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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十六,苏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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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过来时,多萝发现自己坐在一块巨大无比的青石上。青石表面并不光滑,不仅坑坑洼洼,而且长着不少绿油油的苔藓,沁出来的汁液把多萝的衣袖和裤子都给染成了难看的黄绿色。
“怎么回事啊……”克莱女孩迷迷糊糊地揉了揉脑袋,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觉得后脑勺疼得厉害。她还记得自己坐在马车的车厢里,对面是沉默不语的夏莉特,弟弟阿兰坐在御者位上。有时夏莉特会无意识地张着嘴巴,像是想和自己说些什么,但是多萝始终没能从她的口中得到什么有用信息。
他们离开了流木镇附近,用将近三天的时间穿过了一片仿佛没有尽头般的庞大森林。终于再次见到人烟时,多萝觉得自己的嘴巴里泛起了因为糟糕伙食而产生的涩味——愿神保佑阿兰的手艺!这个特维尔男孩其实还算擅长烹饪,可惜森林里没有什么能让他发挥手艺的食材,男孩处理野味的手法素来有些粗暴,他那烤肉和捣碎浆果的手艺完全比不上他腌制小鱼干和做鱼酱的技术。
多萝完全不擅长野外生存。对她来说,使她能够不被野外吞噬的唯一原因就在于她有她的弟弟阿兰。至于夏莉特,这个有些浅金色头发的克莱女孩只在第一天善谈得令人生厌,接下来的两天便再一次回归原状——整天睁着一双完全没有焦距的金色眼睛,安静而呆滞地看着尼尔姐弟的一举一动。
有一瞬间,多萝心中的恶魔在向她招手,劝她同意阿兰的提议——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孩子扔在森林里,任她自生自灭。在多萝为自己的善念与恶念而感到纠结万分时,夏莉特的表现对于她的命运完全没有丝毫有益之处。所以当他们终于再次从野外回归人世间时,多萝的心情可想而知——事到如今她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去找薇薇安了,即使当初是她提出了这个建议。
然后就是现在,此时此刻——多萝对于自己现今的处境只能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她的那些零碎玩意还好好地呆在旅行斗篷的暗兜里,只是不知为何她的脑袋痛得像是头骨都被人敲碎了一样。
“对了,该死的……”女孩喃喃地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她这会儿才隐约想起,自己是被别人从后面来了一下而给打晕的。他们那时刚到一个村子的入口附近,阿兰停下马车掏出地图查看,多萝撇下夏莉特探过身子凑到弟弟身旁围观时,后脑勺猛地痛了一下。“混蛋,夏莉特……”
石头又冷又硬,多萝走到青石边缘向下俯视,这才发现自己脚下的这块青石下面似乎只有无尽的深渊。狙击手的视力向来好得令人发指,这会儿却只能看到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
“什么鬼——”克莱女孩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差点被自己不断后退的脚步给绊倒。幸而这块青石真的很大,并且基柱相当牢固,足以让多萝在上面蹦蹦跳跳。“这是……该死,这是不可能存在的……”
违和感在大脑深处尖叫不已。多萝抱着肩膀苦思冥想,然后发出了恍然大悟般的叹息。
“可恶,我早该想到的……”克莱女孩慢吞吞地移动到青石的边缘处,自下而上的烈风掀起了她的旅行斗篷。“当然,混蛋……”自言自语的结尾变成了意味不明的呢喃,多萝按着斗篷下摆一跃而下。
然后,她再一次——真正——睁开了双眼。
阿兰守在她的身旁,面无表情像是正在进行某种无声的抗议——多萝疑惑地眨了眨眼,不知道弟弟的心情为什么会如此糟糕:“你怎么了?”
“这是我的台词:【你】怎么了?”阿兰冷冰冰地反问道,攥着被单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收紧了,“突然就那么昏过去了,就连那家伙也都被你吓到了耶。”
特维尔男孩的脸色一如既往白得吓人,这会儿看到姐姐顺利醒了过来,脸颊上才多了几分血色。因为这几天都呆在森林里面,他的皮肤上的晒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不再像先前那样只是看着就会令人觉得自己的身上也跟着痛得厉害。
多萝盯着弟弟看了半晌,然后才转开视线看向一旁。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单人床上,床垫又厚又软,天蓝色的床单和被罩上都绣着暗紫色和金色的花纹。房间不大,被一张床和一个梳妆台就塞得满满当当的,阿兰这会儿坐着的姜黄色椅子没有扶手,但是木头椅背上同样刻着不少深深浅浅的花纹。
“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你想到达的地方。”阿兰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仿佛那个几秒前还皱着眉头一脸苦大仇深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他的语气如此温和,以至于多萝都想伸手去捏捏他的脸颊——不会是被人冒充了吧!?
