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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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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走在宛丘城的街头。
宛丘就是陈州州府的所在地。展昭花了足足二十天的时间才来到这里。
实际上这里距陈蔡交界的殄寇镇还不到二百里,他就算步行也用不了十天工夫。但他每经过一座城镇村庄,都会停留一阵,帮助那些遭受雪灾的穷苦百姓。
从那四个打劫的汉子那里借来的钱又已用光,而在用光之后,他索性卖掉了青骢马,用那些钱继续资助着冻饿的人们。
所以展昭确实是步行来到宛丘的。但看他的模样,就像不觉得累,也不觉得担忧,担忧自己的日子应该怎么过。
他并不是不知经营、只知挥霍的公子哥,他懂得金钱的重要,就像他懂得生命的可贵。因此他更知道如何把每一文钱用在最需要它的地方。
尽管他十分清楚,陈州官府对百姓的不闻不问、甚至是压榨欺凌,才是导致百姓贫苦的根源,而他的资助对这些百姓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但他就是不能对那些人的痛苦置若罔闻。
不过现在,他也不得不开始操心他自己的问题。
他又已变得囊空如洗,而且,这一次连干粮也没有了。
就算他还能找得到破庙住,也没法填饱自己的肚子。
事情确实变得有些棘手。
展昭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四下张望,看到一间当铺,就踅了进去。
等他出来的时候,他的包袱变小了一些,但也变沉了一些。
他当掉了他的宝剑。然后他几乎是步履欢快地找了家客栈,住了下来。
如果被别人知道堂堂南侠展昭当掉了宝剑,多半会惊掉下巴。在很多人看来侠客绝不能失去自己的剑,他们甚至觉得应该人在剑在,剑亡人亡。
可是展昭自己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现在急需的是钱,又不是剑。
而且他相信,没有宝剑,他也能很好地保护自己。
这个世上能真正伤到他的人,应该不多。
于是展昭就作出一副很悠闲的样子,来到客栈前面的大堂里,要了一壶茶,慢慢地品着。
茶是去年的秋茶,并不算好。而展昭家乡的溧阳白茶,正是天下闻名,他自然品得出茶的好坏。
只不过他现在并不是为了喝茶才来这里的。
所以他一边品着这不怎么好的茶,一边把店里的小二叫了过来,和他聊天。
客栈里的小二眼睛通常都很亮,分辨得出客人的身份、地位和脾气。看见展昭这样的客人,当然不会怠慢。因此展昭问什么,小二就答什么。
展昭道:“你们这店虽然小,但还挺干净的。”
小二高兴地道:“客官你说对了,咱们这店也开了十几年了,是老字号,保证您满意。”
展昭又道:“那你也在这里做了十几年?”
小二道:“哪里,我只做了三年多。”
展昭问道:“你老家是哪里?”
小二道:“我就是陈州人,家在项城。”
展昭道:“陈州的春天一直这么冷?”
小二道:“客官是南方人吧?”
展昭道:“我是常州人。”
小二点头道:“那就难怪了。不过往年这时候也没这么冷,去年冬天雪下得邪,几乎整整一冬没停,这都开春了也还不暖和。客官要觉得冷,晚上我给您房里加床被子。”
展昭笑了笑,没有回答,又道:“这雪下成这样,地里庄稼恐怕长不好。”
小二道:“何止是庄稼!就连桑林也冻坏了。咱们这儿百姓都指着农桑为生,这一来日子简直就没法过了。”
展昭道:“难怪我来的路上看见不少逃荒的人。既然是遭灾,怎么官府就不放赈济民吗?”
小二摇头道:“还提放赈呢!没有这放赈,说不定还能将就着活,就因为放赈,刮得老百姓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展昭奇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放赈灾粮还要收钱不成?”
小二仔细看了看他,道:“官库里的粮食,还能白发给咱们老百姓?不但买粮要交钱,还要纳粮食捐,折成现钱交给官府。算起来粮价比往年还涨了两倍,这不是活活地要逼死人么!”
展昭听了,握着茶杯的手指就不自觉地收紧了,“咔嚓”一声,杯子碎成了几片,茶水也流得满桌都是。展昭张开手,把碎片扔在桌上,道:“对不住了,算在我账上。”
小二倒是一点也不生气,手脚麻利地收拾着,道:“客官您该是从京里来的吧?”
展昭道:“为什么我该是从京里来的?”
小二笑道:“看您问话这个口气,就像奉了官家旨意来微服私访的御史老爷。”
展昭于是也笑了笑,道:“怎么这些天总有人管我叫老爷,我真有那么老了吗?”
小二道:“您老是不老,不过我真巴不得您是位御史老爷,也好替咱们陈州百姓做主。”
展昭想了想,道:“既然这样,你们何不上京告状呢?”
小二道:“客官您是常出门的人,寻常老百姓可不一样,谁认得京师在哪呀!咱们连本地的县太老爷都看不见,还能上京找官家告御状?”
