貌虽好,可都是乡下丫头,说话做事缩手缩脚,看着就是一身土气。他一向是希望贴身丫头好歹识几个字,不至于让拿一本书都找不到地。总而言之,北庭府里的不管是官奴还是自己买来的丫头,没有一个用的趁手。
      他问了几句话,这丫头回答的清清楚楚,态度落落大方,那眉目美好的无论怎么看都找不到缺点,微微抬眼,目光明澈动人。
      韩庭秋顿时就动了心思。
      他是韩家的家主,要一个粗使丫头不过是一句话。管家这些天忙着给庭幕办婚礼,迎接天南地北来的宾客,忙得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了,哪里关心过一个粗使丫头的名字,立马让人通知这丫头收拾东西到大爷房中伺候。清丽也就是西山景晴,听到这个命令的时候稍稍有些惊讶,但是立刻就恭顺的说了句:“遵命。”
      庭秋难得回来一次,除了恭贺弟弟新婚,自然忙着走亲访友,每日里从早忙到晚,景晴到他房里几天也没见他几次。
      几天后韩家的管家娘子和紫家送亲来的妈子聊天,紫家的这个管事女佣忽然想起来那个被她随便一塞的“可疑丫头”,便想叫她过来盘问一番,派去的丫头转了一圈回来回复道——大爷要去了。紫家的管事娘子顿时就沉下了脸。韩家的管家娘子也大惊,心说:“这都这么个事啊,大爷最讲究礼仪的一个人,怎么怎么……”果然,紫家人淡淡道:“不是我僭越,清丽是我们姑娘带来的陪嫁丫头,退一万步说,那是二爷房里的人。大爷这么做,也太没规矩了吧!”
      管家娘子也觉得这事太不象话,真要有人说闲话,不定还要闹得兄弟不和,当天晚上就去见了韩庭秋。她在韩家服务了四十来年,韩庭秋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在他面前也敢说话,开口就是一顿数落,说大哥儿你最是守礼的人,怎么到了这个年龄却做出那么糊涂的事。新妇刚刚过门,你怎么就动了人家的陪嫁丫头,大哥儿想要丫头家里什么好的没有,这算是干的什么事?
      韩庭秋也是大惊,说这明明是家里的粗使丫头。弟媳妇的陪嫁也算半个客,怎么会和家里的丫头小厮们在那里晒书掸尘?当下把清丽叫来询问,她垂目道:“奴婢的确是跟着紫姑娘来的。只不过奴婢是姑娘出嫁前刚进府的,与姑娘并不亲厚,到了这里就编入大铺跟着做事。”
      韩庭秋顿时觉得自己冤到家了。后来他再回想起这段,就忍不住想:“第一次见面,就被她摆了一道,真正冤孽。”
      韩庭秋知道自己在无意间作了有违礼仪的事,他也不打算装傻混过去,先叫来管家让去采买两个清白伶俐的丫头回来。然后叫来了弟弟韩庭幕。
      庭幕更是从头到底没见过这个所谓的“陪嫁丫头”,听完兄长的叙述也觉得庭秋实在冤枉,而且觉得妻家来的人委实奇怪,好端端把人塞到他们家的丫头里,转过头又来怪人。自然是一口答应回去和妻子好好解释一番。
      庭幕的确是一回去就把此事和紫媛说了一遍,先替庭秋赔礼,又说误会已经发生了,人也带回去好几天了,阿兄觉得再还回来更不好听,所以想问娘子要了此人。又说不会白要,已经让管家去另行采买两个丫头回来陪给你等等。紫媛却是瞪大了眼睛,心说:“糟了,这下可麻烦了。”庭幕看她脸色不好看,还要劝,紫媛连连摆手道:“我不是怪大伯什么,只是,只是清丽她其实根本不是我们家的丫头。”她将来的路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丈夫道:“我看她实在可怜,所以,就是这个样子了……”韩庭幕觉得自己的妻子善良纯洁,一派天真烂漫委实可爱可疼,同时又在心理咒骂去迎亲的家人,心说发生这样的事情回来一句话不说,这要是混进来一个使坏心眼,不定出什么惨剧。
      紫媛是想将此事告诉韩庭秋,庭幕却说不妥,对她道:“你说清丽她家里遭遇巨大变故,无路可走,所以自愿在你身边为奴为婢来求个安身立命,但是照着阿兄的脾气,若是知道此女来历不明,一定是要将她赶出去的。所以我看此事还是暂时不说得好。”
      “那该怎么办呢?”
      “我和阿兄说一下将清丽叫来,你亲口问她可愿意伺候阿兄。若她不愿,再行说明。倘若愿意……”他笑了起来:“娘子多得两个伶俐丫头有何不好?”
