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与刀》南柯子

3、三

　　李登云回家后，呆坐了半日，突然像下定决心似的咬咬牙，将床头柜角所有的书籍都翻捡出来，共有八大箱，堆积于屋前空地之上。他正欲打开火褶子，倩娘合身扑到书堆上，抱住书籍大哭道：“你莫非穷疯了？它可是你的命根子！”
　　“这些书又不能吃又不能喝，放在屋里还占地方，留之何用！”他解释道，“我不能老是求丈人，总得干些营生才好。我想明日便跟丈人学杀猪，也强似终日坐吃山空。”
　　倩娘不再阻拦，惟有暗暗垂泪，忍心看着那堆李登云视作生命的书籍化为灰烬。一星火苗很快演变成一条长长的火舌，吞吐着浓黑呛鼻的烟雾，熏得人眼泪和鼻涕齐下。李登云狠狠地擦了擦脸，用一根树枝将尚未烧完的书搅了搅，渐渐快要熄灭的火光闪动了几下，瞬间又涨了几分气焰……片刻之后，地上只剩下一堆纸灰，飘着一缕轻烟，最后连轻烟也不见了。
　　这一把火不仅烧掉了所有的书籍，也烧掉了他过去的一切。从今以后，他将脱胎换骨，变成一个真正杀猪的屠夫了。
　　崔一刀见女婿肯回心转意，心下甚喜。他膝下只有倩娘一女，正愁无人继承衣钵，若能将女婿培养成材，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他带李登云来到后院，细细讲叙一番宰猪的要诀后，便将一头精壮结实的黑白花猪四蹄腾空绑缚在一条矮长凳上，当即令李登云演示一番。李登云平生第一次握起屠刀，见那头肥猪震天价嚎叫，内心先自怯了。
　　崔一刀催促道：“还不快去宰，别像个娘们似的磨磨蹭蹭了！”
　　李登云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右手握着刀，鼓足勇气向猪脖子刺去。只听大花猪“嗷——”地一声长嚎，接着凳子“哐铛”一响。原来那头猪濒死之际，脑袋一歪，随后奋力一挣，矮长凳竟被它掀翻在地。它带着身上的凳子，张开白森森的獠牙就向李登云飞扑过来。李登云吓傻了，手中的刀子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两腿筛糠似的站在原地直抖，只是不能动弹。
　　“没用的废物！”说时迟那时快，崔一刀快速拾起刀子，从侧面向猪脖子用力捅去。那头猪吃痛，发出垂死前的哀嚎，喷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身一脸！李登云这才回过神来，捂起耳朵朝院外逃去，不提防脚下被门槛绊了一跤，半天起来不得。
　　崔一刀又好气又好笑，冲他背影骂道：“窝囊废，快给我回来！”李登云只得怔怔地站住。崔一刀见他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只得叹了口气，退而求其次，“唉，你还是先学会刮猪毛，再作进一步打算吧。”
　　崔一刀示意李登云跟他一道，将那头猪抬到大锅的架子上，这又费了他老大的力气。赵氏随后演示刮毛的整个过程。赵氏体形壮实，手脚麻利。她这些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磨炼成了丈夫的得力助手，两手各提一条二十多斤重的猪腿，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臂力赛过许多五大三粗的男人。她一边飞快地刮着猪毛，一边告诉女婿先刮何处，再刮何处，腿窝那儿如何处理。
　　“登云啊，别看刮猪毛这点事儿，里面的学问大着哩！跟着你爹好好干，照样能吃香的喝辣的，不比读书差。”赵氏语重心长地劝道，最后冲他一招手，“来呀，老站在那儿干嘛，过来试试！”
　　赵氏将一块五六寸长的锋利的薄铁片递给李登云，让他独立操作。这件事确实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李登云动作僵硬而又笨拙，毛倒是能刮下来，只是不像赵氏刮的那么干净。才刮了两只猪前腿，便出了无数汗，被紧裹在衣服里，令他感到汗黏黏的极不舒服。他也没那么利索，衣上、鞋上、脸上都沾上了污水和无数猪毛。
　　一连几天，李登云咽下饭就想呕吐，闭起眼就见满身的鲜血，梦中数次被猪的惨叫声惊醒。过了许久，那只惯于握笔的手操起屠刀才不那么颤抖。
　　古人云，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常在阵上亡。没想到宰了大半辈子猪、从未出过差错的崔一刀，竟然也有马失前蹄之时。转眼端午节到了，一天一头猪已远不足供给主顾，崔一刀让李登云帮着打理肉铺，自己回去再宰一头猪。谁知忙中出错，一只右手不知怎的伸到猪嘴里，那头猪上下颚猛地一合，竟生生咬断了四根手指！
　　崔一刀从此不敢操刀杀生，好在李登云已能独挡一面，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了。那把三尺来长的屠刀下，不知令多少猪丧生！由于油污和血污长年累月的浸润，屠刀的刀柄已变得乌黑锃亮。
　　或许是屠宰过多之故，他的眼里渐渐凝聚了一股慑人的杀气。只要他半撸起袖子，抄刀在手，抿紧了嘴唇，将锋利如刀的眼神凝聚在半眯起来的眼眶内，往猪栏前一站，那些猪就会感到莫名其妙的惊恐、焦虑，发出刺耳的尖叫，在猪栏里又蹿又跳，恨不得冲破围栏立刻逃走，好像预感到克星一来，自己的大限就到了。不过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他左手用力揪住它脑后的鬃毛，往地上死死按住，右手举起屠刀往脖颈的血管上只一捅，随着猪的长声哀嚎，鲜血便喷涌而出。
　　崔一刀见女婿深得自己真传，便放心地将肉铺转给他，每月提取些利润；打算只在年节特别忙时过来搭把手。“崔一刀肉铺”遂更名为“状元肉铺”，由李登云夫妇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