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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柴米油盐相见欢 ...

  •   暮春时候,柳絮纷飞的迷人天气里,春婆婆带着简单的行李住进了清溪镇新落成的敬老院,就在学校对面的小山坡上,迟意趁午休时间飞奔到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敬老院门口。
      两层楼的平房到处挂着红布,墙面里里外外都刷得雪白,迟意赶来时发现这里十分热闹,又赶上挂在乌桕树上的鞭炮稀里糊涂的爆了一通,冒着轻飘飘的白烟,令迟意觉得有些缓不过脑子,不知道这是办喜事还是办丧事。
      春婆婆和其他老人一起,并排坐在房前的坝子里,老人们都穿得十分得体,只有春婆婆突兀的穿着她带补丁的旧衣服,衣襟上一块鲜明的污渍在太阳底下神采奕奕的与迟意打着招呼。一些穿得极周正的人站在他们周围,面对着围观的人群,表情机械的看着前方照相人,大家都对着相机僵硬了几秒钟。
      春婆婆的眼睛不好,她面无表情的看了一会儿围观的人群,没有看清人群外围小小的迟意。又恢复了习惯性的眯眼,看上去好像闭上了眼睛一样。
      照完相,老人们在新家的第一顿团圆饭开席了,迟意是不在邀请之列的。她沉默的看着忙碌的人们,春日正午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好像把她和这许多人都隔绝开来,令她感觉走不出去自己的领地。也进入不了别人的世界。
      回学校的路上,她一直在默默背诵春婆婆从前教给他的那些诗句,那都是课本上没有的。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哭出来了。她失去了最后一个能照顾她的人,时光残酷的提醒着老人的衰弱,敬老院是老人最好的去处,而她还那么幼小,不知道未来甚至现在该去哪里。
      迟意继续独自住在凉姜坞的山洞里,在清溪镇温暖湿润的气候下,自生自灭般舒适无忧的享受着四季分明的更替和大地的馈赠。她学会了煮食物,有什么煮什么,煮什么吃什么。米、肉、油是从来没有的,即使寇慕从家里偷偷带来,她也不会煮。
      凉姜坞是离集市最近的村庄,又有河流沟渠山堰甚多,河岸有很多利用水力加工粮食的磨坊,面粉、面条的产量极大。迟意常常趁着天色暗了去一家姓朱的磨坊偷走一些面条,藏在偌大的书包里带回山洞。偶尔磨坊无人时,她也顺手牵羊带走一些花生糖、芝麻酥这样的零食回去与寇慕分享。
      寇慕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他看着它们精巧的模样安静的躺在迟意洁白的手心,上面并没有打着偷盗的标签,他也不忍心拒绝她的甜蜜。他曾经很认真的想过,如果自己的母亲和迟意的母亲一样放弃了自己,那自己是否能像迟意这样什么都不在乎的活着?哪怕心底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软弱,他仍然肯定自己没有把握比迟意活得更好。但是他也很想跟着迟意一起去看看,她经常获得面条和零食的磨坊是什么样子的。
      自从寇慕有了这个想法,两人的相处方式变得很奇怪,原本可以大方并肩行走的两个人,现在寇慕却不再整天跟着迟意或者要求迟意跟着他了。他开始偷偷摸摸的“跟踪”迟意。
      年幼的脑袋里装满了神奇的历险和甜蜜的梦想,他绞尽脑汁想无声无息却形影不离的跟着迟意,但是实施起来确实困难。迟意大多时候知道他在身后躲着,总是三步一回头、五步一驻足,她清晰的分辨着他的脚步和气息,也为这种小心翼翼的若隐若现吸引着。
      这个周末她是真的要去偷面条了,一路也假装没有发现寇慕的“跟踪”,在她装好书包准备离开磨坊的时候,寇慕躲在身后笑出了声,她听见磨坊主人熟悉的声音迫近了,本能的转头提醒寇慕快躲起来,不料一转头却把寇慕唬得不轻,他失声喊出来,伴随着制面机器运作的噪音,寇慕的喊声还是惊动了磨坊主人前来查看。
      “谁?……买面还是大米?”磨坊主人试探的发问,二人屏住呼吸不敢回应,寇慕心知自己坏了事却羞于自己的“跟踪”行动在最后关头被迟意发现,虽万分愧疚也嬉皮笑脸的的望着迟意。脚步声越来越近,迟意早已把书包反背护在胸前,小声说了句“跟我来”便娴熟的开溜。
      寇慕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机警的左闪又躲避开可能撞上旁人,穿过两间房屋,又跟着她不可思议的跳进一个很大的空缸子,缸子很深,两个人一跳进去就被阴影遮挡,不见了光线。寇慕以为这便是他们暂时躲避的地方,终于松了口气,可是迟意窸窸窣窣的摸索着在墙角推倒了一块钢板,露出一个半人高的洞,迟意毫不犹豫的钻了出去,一只手拉着寇慕的手,两人折腾了一会儿,把钢板重新合上,用秸秆掩了,“总算安全了,”迟意喘了口气说。
      寇慕站起来,看见眼前竟是白茫茫的一大片面条。他们来到了磨坊的晒场,这里与储存面条的仓库隔着一排房子。清溪镇的面条从机器切条下来都用均匀的寒竹穿了挂在晒场自然晾干,然后再将干燥的面条整齐均匀的切断,细若发丝、洁白柔韧,且方便储存,迟意和寇慕刚好赶上磨坊晒面,迟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并不觉得新奇,寇慕却是第一次见,新出的面条整齐的挂在晒场上,像一幅幅光洁的绸缎正柔软的迎风晃荡,他忍不住伸手去摸那些面条,“果然很滑,跟煮过似的……”迟意见他脸上露出新鲜的笑容,不由得也多看了一眼那些面条。
      “是谁家小孩?嫑扯我的面!”熟悉的声音又从背后响起,迟意慌了神,晒场外是一片甘蔗林地,却与晒场地面有二十几米的落差,即便是藤蔓最茂盛的植物,一季也爬不满那壁墙,无处可逃,她愣在原地,不敢转身。那人却已经走到她身后,“你们是哪家小娃?怎来这捣乱?”