      庭幕当天晚上就把景清丽叫来,紫媛对着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倒是清丽转过来安慰她,说的话与庭幕白天的意思别无二致——她只求安生立命,既然在韩家求口饭吃,伺候大爷也是一样的。说完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好姑娘,该着我说对不起你。是你救了我,我原本该留在你身边侍奉才是。”紫媛很喜欢听她说话,声音里透着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沉稳。在来的路上,她把心里的许多担忧和她说过,比如娘家失势,又是远嫁,怕将来被夫家的人看不起欺负,而且被欺负了还没法子回娘家求助。那时候,清丽平静地听着,其实这些害怕她之前也对送嫁的嬷嬷说过,她们也就是安慰她说:“韩家是礼乐之家,要是嫌弃姑娘门第,当下又怎么会主动来迎亲呢。姑娘福禄厚,姑爷一定会疼你,千万放宽了心……”
      清丽却对她说:“姑娘既然嫁出去了,就别再想着依靠娘家。就算娘家近在咫尺,在夫家受了委屈也得在夫家解决,不能回娘家去哭诉。娘家再好,都护不了你一辈子,这日子,得要姑娘你自己想着法子好好过,才能真的好。”
      她抿唇低声道:“你说的是,可是,也不知道韩庭幕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品性好不好。”
      “我看来迎亲的韩家家人恭谨有礼,举止有度,以奴看主,你夫家的人应该不差。再说了,不管好坏,只要姑娘用心,都是有法子的。”
      这段话一点都不安慰人,可紫媛就是觉得比那些安慰的话听上去让人安心多了。
      或许就是这些,让她相信清丽那时的一句话:“留我身边,必对姑娘有用。”
      她拉着清丽的手,低声道:“我挺舍不得你的。”
      清丽笑道:“姑娘若有事就写信给我,虽然隔了远点,总还给姑娘出谋划策。”

      转眼,十四年光阴。
      十七岁的韩家侍女景清丽成了三十一岁的扶风大都督西山景晴。
      紫媛小心翼翼的坐下,望着眼前人。
      十七岁的景清丽是美貌绝伦;三十一岁的西山景晴则不适合用单纯的美丽来形容,光彩照人,气韵绝俗这个八个字更适合用来描述她。
      景清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微笑道:“紫姑娘,我们果然有再见之日,真是太好了。”
      紫媛心里激动起来,忍不住就红了眼圈,低声道:“是啊,终于又见面了。这些年来,我常常想起你呢,可怎么也没想到……”一时说不下去,眼泪就落了下来。
      景晴递了手巾给她,温言道:“当年官道上姑娘救起我的时候,我和你说的那些事并没有假的。我是孟国人,孟国贵胄之家。当时奸臣篡国,朝野巨变,我母亲战死在宫门前。权臣让人将我家团团围住放火,但有跑出来的,尽皆射杀。那时我正好不在京城,母亲派人通知我快走,但是奸臣一心要斩草除根,一路追杀。后面的事,当下集庆酒楼茶馆里都有人拿来当故事说,虽有夸大但也相差无几。我们一路过关斩将,幸亏冰河关守将同情于我,开关放心,让我等逃到陈泗。可没想到奸臣依然不肯放过我,居然派人买通了陈泗边境上的许多官员,暗中搜捕。追杀途中,我与家人失散,倒卧路边,若非紫姑娘相救,早已埋骨异国。”
      紫媛擦了擦眼泪,平和了心情,道:“其实那时候我和庭幕都说看你言谈举止,必定是好人家的女儿,可怎么也想到竟然好到这个地步。”
      “不谈我的事了,紫姑娘,你们怎么到了安靖。”
      紫媛深深吸一口气,反而不哭了,苦笑了一下道:“和大都督当年一样,逃难过来的。”
      “我知道陈泗大乱,但是韩家是公卿望族,韩庭秋一镇之主,怎么会没有自保之力?”
      “详细的情况我也说不明白,但在大乱之前一年,大伯他就已经赋闲在家。”
      景晴皱了皱眉,转而又道:“韩庭秋他……他也在集庆?”
      “就是大伯领着一家人奔逃的。”
      西山景晴忽然起了一阵兴奋,兴奋得身子都微微一震。

      对紫媛来说,这一次和西山景晴的重逢美好的超过她的想象。景晴亲切温柔,说到往事含笑感慨,对她当年的救助依然深怀感恩,又对她当前的情况详加询问,嘘寒问暖。紫媛这半年多来吃够了苦,便是因为一大家子女眷孩子靠着她这个当家主母才支撑下来,当下有人——还是个故人——殷勤询问,自然是毫不保留的述说了一遍。中午景晴留她用饭,扶风大都督的生活并不奢侈,餐饮也只能说“不差”,半点没有二品官应该有的奢华。
      用过餐,西山铭霞回来了。
      铭霞自到扶风后主要住在军营里,她自小跟着母亲在军旅中长大,也一心想要成为名将。景晴同意她的选择,更是高兴看到她志向高远,不染半点奢靡之气。她西山大都督的女儿想要学武自然多的是人愿意教,皇帝凤楚更是要她将女儿留在永宁城——跟着皇家子弟一起在东阁学习,过两年进禁军见习。景晴婉言谢绝,她就是怕女儿被这么保护着,将来成为纸上谈兵之辈。到了扶风就将女儿送到军营里,跟着东营守将习武练兵,与下级军官同吃同住,没有她的命令,不允许铭霞回都督府。
      这天燕飞来接她,铭霞十分奇怪,心说就一个普通的旬休,母亲怎么会接她回去。跟着到了都督府,使女们上来说“大都督让世子换过衣服去见她。”铭霞依言换了家居便服,高兴地看到景晴已经给她做好了春装,翠色衣衫,精致刺绣的蝴蝶点缀其上。侍奉她更衣的使女夸赞说:“世子穿这一身真是俏丽极了。”
      铭霞进了正厅,景晴让她到身边坐下,笑吟吟指着对面一人道:“过来见过你婶娘。”又对紫媛道:“这是我的女儿西山铭霞。”
      紫媛早有准备,可真的见到铭霞就这么俏丽丽的出现,听到景晴那么大大方方的介绍,依然是心绪万千。铭霞迷茫的看着母亲,景晴笑道:“先行礼,再给你解释。”她应了一声,对紫媛拜到,喊了声:“婶娘。”礼毕脸上也有了一点激动,望着景晴道:“这是婶娘——便是我爹爹的……”景晴点点头,温言道:“我曾经与你说过你爹爹的事……”
      “母亲说我生父是陈泗人,是母亲落难陈泗的时候结识的。”
      “是啊,不过如今他到集庆来了。”
      铭霞略一想,脱口道:“陈泗大乱!”
