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机麻

6、吹尽狂沙始见金

　　　　放学了，黑板上还保留着美术老师上节课画下的图画，醒目的写着上节课的主题“梦中的家园”，很多孩子都在自己座位上埋头画画，还没有人去擦黑板，也没有人扫地。
　　迟意已经不戴帽子了，头发渐渐变得和寇慕、林伟乾那些男孩子的头发一样长了，她坐在座位上专心的画画，不忘神神秘秘的用一只手手遮遮掩掩，寇慕把自己的水彩笔摆在两个人中间，但她坚持只用自己那只捡来的唯一的绿色水彩笔。
　　林伟乾狼吞虎咽的吃着面包走过来，把面包纸高高的抛起在空中，然后伸脚去接住，单脚跳到垃圾桶边，把面包纸扔进去，他没有离开，悄悄站在迟意后面偷看她的画。
　　迟意看见他走过来，警觉停下笔，双手遮住自己的画，听到他在背后停下来，她猛地转头瞪着她。
　　林伟乾反被吓了一跳，忙道：“你看着我干什么！我又没有偷看你画画！你倒是画啊，谁稀罕看！”
　　迟意不紧不慢的反问：“我说你偷看我画画了吗？你干什么着急解释？做贼心虚，不偷看你干嘛躲在人背后！”
　　林伟乾被她问住了，仍显得盛气凌人：“我喜欢站在这里！你管得着吗！这儿是垃圾堆！我是来扔垃圾的！”
　　迟意笑着问：“扔完了吗？还不走！”
　　林伟乾慢吞吞的说：“没有！”说着转身走到垃圾桶前，猝不及防提起垃圾桶，将垃圾统统从迟意的头上倒下，迟意躲闪不及，任由垃圾填满她整个世界，狼狈之极。
　　寇慕急得站起来，大力推了林伟乾一把：“你干什么！”他伸手帮迟意清理头上、衣领上的垃圾，脏东西黏在她的头上脸上身上，擦也擦不干净。
　　林伟乾被寇慕推得倒退了几步，更生气了：“你又护着她！她是你什么人！你不会是看上这个叫花子了吧！你是不是喜欢她？迟意，你勾引他是吧？你不是喜欢杨烨宏吗！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教室里很安静，大家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此时全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们。庄雪带着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冲杨烨宏眨了眨眼睛。
　　寇慕刚过转身面向林伟乾的方向，就被迟意死死抓住。
　　迟意站起来，一步步走向林伟乾，冷冷的大声质问：“谁是叫花子？谁勾引谁？谁水性杨花？哪一个？指给我看啊！”她说得平静，像在大声朗诵一段课文。
　　林伟乾竟然觉得心里不禁有些怕她了，表面却强撑着嬉皮笑脸欲盖弥彰的糊弄：“这么大声干嘛！耳朵会聋的！”
　　迟意面不改色，反而笑道：“我问你，哪一个？指出来！”
　　林伟乾转身走回座位：“算了，好男不和女斗！有娘养没娘教！长大一定是个泼妇！”
　　迟意笑着问他：“你敢再说一遍吗？”
　　林伟乾张狂的笑：“再说一百遍都敢！你想听哪一句？哦！有娘养无娘教，长大一定是个泼妇！一遍了！有娘养无娘教，长大一定是个泼妇！两遍了！……”
　　迟意顺手抄起一把扫帚，顺势用脚跺去扫帚头，只余一根竹竿握在手里，她冲过去，双手举起竹竿，拼命的往林伟乾头上、肩上、背上、身上招呼过去。
　　林伟乾始料未及，拔腿就想跑，迟意使出浑身的力气往他脚上打下去，林伟乾立时摔倒在地，头撞在桌子腿儿上，疼的嗷嗷直叫，迟意却不管不顾，棍子继续落在他身上。
　　林伟乾挨了许多打，方才回过神来冲寇慕大喊：“快！拉开她！嗷……嗷……”
　　迟意越打越有劲，眼睛里好像要喷出火来，周围的人都吓坏了，都躲得远远的，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她打，连寇慕也怔怔的站在旁边不敢去拉她。
　　林伟乾忽然翻身爬起来，将迟意一脚踢倒。迟意被踢得扑倒在课桌上，她迅速捡起方才林伟乾扔下的垃圾桶，转身劈头盖脸的朝林伟乾砸去，奈何垃圾桶有些重，迟意刚才一顿痛快发泄已将瘦小身躯里积蓄的能量消耗殆尽，现在再举着垃圾桶去砸人，难免力不从心，眼看林伟乾捡起了刚才的竹棍，迟意心一横反手将垃圾桶倒扣在林伟乾头上，又夺了她手里的竹棍，不住的敲打垃圾桶。
　　寇慕在旁边手忙脚乱，却不知道从何下手，他怕迟意伤着林伟乾要挨骂，更怕林伟乾伤了迟意，片刻功夫便急得流下汗来。
　　眼看着林伟乾又挨了迟意的窝心脚，没有支撑的坐倒在地上，庄雪在一旁边哭边叫，嘴里含混不清的喊着人，倒是郑海秋在一旁极力试图用言语劝说平日逆来顺受的迟意，却也没有成功。
　　正当寇慕手足无措时，杨烨宏忽然冲上前去，箍着迟意的双手不放，迟意定睛看了他一眼，用力想挣脱，却失败了，眼见林伟乾已经掀开头上的垃圾桶，灰头土脸的爬起来。迟意发现阻拦自己的人是杨烨宏，愈发收不住心头火，林伟乾吃了大亏，不再招惹她，跑到洪奎身边躲着，洪奎挡在他前面，强自镇定的看着迟意，却还是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庄雪哭得瘫坐在自己座位上，看着迟意疯狂的样子，混乱的泪行挂在脸上，包在眼里的都不敢流出来了。