      “跑!”寇慕喊了一声,拉着迟意冲进了挂满面条的晒场。两行单薄的身躯隐没在层层叠叠的洁白里,在初夏万紫千红的风中变成一道蜿蜒的穿行的影子,他们的世界从未有过如此明亮的时刻,被碰断的一根根面条在他们身后一路委顿,落在地面画出小小纠缠的圆圈。
      迟意一生都不能忘记那年初夏在晒场上的面条里痛快的奔跑,十几年后,当这样的面条生产方式成为即将消失的手艺,她和同事在麓县搜寻着最后的手工磨坊前去报道,她在报道中惋惜着日渐式微的手工磨坊,望着晒场上洁白光韧的一大片面条,阳光投进缝隙,地面散落着少许的断面条,她对着摄像机,最终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无论多么强悍的生活,终究也是落到衣食住行上的,迟意那两年的饮食算得上一场百草盛宴。她乐意尝试一切看起来能吃的野菜,什么红薯叶、鱼腥草、树仔菜、马齿苋、黄秋葵、人参菜、苋菜、臭椿、茼蒿……以至于许多年后,她依然对那些鲜妍明媚的花朵饱含着研究和种植的热情,她不会遗忘是这些泥土里成长起来的最微末的植物给与了她顽强的生命。
      在野外农家的菜园里,夏天的夕阳仍然刺眼,茂盛的菜园里蔬菜的叶子都耷拉着,迟意站在小路边,神色紧张的留意着四面八方的动静,时而小声探问: “好了没有?”
      寇慕鬼鬼祟祟的声音传来:“别急,别急。”
      迟意:“快点!差不多就行了!明天再来!”
      终于寇慕猫着腰,从篱笆下钻出来。迟意扶他站起来,看见他宽大的T恤衫扎在裤腰里,肚子上鼓起许多圆的、长的异状。他喊:“快跑!”两个人便飞快的跑出菜园往山洞的方向奔去。
      能够带着她把极不体面的偷鸡摸狗做得开心至极的人,只有寇慕。
      清溪镇的桑园,夏天到处都是花生地,体面也常常随意挑选一块花生地,前去摘取并不属于他们的果实。
      迟意和寇慕蹲在花生地里,手忙脚乱的把花生果实摘下来扔进一个袋子里,面前还有一堆已经拔出土还没有摘下的花生藤。
      迟意额头密密的浸着汗,紧张得四处张望:“糟了,我们拔得太多了,袋子装不下了。”
      寇慕:“那怎么办,我可不装在衣服里了,我妈洗不干净衣服要打人的。”
      迟意着急了:“都怪你!干嘛拔了这么多!”
      寇慕:“糟了,那边有人上山了!”
      迟意果然看见山下几个农民带着农具走上山了:“快走!”
      寇慕:“……可那这些没有摘的怎么办?”
      迟意不假思索的把袋子放在寇慕怀里:“来不及了。你抱着这个袋子从大路跑下去,我抱着这些没摘的从左边小路走!我们在下面小溪的桥洞底下汇合!”
      寇慕毫不犹豫的拉着她:“不行!一起走!万一你被他们抓住怎么办!”
      迟意挣脱她:“上山来的一定是花生地的主人吗?万一和我们一样是贼呢?我跑得比你慢,一起走反而容易被发现,我一定会和你汇合的!快走!”
      寇慕被推了一把,他回头看见迟意已经朝小路飞跑过去,自己也向箭一样冲下了山。他觉得自己这次比体育考试的时候跑得快多了,要是现在老师在,他一定让老师给自己打个满分。
      ……
      溪水哗哗的流,在石桥桥洞下发出响亮的回声,溪边是一望无垠的平坦农田,风起云动,盛夏的稻浪青黄;田边绿竹苍翠、绵延不绝;远处农家围绕,炊烟四起,更远便是青山起伏、白云罩峰,高高的山峦和蜿蜒的红色泥土小路仿佛直入蓝天。
      寇慕终于等到了迟意与他会和。两个人坐在桥洞下的大石头上,沾满泥土的鞋子放在石头上,双脚泡在水里,自在的享受着他们的战利品。
      寇慕:“我跑得可快了!就像一阵风一样!可惜你没有看到!”
      迟意仔细想了会儿:“那我应该叫你……飞毛腿?好不好?”
      寇慕不满:“不好,像鸡的名字!”
      迟意却很得意:“好听,你听,飞毛腿、飞毛腿、飞毛腿,不好听吗?飞毛腿……”
      即使不知道接下来面对的是什么,但那些短暂的快乐像永不褪色的影像,一帧一帧清晰的保存在迟意的脑海里,越经岁月、越是明亮,温暖了她此后没有寇慕的全部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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