      景晴眼底尽是笑意:“不错,你爹爹逃难来集庆了。”

      紫媛回去的时候已经快掌灯,家里已经议论纷纷。这日韩庭幕得到了一笔意外之财,他刚摆摊的时候为一个军官写了家书,这两天回信来了,军官拿来让他读,里面写到这家的儿子由其母做主,初步谈定了一门亲事,当下把未来儿媳的生辰八字家世背景写了来,请她这个母亲大人最后决断。大约是亲事定的很好,这位军官让他立刻回信表示同意,然后大方得给了一两银子的赏钱。庭幕早早收了摊子,特地去买了两斤肉,高高兴兴回家结果妻子却出门了,而且家里人表情各异,神情紧张。一问,还是大妹韩琳回答说:“上午来了个娘子,说是大都督府的,把阿嫂请去了。”韩庭秋坐在厅里,缓缓道:“弟妹做了什么,怎么和扶风都督府扯上了关系。”庭幕暗地里叹息,脸上却一脸迷茫样子:“我,我也不知道啊——”
      装傻装了半天,傍晚时分,在巷子口眺望的韩竹飞奔着回来,一路叫着:“婶娘回来了,是坐着马车回来的呢!”
      紫媛回去依然是燕飞护送,她也不知道这个穿着便服的人乃是扶风地官之首,位在四阶下,已经远远超过她丈夫曾经有过的品级。景晴还送了她几匹布、好几袋粮食,另安排都督府的马车送她,这一行人进入巷子的时候惊了四邻,都跑出家门来看是哪家迎来如此排场。
      韩家老小都跑到门口去看,庭幕知道妻子这一次竟然是大大赌对了,顿时喜上眉梢。庭秋看着他的表情,冷笑一声:“老二,你们夫妻俩个这些日子鬼鬼祟祟的,到底在做什么?”
      庭秋笑道:“过会儿向阿兄禀告,是件大好事。”刚说完自己愣了下,心说:“对阿兄来说,这到底算好事么……”
      看着搬进来的布匹粮食,外加几个超大食篮,庭幕心想自己今天那两斤肉是白买了,那一两银子的收入也用不着再在妻子面前显摆了。
      一家人逃难后过了大半年苦日子,忽然满桌子好吃的东西,几个孩子高兴得欢呼,韩庭秋也有耐性,看紫媛要说话,打断道:“先吃饭,其他的饭后再说。”
      等到吃过饭,收拾好,又把孩子们打发去休息,韩家的几个主心骨才坐下说话。韩庭秋神色和缓,待紫媛坐定还开了句玩笑道:“弟妹到何处高就了?”紫媛心想,还好是在安靖,家里人再怎么想也不至于叉着腰对她怒吼:“你是不是到哪里找了野男人!”
      紫媛朝着丈夫看,庭幕一脸“你自己办的自己来说明”的表情,又犹豫了一会儿定定心,低声道:“阿兄还得当年的清丽么?”
      庭秋脸色一沉:“提她做什么。”
      她当着没听懂,笑道:“想来大伯不会忘记,清丽她毕竟跟了大伯两年多。清丽——她就是当今扶风大都督,西山景晴。”
      那一刻韩庭秋的表情精彩至极,紫媛和庭幕两个都很想多看两眼,可到底给长兄面子,默默移开了目光。过了许久才听韩庭秋道:“确定无疑?”
      庭幕这才开口,和紫媛一起将两人如何在军营门口看到西山景晴,如何觉得她眼熟,紫媛又是如何带着信物投书相认,说了一遍。说到信物这段,韩庭秋忍不住瞪了这弟媳妇一眼,紫媛自是继续装傻。
      一切说罢,很长时间无人开口。打破平静的依然是庭秋,他显然已经恢复了心情,淡淡一笑道:“看今日的举动,她还是个有情义的人。弟妹对她有救命之恩,今后当有许多好处,的确是件大好事。”
      紫媛望向丈夫,庭幕丢个她一个“看到了没,就是这样死要面子”的眼神。
      紫媛丢了一个:“别着急,还有更重点的呢”的神色,喝了口水,清清嗓子,又道:“大伯,还有一件大事。”
      “嗯?”
      “这个……您听了可千万别激动……”
      庭幕悄悄拧了她一下,甩了个“别太过分”的眼神过去。
      “是这样的,清丽……啊,是西山大都督,她……嗯,她给大伯你生了个女儿!”

      经过精彩纷呈的一天,紫媛着实累了,躺下就睡死了。韩庭幕却睡不着,翻来覆去一会儿,起身去了庭秋房中。
      韩庭秋果然还没睡,点着灯坐在那里。
      庭幕叫了一声:“阿兄——”
      庭秋示意他进来,倒了一杯酒给他——这酒自然也是大都督府送来的礼物之一。
      “二弟,其实当年清丽走的时候,我便知道她的身世来历必定不一般,也曾想过她会不会是安靖人,但是……西山……”他忽然笑了起来:“我韩庭秋此生居然能让西山家的人为奴为婢,也真是给家门增辉了。”他看了看庭幕,见他一脸迷茫,补充道:“二弟不知道西山家是什么人家吧?”
