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机麻

5、东家流水入西邻

　　天终于黑了，寇慕抹黑站在茶叶厂仓库的墙角，一会儿学猫叫，一会儿学鸡叫。仓库里始终没有回应，他有些慌，扒上通风口，准备爬上去。
　　迟意忽然冲过来拉住他：“我在这儿！有人来了！快跑！”
　　两个人摸黑踉踉跄跄的奔跑在并不平整的石子路上。
　　寇慕拉着迟意，一直跑到凉姜坞的一个小山包上，两个人喘着粗气跌坐在长满野草的荒地上，天上有月亮，还有许多星星。
　　山包上正好能俯瞰到茶叶厂的位置，一辆卡车已经停在仓库门口，突兀的亮着刺眼的黄色车灯，车上下来几个人，须臾，仓库亮起了明晃晃的灯。
　　寇慕懵懂的问：“你怎么知道……有人来了？他们在干什么？”
　　迟意吃力的把胀鼓鼓的书包从肩上卸下来，把系在腰上的一件极旧极厚的棉袍取下来扔在书包上：“是……春婆婆告诉我的，她在街上听见说有人要租这里，她回去拿她昨天刚拣回来的铁皮了，我本来在暗处等着她，万一她来不及出来，我就去拖住那些人，好让她脱身，没想到你突然过来了……我只好拉着你先跑了。”不等说完便累得躺在地上，闭上眼睛只顾喘气。
　　寇慕坐起来：“婆婆没有跑出来，怎么办？”
　　迟意：“不用怕，婆婆嘱咐过我，万一来不及，让我自己先跑。我本来执意要等她一起走，但她说自己是个乞丐，那些人不会为难她，顶多赶她走，但如果带着我，反而拖累她。只是……她的铁皮保不住了，我昨天费了好大力气才帮她背回去呢。”
　　寇慕吃惊：“她那么大年纪，还能像我们一样从通风口爬上爬下？”
　　迟意：“不用，婆婆会开锁……”
　　山下传来一些不寻常的声响，迟意和寇慕匆匆望去，几个人拎着什么东西从仓库大门扔出来，春婆婆踉跄着被赶出来。
　　迟意欣喜的笑道：“是铁皮！婆婆的铁皮，保住了！她可以带走铁皮！谢天谢地！值好几块钱呢！”
　　春婆婆带着铁皮慢慢的走开，迟意的目光一直追寻着她，老人渐渐地走出灯光，隐没在黑夜里看不见了，寇慕看见车上下来的人开始从车上往下搬东西，看不清搬的是什么，他看得十分不解：“他们干什么？”
　　迟意漫不经心的：“不知道！只要婆婆没事就好。”说着从书包掏出半个生红薯，掀起衣角贴身的一面蹭了蹭，慢慢的啃起来，不再关心仓库的动静。
　　寇慕一会儿看着她，一会儿看看仓库的人：“白天庄雪撕了你的作业本，我整个下午都在担心你，好不容易等我妈睡下了，我才跳窗户出来看你，没想到你好得很……还有吗？我口渴。”
　　迟意伸手从书包里又取出半截生红薯递给寇慕。
　　寇慕奇怪：“怎么是半个？你不能一次啃完吗？每次都啃上次剩下的。”
　　迟意：“都春天了，地里的红薯去年就被人挖光了，即使剩下些小个的，一起霜也都冻坏了，这些都是农家去年存在窖里的，春天一到就要生霉烂掉的，哪里还有整个的。”
　　寇慕嫌弃她笨：“那你怎么不也学他们多挑一些好的存起来？总有不生霉的。而且，你干嘛非去人家里偷，以后我帮你去地里挖！还有黄瓜、花生、西红柿，还有果子……”
　　迟意做坐起来，十分不服气，堂而皇之的喊：“我是偷东西的，能偷到手就很高兴了，哪还来得及挑好的，再说……我和婆婆也只有冬天才能躲在茶叶厂的仓库里，等春茶下来，茶厂里开了火，那里天天有人出入，我就不能待在那儿了，你帮我挖再多的红薯花生，又能存在哪……”他们忽然听见仓库门口又有不小的动静，转过头去远远的只看见两个人正在往外扔东西，随后，仓库楼上的阁楼也亮起了微弱的灯光，窗子被打开了，隐约有几个人在里面走动。她呆呆的看着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寇慕看着她眼里像包着一个水袋，哪怕轻轻一根针刺，也会破裂涌出。
　　寇慕看了看仓库，又紧张的看着她：“到底怎么了？”
　　迟意摇摇头，带着哭腔，低声：“不用等春茶下来了，从今晚开始，我就不能再回到仓库去了。”