显然是看出了多萝心中的疑惑,阿兰不满地皱起眉头撇下嘴角,脸色也随之变得略微有点儿阴沉起来,而这反而令多萝放下心来——没错,这才是她弟弟嘛!
“我们怎么会在这儿?”多萝把脸撇到一旁,轻轻嘀咕道,“还有,那孩子——夏莉特呢?”
阿兰只是挑了挑眉,“我哪知道——我可不像你那样心心念念都是别人家的孩子。马带我们来的,天晓得它们为什么会认识来这里的路。”
“马?话说当初是不是莱特先生帮我们准备的马和马车?”
“……原来如此。”阿兰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那家伙居然……真不可思议……”
“咳,亲爱的小弟,我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诶。”看到阿兰有了神游体外的倾向,多萝决定强制性地拉回话题,“话说回来,我当初到底为什么会晕过去呢?我觉得像是被人从后面敲了一下。”
阿兰皱着眉头回答道:“那说不定不是梦哦。”
“你是指被人偷袭这部分吗?我也觉得非常真实,因为没理由在看到村子的一瞬间就莫名其妙地睡着了啊。”
“我是指前面那句话:我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你刚醒过来,所以可能没有发现。这地方处处都很古怪,这里发生的事情很难说是梦还是现实。”阿兰沉着脸回答,声音哑得厉害,“那家伙……薇、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预言家,她根本就是一个魔女。”
“当马儿自作主张带着你我来到这个宅子的门前时,那个女人已经等在那里了。你知道吗?她的眼睛红得想血一样。她对我说:‘我一直在等待你们,特维尔的亡灵。’”
多萝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凝结了,“特维尔的……亡灵?”
她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在她短短十几年的人生里,头几年始终在与这个称呼纠缠不清。尼尔姐弟是特维尔人与克莱人的混血,不同于血脉遍布大陆的克莱民族,特维尔的血统其实非常稀有,两者的混血更是罕见至极。
——不应该存在。
不止一次,她曾听到母亲用带着哭腔的声音绝望地控诉着:“像你们这种克莱人与特维尔人的混血,根本就是不应该存在的。”
彼时年幼的多萝完全无法理解母亲的那种绝望与悲痛,只能与弟弟阿兰面面相觑——
“我们,不应该存在吗?”
母亲的形象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多萝只能隐约记得,母亲的心情总是大起大落,时而因为那个不靠谱的预言而欢欣雀跃,时而瞪着年幼的孪生姐弟以泪洗面。直到如今,多萝仍然没法理解母亲当初那种心情。
母亲去世之后,时年三岁的多萝和阿兰被送到了父亲的亲人家常住。那时的姐弟俩得到了这样一个称呼——“特维尔的亡灵”。在多萝身上克莱血统表现得比较明显,弟弟阿兰则恰巧相反,这使他遭到了更多的非议。
也就是在那时,仍然有些口齿不清的多萝紧紧地抱着弟弟阿兰,许下了一生的诺言:“我是绝对不会离开你的,阿兰。”
——“不应该存在的混血。”
——“末日的守望者。”
——“特维尔的亡灵。”
那是尼尔姐弟在六岁前得到的三个称呼,其一源自母亲,其二源于预言,其三源于未曾蒙面的父亲的家族。
“所以说,那位先知——她果然是来自于东涟溪国么……”
阿兰点了点头,忽然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眼中的阴霾像被狂风吹过一扫而空,“有趣的是,人类——那些普通的人类居然也会怕她。她不是克莱人的先知吗?现在却是作为能够洞察人心的预言家而被所有人惧怕。”
多萝不禁愣了一下,看着阿兰问道:“所以说……”
阿兰再次点了点头,然后轻轻地说:“克莱人与普通人类……似乎也没多大区别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