      “只听说贵胄之家。”
      “西山——是孟国皇室家名。西山景晴这个侯爵,恐怕并不是继承侯爵,而是落地封侯,皇家血脉,宗室之贵。”
      庭幕一时间脑海里冒出来“蓬荜生辉”四个字。
      又是一时无语,庭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难道说“与有荣焉”,过了一会儿听庭秋道:“弟妹说我还有个女儿。”
      “啊,是,是——”庭幕笑了起来:“其实,元宵之夜,我和阿媛就看到过这个小侯爷。”
      “生得怎样?”
      “这个,天色太暗看不清楚,但是小侯爷一身好武艺,端得是英姿飒爽。”
      庭秋愣了一会儿吐出一个字:“好!”

      韩庭幕夫妇都觉得这番相认后再次有联系总得过上十天半个月,然而第二天就迎来了一个大大的“惊喜”——西山铭霞登门了。
      其实前一夜韩家兄弟饮酒彻夜,扶风都督府里,母女俩人也相谈到深夜。
      西山铭霞从来就是个“父不详”的孩子,当然,对安靖人来说,父亲是谁着实不是重要的事情。甚至“父不详”要比明明白白的妾生子还要尊贵些。铭霞倒也没有“私生子”的凄切心情,对于安靖女人来说也根本不存在“私生子”这么个概念——子女从母,母亲是谁明明白白,何来“私生”。除非是“母不详”那才是被人嘲笑羞辱的“私生子”。
      但是身为人子,总对“父母是谁”这件事报有强烈的好奇心。铭霞懂事之后就询问过,景晴给出的答案就是“逃亡之时所遇,陈泗国人”——交待的很明白,陈泗国人,两国相隔,连为什么不能把生父帮她找回来都说明白了。再问,就笑着说:“我儿放心,汝父是堂堂男儿,不会给我儿丢脸。”这个评论就不但让铭霞不能明白,连带着铭霞的那些“姑姑们”也全都不能明白——能不让其女丢脸的生父,难道不该是“温柔淑贤,端庄守礼”么,这“堂堂男儿”四个字从何说起?这件事铭霞从懂事开始想了六七年没想明白,和“姑姑们”商量也没个结果,她的“姑姑们”自然就是跟随凤楚开国拓疆的名臣大将们——莲峰、江漪、芸台颂、楼月霜等等。这其中只有江漪在听到这个评论后抿唇一笑,对她说:“堂堂男儿,挺不错的评价。”
      现下这个让她想象和迷惑了十二年的“生父”居然出现了,铭霞心里自然是激动的,又缠着母亲要她说当年的事。景晴依然是好脾气的笑着,却坚定地摇头道:“往事太复杂,以后慢慢说吧,要不然今儿晚上我们娘俩就不用睡了。”铭霞拉着她的手撒娇:“娘亲,孩儿想听么。”景晴揉揉她的头,笑道:“汝父就在集庆,想知道长相自己去看,想听故事,看你爹爹有没有闲情说给你听。”
      铭霞眼睛一亮:“我能去见爹爹?”
      景晴正色道:“以往是两国相隔,无可奈何。而今他已经到了集庆,你生为人子,自然该去拜见,为什么问出这句话?”
      铭霞大喜脱口道:“孩儿明日就去拜见。”
      景晴扑哧一笑,又捏捏她脸颊,嘱咐了一句了:“见到你父家之人,也要懂得客气。”
      铭霞这天起了个大早,照着景晴给她的定的规矩,先练了一阵武,吃过早饭,又读了半个时辰书,这才敢出门。因为要去见生父,特意挑了套凤楚所赐的游骑服,精工细作,华丽无匹。
      此时清渺刚刚建国,尚武之风盛行,西山又是领军的门第,景晴规定西山家人都不许乘轿坐车。铭霞骑着她最宝贝的青骢马,带着几个随从,赶往紫媛留下的地址。
      前一日燕飞送紫媛回去,巷子里的人只觉得气派,还没认出到底是谁家车马。这天风和日丽,西山铭霞又是风头人物,立刻就有人认出来,一路喊着“小侯爷来了,快来看啊,小侯爷来了——”
      紫媛听到声音,到外面一看,立刻往里面跑,直冲到庭秋房里喊道:“大伯,你的女儿来了!”
      庭幕陪自家兄长喝了一夜酒,这天也没出去,听到叫也跑出来,紫媛拉了他一下:“人家父女相认,你急什么。”却听庭秋说:“二弟和弟妹都过来吧。”紫媛愣了一下,瞟了庭秋一眼,却听庭幕在她耳边低声道:“阿兄紧张了,呵呵。”
      韩琳和家里其他的人都还不知道清丽云云的往事,对于昨天的事,紫媛也用一句“遇到故人,故人乃是此地官宦人家”打发过去。韩琳还记得元宵节点高彩的那个少女,正叫韩梅、韩竹几个一起出去看热闹。刚到门口,就见青骢马停在自家门口,铭霞翻身下马,旁边一个人低声说了两句,她就径直走过来,向两人拱了拱手:“请问这可是韩家?”
      韩琳知道眼前人乃是“扶风大都督的女儿”,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立刻下跪,听到询问忙着点头道:“就是。”
      “烦请通报紫夫人,就说西山铭霞来拜见。”
      韩梅轻声道:“紫夫人是谁?”
      韩琳白了她一眼:“说的是你婶娘,笨蛋!”