展昭默默地站起身来,过了一会才道:“你说的对,我现在也巴不得自己是位御史老爷了。”
※ ※ ※
陈州州府的衙门在宛丘城南。
展昭出了客栈大门,就往城南走去。
他突然想看看这治理一方疆土、管理一方百姓的官员们是个什么样子。
究竟是耳聋目瞽的泥胎神像,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手就又不自觉地握紧了。
然而还没走到衙门口,就听见沸沸扬扬的喧哗声,倒像是到了热闹的市集一样。
展昭有点意外地张望着,发现前面已聚集了一大堆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站在外圈的人拼命踮起脚来往圈内看。
展昭的个头算是比常人高一些,但他觉得自己到了跟前也一样看不见。于是他站住了脚,往四周环视了一下。
路边不远处,靠墙生着一株老槐树,总有一丈四五尺高,树干有一抱粗细。
展昭笑了一下,就飞身跳上了树。
他的身形就像一只轻盈的狸猫。
本来展昭很少在这样喧闹的市井中使用轻功,因为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老百姓看到了会以为是神仙鬼怪,而江湖人看到了,很少有人能忍住不找他切磋武功。
展昭虽然也算是江湖人,却把这样的切磋看作是麻烦。
因为他觉得武功可以用来防身,可以用来助人,却不是用来互相攀比的。
江湖中的高手纷争,他从来就不属意。
但这个时候街上虽然也有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往他这边看。
所以展昭轻轻松松地跳上树,拣了个结实的树杈,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然后才往人群围成的圈子里望去。
这一望,展昭就几乎笑了出来。
圈子里站着的,正是前些天半夜时分来找他“借钱”,却反而把钱借给了他的那四个汉子。其中一个牢牢地抓住个仓司打扮的人的肩膀,可不正是那“火眼老王”!
然后他口中还愤愤地骂道:“你们这起贪官污吏,真是财迷了心窍,赈灾粮也敢要百姓的钱!咱们兄弟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你!”
圈子外的人群登时爆发出一阵喝彩。
展昭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
他知道这四个汉子都是豪爽仗义的人,却没有想到他们真的能来解救百姓的急难。
就在这一刻,展昭已真的把这四个人当作了朋友。
四个人仍然在圈子里揪着那些放赈灾粮的官吏痛骂,并逼着他们当场把粮食分给百姓。围在外面的圈子变成了长长的队伍,依次接过那分量并不太多、却足以应急的粮食。人们的脸上都带着欢喜的笑容。
因为饥饿和忧虑变得枯黄的脸,一旦带上了笑容,就像冬日并不热烈的阳光照进阴暗的角落,也显得那么明亮怡人。
展昭点了点头,就想跳下树去。他知道眼下没有什么事需要他了。
然而他的脚刚刚落地,身后就传来一声金属相撞的锐响。
随之而来的是呼喝和打斗的声音。
展昭对这样的声音再熟悉不过,所以他虽然有些意外,但并不惊讶。
当他转过头去的时候,就看到那四个汉子已经跟一伙穿着号衣的衙役战在一处。
只看了十来招,展昭就断定那些汉子不会有危险,因此也没有上前帮手。
江湖人通常都是骄傲的,并不喜欢别人帮手,更何况是这种必胜的局面。
于是展昭就站在一旁远远地看着。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和那四个汉子打斗的衙役们就躺了一地,一个也爬不起来了。
周围本已看得发愣的人们就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那姓王的汉子提着刀走到吓得缩在一旁的仓司,恨恨地骂道:“你们这些人,平日里对百姓作威作福惯了,本来就死有余辜!咱们兄弟今日少不得要为民除害!”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那刀已经直劈了下去。
旁观的人都是普通百姓,本来听他骂得解恨,还在随声附和,这时见他手起刀落,却吓了一跳,忍不住发出“哎哟”一声叫,胆子小的则已闭上了眼。
只听“铛啷”一声,那老王手里的刀竟掉在了地上,被他揪住的仓司却也吓得软瘫在一旁,一动也动弹不得。
那老王低头看了看脚边,就皱起了眉,冲着人群外头叫道:“展公子,你怎么倒帮起这贪官来了!”
落在地上的,除了老王手里的刀,还有一枝小箭。
袖箭。
一直跟在老王身边的那三个汉子也醒悟过来,冲着正向人群缓缓走来的展昭怒目而视。
展昭在暗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一定会令老王和他的兄弟们误会,但他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杀人。
他一向认为,没有人能在法律之外判决他人的生死。
所以他尽管行走江湖,却一直遵循着自己的这一条原则。
但也因为这样,他常常会被人误解,甚至敌视。
对这样的事,展昭并不感到难过,因为他觉得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他只是有些遗憾。
老王他们四个人,大概不会再把他当作朋友了。
于是展昭开口道:“我不是帮他,我是不希望你杀人。”
老王冷笑道:“堂堂南侠,居然害怕看杀人!”
展昭摇了摇头,道:“你说什么都没关系,但是请你不要杀人,何况还是在这里,有这么多人看着。”
老王这才往四周看了看,发现刚才还因为拿到赈灾粮米而欢欣喜悦的人们,现在的脸上都带着惊恐和忧虑。
他们毕竟只是普通的百姓,看不惯江湖人的打打杀杀。
老王就重重地跺了下脚,拾起掉落的刀来,对另外三个汉子道:“咱们走!”
三个人也没有再多话,跟着他大步离开,就连展昭在后面叫了他们两声,也没有回头。
展昭知道,自己的出现,令他们感到很挫败。
他们本是救民于危难的侠客,却因为自己的缘故,不得不这样灰溜溜地离开。
展昭觉得很对不起他们,但也没有办法。
他只能也离开这里,免得又横生枝节。
于是他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客栈的方向。
他的心里有些阴郁,不光为了老王他们的事,也为了来领赈灾粮的百姓。
不知道他们明天还能不能顺利地领到粮米,能不能顺利地活下去。
展昭又叹了一口气。
几乎就在同时,他仿佛听到耳边也传来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