　　寇慕稍稍放下心来，打算去扶迟意，她却忽然低下头要咬杨烨宏的手，杨烨宏连忙抓住迟意的手往旁边躲闪开了。迟意红着眼睛，借杨烨宏的力，顺势把他的手撞向课桌上尖尖的棱角。杨烨宏脸色极其难看，闷哼了一声，痛得松开了那只手。
　　迟意看见他被撞到那只手已经紫了一大块，抬起手用尽浑身力气给了他一记大耳光，杨烨宏被打得有些懵，几乎没有站稳，另一只手却还抓着迟意不放。迟意自己也吓得怔了一下。
　　谁都没有说话，因为谁都来不及消化今天发生的事情，林伟乾忽然大喊：“你他妈疯了！他爸是校长！你等着被开除吧！”
　　迟意反而笑了，抬脚踹向他的肚子，自己又飞快的举起手撞上课桌的棱角，杨烨宏弯着腰向后退了两步，手上因为剧烈的撞击和疼痛终于和迟意的手分离开来，迟意自己的手也撞在课桌上，但仍然面不改色。杨烨宏却已经表情痛苦的半跪在地上。
　　迟意扶着棍子立在他面前：“不用给我行这么大的礼。杨烨宏，你一只手上的痛，是还你当初在我脸上练小李飞刀的耻辱。你挨这一巴掌，是还你撞倒我害我被圆珠笔扎伤的痛。这一脚，是要证明我不喜欢你，我不想再听到谁再乱说一句，你爸爸是校长，你不许他们说他们就不敢说，你要是不阻止他们，最好永远记得我这一脚，随时准备再挨几脚。你另一只手上的痛，我手上也同样的痛，是为了惩罚你推我撞向围墙，撞破头缝这六针，剃掉头发，受人戏弄的痛，我是想让你知道，从今以后谁再敢害我，我一定和他同归于尽。”
　　她镇定的说着，一句句一字字，一桩桩一件件，说得清楚不过，态度鲜明，语气果决，教室里安静了一会儿，大家都诧异得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终于还是寇慕走过来，牵了迟意的衣袖，慢慢的走回座位，让她坐下，给她整理头发，检查她手上的伤，迟意理所当然的看着他。谁都没有说话，两个人气定神闲，好像刚才只是一起去河边散了一回步，而迟意不小心跌倒，寇慕像往常一样给她的伤口上药。
　　庄雪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的样子，又看了看林伟乾狼狈的模样，眼神瞬时又回到了从前骄纵的样子，她认定迟意刚才的行为只是偶然，她心中迟意是在尘埃泥土里活着的人，永远不会有像她一样骄傲的心情和资格去抗争、去说不。一转头，庄雪惊讶的发现了郑海秋看林伟乾的目光，那种神情，竟然寇慕看着迟意是一样的，她怨恨的盯着郑海秋不过几秒钟，郑海秋便已察觉到她不友善的眼神，立即转身去收拾书本了。
　　林伟乾走过去，靠着杨烨宏，狠狠的说：“走，我们去告诉你爸爸。”
　　回了魂的庄雪也跑过来：“对！还有我爸爸！他是教导主任！”
　　说着便要走，寇慕抢先一步拦着：“不许你们去！今天是你们先闹起来的！”
　　迟意拉了寇慕，微微笑起来，一步步走向他们：“让他们去！杨烨宏！你尽管立马去告诉杨校长，是我打了你，是怎么打的、为什么打的，这里还有这么多证人，请他尽管来问，你练小李飞刀、操场撞我、围墙推我，都不止一双眼睛看见，你爸要是丢得起这个人，大可以集合全校师生教训我替你出气。或者他想悄悄的开除我也可以！”几句话功夫，她以欺到杨烨宏身边，继续低声只对他一个人说：“但我发誓，只要你们敢，就算只剩一口气，我也会竭尽全力的报复你们！你们休想再像从前那样欺负我！”
　　迟意知道，杨烨宏算是个厚道人，他和庄雪、林伟乾、寇慕一样，有些骄纵，但心地毕竟善良，是自己和他们不一样。所以她敢赌。
　　果真杨烨宏沉默了一会儿，就回到自己的座位收拾起了书包，一个人走出了教室。
　　林伟乾和庄雪很是不满，但也无奈，愤愤嘀咕着，也走了。
　　人渐渐走光了，教室里只剩下寇慕和迟意。
　　迟意放下手里的棍子，扑到寇慕怀里，放声痛哭。弄脏的水彩画躺在课桌上，两人画的竟然都是阳光照耀下百花盛放的山洞，如出一辙得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上撕裂的两面画。
　　他没有告发迟意，没有为难她，后来竟连林伟乾也对她客气了许多，班里没有人再欺负她。
　　这是迟意第一回做攻心的游戏，她懵懂的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平衡，终究等到这一天，她无需沉默着等待他的伤害，反而可以在伤害他之后吃定他不会为难自己，这让迟意体会到了掌握主动权的快乐，以及报复的快感。
　　后来迟意想，就连杨烨宏当初伤害自己的种种行为都可以称得上意外，并非他的本意。果然一个人想原谅另一个人，能找到许多理由为他开解，但是自己心里的伤疤却无论如何也不会结痂。
　　直至多年以后，她仍然把他曾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伤害引以为耻，他也因为迟意的仇恨失去了本该属于他的最好的前程。迟意眼睁睁看着他像落入泥沼的人，越是挣扎的厉害，就越接近最终的灭顶之灾，却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安宁和快乐，才知道原来一直没有被原谅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遇到什么人，他们会对自己做哪些看起来简单无意、最终却令自己流下了鲜血和泪水、甚至改变了命运轨迹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