      正说着,紫媛已经赶出来,铭霞见了她又是一躬身,叫了声:“婶娘!”
      “小侯爷,你,哎呀呀……”一边招呼,一边往里面引,又听铭霞道:“婶娘,我今日是来拜见生父的。”
      紫媛挽住她,说了句:“好孩子。”带着到了庭秋的房里。
      韩庭秋端坐正中,神情严肃,庭幕陪坐下首。
      紫媛指指庭秋:“居中之人就是你生父。”
      铭霞上前跪倒,拜了两下,才抬头道:“女儿铭霞,拜见大人。”

      看着拜伏在面前的少女,韩庭秋第一次觉得这才逃难也是能给自己带来点什么值得庆幸的东西的。
      当年景清丽消失之前并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他从未想过在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带着自己血脉的孩子正在成长。
      而现在,这个孩子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
      豆蔻年华,风姿绰约。
      铭霞进来的时候,他还能端坐着,但是听到“女儿”二字,心就化成了水。他伸手示意靠近,铭霞向前挪了一点,仰着头看她。
      西山铭霞生的一幅好容颜,虽然到不了她母亲那种倾城绝色,然而长眉杏眼,颊如满月,肤色莹润。以安靖或者是陈泗的标准,都是一等一的美人。
      庭幕轻声对妻子说:“果然是自家人,眼睛鼻子都生的和阿兄一般无二。”
      紫媛点点头,心想:“是啊,所以不如她娘亲绝色。
      庭秋也在少女的眉眼间找到自己的影子,再也无法克制,一把将她抱入怀中,叫了声:“好孩子,爹爹对不起你,竟然到今日才第一次见到你。”
      铭霞心情也十分激动,听到这句话还是有点懵,心想:“两国相隔这是没办法,爹爹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庭秋又给她介绍了庭幕、紫媛,铭霞一一行过礼。庭幕看她举止端正,心说“扶风大都督将这个女儿教养的极好,在此陋巷,对着他们这些身穿粗布衣衫的人,都能执晚辈之礼,谈吐举止不带半点骄横。”其实,对安靖人来说,铭霞这番举动已经不是谦恭,而是客气的已经有些过。
      照着安靖的风俗,韩庭秋并未正式过门,韩家与西山家并没有姻亲关系。根据安靖母贵父贱的传统,铭霞对韩庭秋的亲眷并没有必要执晚辈之礼。只不过昨日在府里景晴郑重地向她引见紫媛,晚上又特地嘱咐她“对汝父的家人要客气。”铭霞此刻才以姻亲晚辈之礼对待。
      庭秋又叫来两个妹妹介绍说“这是你的姑姑”,铭霞也行了礼,但是叫的却是:“姨母。”又把孩子们叫来,让他们兄妹相见。其间只有韩芝年龄最大,铭霞这次不再行礼,只朝着他点点头,叫了声:“阿兄。”庭秋的两个孩子都比她年少,庭秋让他们来见过阿姊。韩梅年纪还小,听话的见了礼;韩竹已经足够懂事,一边行礼,一边疑惑万分,心说这是哪里跑出来的“阿姊”,母亲生前一直说自己是爹爹的第一个孩子……倘若还在珑北,他也不会奇怪——大户人家么,他爹爹这样的身份,之前有些什么风流韵事也不奇怪。可这里是安靖,他爹爹有什么本事在安靖还能跑出来个沧海遗珠。
      韩竹心里一堆小九九,铭霞其实也有些不高兴了,她心想:“阿爹怎得那么多儿女?”但是再一看众人坐的位置,铭霞暗地里“唉呀”的叫了一声,心说:“我怎又忘了,阿爹是陈泗人。嗯,陈泗果然是男贵女卑,以前听先生们教过,当下终于见识了。”
      相对于四邻对安靖的“视而不见”,安靖对她的邻国从来是关注有加的。国家安泰之时,朝廷每年都会派出“行游使”,游走列国,记述风土人情,回来编撰成册,供朝廷参考。从皇子们读书的太学院东阁到民间书院,《四海地理志》都是必读的一本书。此书形成于文成中期,记述了安靖四邻,乃至几千里外的许多国家的风土人情,此后数百年间又有人不断增补,合起来依然叫做《四海地理志》。铭霞在京城两年一直和皇子们一起在太学院东阁读书,到了扶风景晴在属官中挑选饱学之士让铭霞拜师。陈泗、庐裘与扶风接壤,是先生们讲述最多的“异国故事”。铭霞对这些国家的风俗都有学习,可学习归学习,真落到自己头上还是各种奇怪各种迟钝。
      一家人相认完毕,韩琳姊妹和几个孩子退场,可想退到外头,至少这两姊妹是有的话好说了。庭秋依然与铭霞说话,但是他一时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问女儿生活得可好?对方是都督千金侯爵世子,好不好还用问?问她小时候有没有吃过苦?铭霞若是答“是”,他又该说什么,说今后一定弥补——开什么玩笑,看看铭霞身上的那件衣服,大概他们家现在所有家产加起来都买不起。
      庭秋无话可说,陪坐一边的庭幕更是如坐针毡,见到冷场,就想说几句话和缓,笑着问了铭霞的出生年月,旋即道:“父女相认是天大的好事,虽然现下家里困难,但还是得选个好日子让铭霞认祖归宗。”
      一言出,紫媛好容易忍住扶额的冲动,暗地里骂了句“笨蛋,不懂还乱说,大笨蛋。”
      果然,铭霞露出惊诧的神色,对着庭幕道:“为什么要认祖归宗?我是西山家的女儿,载入册的侯爵世子,家世明白,还要认谁家的祖,归哪个的宗?”

      父女相见的时间并不长,铭霞在韩家坐了两个时辰就告辞,当天就回了军营。韩庭秋其实比家人任何人都要熟悉安靖风俗——作为邻国,百姓对对方毫不关注,他这个曾经的三品郡守却不可能一无所知。但就和铭霞一样,书上看来和落到自己头上时完全是两码事。但他也不至做出挽留女儿的事,也不会要求她:“什么时候再回来。”
      韩家无限好奇的家人们到铭霞走后总算得到答案,韩庭秋将一家上下召集在一起宣布,刚刚来的人是扶风大都督的千金,同时也是我韩庭秋的长女,父女当年因故失散,当下终得团圆。然后……没了。
      一家上下更是惊诧,但是庭秋转身回房,一家人是懂得他这个态度的意思的,就是告诉大家“不要多问,也不要想什么有的没的。”但是这段话讲完,韩家的几个常年跟随的仆佣就想出了点究竟,第一个想明白的就是紫媛真正的陪嫁丫头,后来许给庭幕亲随的那个。庭秋一走,她就找到紫媛,开口便道:“好姑娘,告诉我,小侯爷的娘亲,扶风大都督,是不是当年咱们在路上捡到的‘景清丽’。”紫媛轻笑道:“算你机灵,不过,这话就藏在心里吧。人家是扶风大都督,清丽什么的,别再提起了。”想到这茬的当然不是只有她一个,庭秋的亲随也想到了,他们可不敢直接去问,只能和自家娘子嘀咕,都是说“必是清丽,除了她还有谁有了大爷的骨肉又不在家里。而且大家都知道小侯爷今年十二岁,啧啧,不正是清丽丫头离开的时候。”嘀咕了一阵又犯愁:“真是扶风大都督啊,这将来见了可怎么说话。”还有人回忆当年清丽在韩家的时候自己有没有做过得罪她的事情等等。
      大概唯一让这些人庆幸的是,一群人回忆了半天,都没做过能让“清丽”记恨十二年的事。倒也不是这些家人一个个都品行高贵从不欺生,而是清丽在韩庭秋身边一直都是说得上话的大丫头。能在庭秋面前说得上话,自然就是一干家奴里的头面人物;除了几个能当韩家兄弟长辈的有时候还会指使着做点事,其他人哪个见了不是叫一声“清丽姑娘”,甚至还找个机会送点礼攀个亲?
      在韩家很多仆佣的心目中,特别是那些跟随韩庭秋在北庭任地的家人看来,庭秋对这个名叫清丽的大丫头是称得上“宠爱”两个字的。他们都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景清丽的情景——跟在韩庭秋身后,穿着韩家一等侍女的衣裙,发挽双髻。行过庭院的时候,让无数人驻足,所有人想:“韩司马回家一次,哪里弄来那么个绝色丫头。”

      扶风地官之首的乡师燕飞,家眷都在京城,也就没有在集庆置宅,而是和好几个同僚一起住在了都督府中。这日处理完公务,回到内院就问“小侯爷回来没”,得到的回答是:“世子回军营了。”她啧了一声,心说大都督真够狠心,才十二岁的孩子就天天往军营赶,武职见习还要在十三岁之后呢。燕飞比景晴大六岁,从祖母一辈起就是西山家的家将。她十来岁就被派到景晴身边担任侍卫,一同长大,学文习武,情同姊妹。孟国宫廷政变,血染亲王府之后,也是她和几个家将、王府属官们一起带着景晴逃亡。叛臣、仇家沿途追杀,她的好姊妹们一个个倒下,等到突破冰河关进入陈泗已经不剩几人。正因为如此,才会在陈泗官家截杀的时候,慌乱之中丢失了这个少主人。
      此后,她又陪着景晴返回安靖,当时篡位的权臣倒行逆施,横征暴敛,孟国百姓怨声载道,烽烟四起。景晴在其母的旧部将,和反对权臣的官员支持下举起义旗,经过一年艰苦作战,终于攻入京城手刃仇敌。当时人们都以为西山景晴理所当然会登上孟国凰座,然而她却毫无留恋的带着整个国家投奔了凤楚。当时很多人都觉得可惜,再怎么诸侯小国也是一国之尊,也有骂她毁西山家的基业。可是几年后,看着一个个比孟国强大的国家倒在凤楚的利剑之下,无数“皇室贵胄”沦为奴婢之后,人们终于意识到西山景晴的眼力,和她抉择时的狠绝。在此期间,燕飞一直陪伴和信任着景晴。这样的出生入死更加强了两人之间的感情。直到今天,燕飞依然觉得自己并不是朝廷命官,毅然将自己看作西山家的家将,她最重要的使命永远是保护西山景晴。
      西山景晴这些年来一直尽力保持着规律的生活,和她给女儿铭霞定的规矩差不多——只不过她是晨起读书,入夜练武。孟国自开国皇帝起,到景晴是第三代,马上得天下的风气还没散去。景晴自幼习武,一手枪法即便在凤楚座下的济济群英里也是出类拔萃的。燕飞找过来的时候,她正在练武,灯笼的淡淡光线下,枪花团团,一招一式都是二十余年的反复演练,一路枪法舞罢,一收势向她点点头:“燕飞今天回来得晚。”说话时声音里没有任何急促之声。燕飞忍不住想:“当年在陈泗,都说韩家老大文武双全,也不知道能不能和大都督相比。”——事实上,完全不能比。韩庭秋的文武双全,只是陈泗望族必须的骑射之术,哪里能和西山景晴这种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境界相提并论。
      景晴看了她两眼,亲昵地挽住她笑道:“来来,就知道你要来问。我已经备下酒,今儿咱们两好好聊聊。”
      当年返回安靖后,燕飞一直尽可能的避免提起陈泗的种种。在她看来,景晴以皇室之尊却为奴为婢,必然是痛心且不愿意提起的经历。但是这几天先看她笑意盈盈的接待紫媛,之后又让铭霞与生父相认,并不象是深藏痛苦的样子,捉摸着是不是那么多年来自己纯粹就是瞎操心。
      景晴亲自给她倒了杯酒,笑意盈盈的说:“问吧,知道你有一肚子话,有些怕是已经憋了十二年了吧?”
      燕飞苦笑道:“是啊,属下觉得自己是瞎担心了十二年。”
      景晴扑哧一笑,旋即正色道:“当年的事,家遭巨变,的确是我不想再提起的。但是,在陈泗的经历,却没什么痛苦哀伤的地方。其实,若是没有在陈泗为奴为婢的那几年,我永远都是皇家贵胄的亲王次女,成不了今日开国建功的西山景晴。另外……”她又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温柔:“陈泗那几年还给我得了铭霞。”
      燕飞想到十二年前,在夜色里走出韩府的景晴,身上还穿着韩家侍女的衣裙,骑上马行了一段又回过头,望着夜色里的韩家高高的院墙,望了许久。那时,她叫了一声:“小侯爷——”景晴猛然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旋即笑了起来,沉声道:“走,我们夺回孟国去!”又想到景晴决定投奔凤楚的那一天,站在断瓦残垣的宫殿基石之上,对她们说:“放心,我必然让西山之名长存青史!”
      即便是他们这些跟随她二十来年,一起出生入死的“王府旧人”,西山景晴依然有太多让他们看不透的地方。当年她不登凰座,甘心在凤楚手下为臣;而下功成名就,却又不肯留在京城享受荣华富贵,一意坚持到扶风来镇守边关。她的所有决定都与众人的想像背离,但是每一个决定都坚定地不容回旋。
      燕飞喝了杯酒,让心情轻松下来,用轻快的声音道:“大都督想拿那个人怎么办?”
      “那个人——韩庭秋?”
      “世子已经认父,接下来大都督是不是要召见?要不要属下再替您跑一次腿?”
      景晴目光流盼:“铭霞见他,那是尽人子本分。我又为什么一定要见他?”
      燕飞叹了口气:“大都督脸上的表情就是四个字……”
      “什么?”
      “欲擒故纵。”
      景晴白了她一眼,又笑了起来。
      “属下说错了?”
      “知我者燕飞也。”
      “哎哎,大都督,那毕竟是世子的生父。”
      “放心,我又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只不过啊,当年给他当了两年多的婢女,当下想要看到韩家的大爷到我面前低一次头罢了。”
      燕飞松了口气,心想:“这倒没什么关系。”转念又道:“大都督那么多年来很少提起陈泗之事,我们……”
      “我不提陈泗之事,只是不想让莲峰、楼月霜她们几个又多个拿我调笑的事情。这些年来,我这里让她们调笑得故事还不够多么。”
      燕飞回想了一下,也笑出声来:“这也没错,当年在陈泗,情形稍微安稳点后,其实咱们几个一直有人在北庭,经常远远地看着少主出行……”
      景晴听她拖了个长调,知道不会有好事,心想“看吧看吧,就知道一提往事准被调笑”,又瞟了她一眼:“说吧,我受的住。”
      “少主人低眉顺目的跟在韩家老大身后,委实是乖巧柔顺,人见人怜……”
      景晴“切”了一声:“那是你家大都督我能屈能伸!”

      紫媛这些天算是深刻体会到为甚么人们都爱“攀龙附凤”,自从西山铭霞到她家出现了一下后,不但邻居们的态度越发和善亲切,就连保甲都来嘘寒问暖了。还对他们说,他们是“异国人”,倘有对安靖之事不明白的,只管来问等等。
      没两天景晴又差人送了五十两银子来,紫媛得意至极,对庭幕说:“看,我当年有识人之明吧?”庭幕当然点头,心里却想:“紫媛当年做的这事,与其说慧眼识英雄,还不如说傻人有傻福。”家里的经济危机解决,庭幕也乐得偷闲一阵。转眼清明将至,巷子里除了他们这些“异国人”,都在做新衣裳,采买胭脂水粉,家里有妙龄女子的还要凑点钱添件新首饰——安靖的游春期到了。
      游春期又叫“沐春节”,顾名思义乃是游春赏花,沐浴春风的日子。游春期从清明到谷雨,延续半个多月,但凡有点能力的人家都会在这个时候做春夏的新装,然后呼朋唤友郊外踏青。就连男子们也会在此时相伴出行,特别是闺中少年,这是一年里难得几次能名正言顺出去玩的好日子,行走春色中,谈笑桃花下,更幻想着与哪家女子偶遇生情,成就一生美好姻缘。到了后代的苏台王朝,游春期改为“杏花节”,在每年杏花盛开的时候,而在京师永宁城更是演化出了杏花时节拜千月——祭奠千月素的民俗。
      本来这种节日和陈泗难民们没什么关系,但是看着邻居们喜气洋洋的准备过节,韩琳姊妹俩就眼馋起来,可怜巴巴的看着四邻女子穿着新做的衣裙在门外比俏。紫媛就和兄弟两个商量,是不是也入乡随俗,给家里人做套新衣服,让孩子们也凑个游春赏花的热闹。庭秋一口答应,说既然要在此间不知道过多久,尽量融入当地是好事。特别是韩琳姊妹,就该出去多走走,象此间女儿一般生活。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紫媛准备挑一天带着小姑、韩梅几个去挑布料。结果这天刚刚起来,就听到外面锣声阵阵,保甲沿街高呼:“某月某日某时,所有人都要到街头的小晒场上汇聚,听读律令。”过一会,保甲又派人来重复通知,要他们这些“难民之家”必须一个不漏的前往,倘若无故缺席,要重罚的。
      这对陈泗难民们来说又是一个新鲜事,韩庭秋倒是听说过,给家人解释说:“训读律令是安靖的传统,只不过按照规矩应该在冬季,冬至前后举行,成为‘冬训律令’,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在清明才进行。”
      其实,这一年的律令训读纯粹是为了他们这些外国人加设的。
      景晴召见紫媛的时候,问了她到安靖后的生活,她说的确有太多不习惯,举例说了前些天那个惊诧了所有陈泗人的“休夫”判例。紫媛回去后,景晴就把地官、春官叫过来骂了一顿——年前年后那么多难民逃入扶风,既然朝廷给予他们定居权,就该把他们当安靖子民来对待。明明知道陈泗与安靖风俗迥异,为甚么不对难民们进行律令训读。不教律令,一味处罚,这是违反了律法之本。
      两部官长灰溜溜的退出来,立刻下令在游春期增补一次律令训读,重点在于讲解安靖和陈泗之间不同的部分——婚姻、继承、求学、入仕等等。且对下严令,对于难民之家,特别是已经有固定居所的难民家庭,必须由保甲上门通知等等。
      这个命令一下,难民之家各有想法。韩家倒是觉得不错,两国风俗迥异,他们也不想因为“不知道”而出现违法之事,那就实在冤枉。但是很多难民家庭确是万分抗拒,特别是家里的男人们——到了安靖,男人们已经觉得天塌了。家里的女人不怎么出去,都被侵染的回来说些无法无天的话。还把他们集中起来听训令,就像上次那个休夫之案那样,女人们回家后还不是更要翻天了。
      就有人在韩家串门的时候抱怨,韩庭慕安慰说:“既然是律法规定,知不知道都是那个样子。还不如早点明白,入乡随俗。要不然,闹得和那家一般上了公堂,可是一点回旋余地都没了。”
      到了读训令这一天,一大早又是沿街敲锣,保甲里正一户户登门来赶,但凡八岁以上,只要不是卧病在床必须前去。而且这一天,两市关闭,雇工归家,反正不会让你找到任何“不去听”的借口。
      律令训读一直进行了整整一天,而且训读并不是仅此一次,对于陈泗难民,在未来半年内,每个月都要有一天进行“普法教育”。等到保甲宣读完毕,众人散去的时候,陈泗的难民们各个神情恍惚——对他们来说,这实在是天翻地覆的一天,无论男女。
      男儿们都知道原来从此他们既没有财产继承权,也没有子女拥有权,而且婚姻上以出嫁为主,一辈子都要依附女人生活。一旦有违反出条的时候,则有可能被妻家休离,而一旦被休的悲惨遭遇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在县衙听审的时候被普法过一遍了。
      女人们则发现一夜之间她们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要赡养父母,养活丈夫,甚至要负责姊妹兄弟的生活。象她们现在这样深藏闺阁,靠父兄丈夫抚养,那是要被人唾弃的,甚至丈夫可以以“妻子不养家”为由请离,如果官家认可,这样离开的男人不受“休条”约束,不需要佩戴绿萝带。
      难民们还听到了许多新鲜名词,比如——服礼。保甲特别强调,女子满十六岁必须举行服礼,但是服礼到底是什么没有解释,估计是要等下一次律令训读才会说明。
      除了那些因为性别尊卑不同而天旋地转的事情外,一些在陈泗受过教育,且还有点心平气和的态度的,又有另一种感慨——安靖在各方面的考虑上都比陈泗精致多了。比如教育,安靖上到皇家下到一个边关小县都设置有官学,所有身家清白的女子都有权入官学读书。官学每年还有免费读书的名额,用于让地方官推荐品格优秀的贫寒人家的女儿求学。相对应,陈泗除了太学院叫做“官学”外,其他人想要读书只有进入私塾或者自己聘请西席,至于贫寒子弟免费就读,那就想也不要想——贫寒子弟就该安于贫寒,读书入仕本来就是官宦、贵胄人家的特权。
      韩庭秋尤其感慨万千,心说陈泗对自己这个邻国的调查实在是太少了。平日说到安靖,都说这是一个“女人为尊”的奇怪国家,然后就是各种不可理喻各种奇谈怪论。陈泗人了解安靖,多半来源于一部古书《女国怪谈》——记叙了安靖和西珉的民风,但是看书名就知道——“怪谈”——写书的人就是带着无限嫌恶的心情来叙述,而内容的真实性当然也只有天知道。事实上这本书也确实只有用“怪谈”来形容,里面甚至有男子怀孕之类的匪夷所思的描述。当年他看得时候就对此嗤之以鼻,到了安靖一看,虽然此地女贵男卑,但是男人还是男人,女人还是女人,没发生任何怪奇变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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