　　寇慕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等他们走了不就可以回去了？”
　　一句话戳进心里，无家可归的绝望再次出其不意的袭击了迟意，她的眼泪奔涌而出：“他们不会走了……我虽然看不清他们从车上搬下来的是什么，那么大件的东西，我开始以为是茶叶厂的机器，但是他们一两个人就能上下搬动说明那些东西并不重，那就只可能是……家具……春婆婆说的不是有人要租这里，是住这里，住在这里！住下来！春婆婆说话和咱们不太一样……听错了……”她最后说得语无伦次，无助的捧着没啃完的一丁点儿红薯，盲目的看着仓库的灯光，被刺痛的眼睛开始四处游移，璀璨的星空下，她借着月光远远看到许多户人家的屋顶，全都密不透风。
　　寇慕开始着急了，还是忍不住尴尬地开口问：“那……去年收春茶的时候你待在哪儿呢？”
　　迟意：“在……凉姜坞一间堆回收废品的仓库里。我就是在那里遇到春婆婆，她在那里很多年了，看到过很多旧锁，后来她就会开锁了。我们去过那里的……除夕夜里，我们烤火的地方就是。”
　　寇慕仔细想了会儿，：“可是……我没看见那儿有仓库啊。”
　　迟意把头埋在臂弯里，发出含混的声音：“修楼房，拆了……不然我和春婆婆也不会躲到茶叶厂去……”
　　寇慕犹豫了一会儿，他很想邀请迟意先去自己家里暂住，但是他知道她不会去，春婆婆更不会去，虽然反复的模拟了好几遍措辞，最后却只得说：“那等你找到春婆婆，看她能不能找到别的……地方吧，她会开锁、会拣废品挣钱、会给你拆线，也一定能找到新的地方让你住。”
　　迟意抬起头，眼里的神采逐渐衰落下去：“可是，这一次她要去的地方，我住不进去……她要去敬老院了……”
　　寇慕终于手足无措了：“那……那你还是可以悄悄跟着她去啊，就像在仓库里，悄悄的，只要没有人发现……或者……让敬老院也收留你，说你是孤儿……”
　　迟意斩钉截铁的：“他们不会收留我，我不是孤儿……”
　　寇慕：“他们怎么知道？……你不是？……你到底是谁？……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迟意看着他，认真的说：“我爸爸是迟立丘，我妈妈叫朱瑜，你每天都看见的迟立勋是我的亲叔叔。我是去年从家里被赶出来的，我好奇妈妈是怎么给弟弟冲的奶粉，挤过去看的时候打翻了滚烫的热水，全浇在弟弟脚上，我妈打了我，我……我也还手了，她就把我赶出来了，叫我永远都不要回去。”
　　寇慕：“那……你就真的不回去了吗？”
　　迟意：“他们从来没有找过我，不关心我是活着还是死了，不管我有没有饭吃，但我还是坚持去学校，在食堂总能有些剩饭，收泔水的每次来都能给我留一些，上学期开学时是春婆婆拿出全部卖废品的钱替我交的学费，所以这学期她总去捡铁皮，她说铁皮能快点凑够下学期的学费。”
　　迟意说不下去，低下头哭了。
　　寇慕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可是……卖废品也够不了那么大一笔学费啊？”
　　迟意：“你难道不相信婆婆是好人？她虽然表面对我很冷，但是只有她对我好。即使大家都看不起买废品的，但我更看不起工作体面却见死不救的迟立勋。”
　　寇慕：“迟……谁？就是那迟老师？”
　　迟意：“她是迟立丘的亲弟弟，我的亲叔叔，但他看到我被杨烨宏撞到却还是保护着他，他明知道所有人都在欺负我，却从来没有阻止过他们，他看着我在所有人面前被拿下了帽子，却还是转身走了……我不怨他，连自己的父母都这样对待我，何况不是父母。”
　　寇慕：“迟立丘……，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迟意：“他在银行工作。朱瑜也在。”
　　寇慕：“那就奇怪了，为什么陶老师并不喜欢你呢？我在昆明的时候就知道老师的工资都是在银行领的，也就是从你爸爸那里领的。”
　　迟意：“是吗……竟然是这样……可他们并不知道我是谁……他们大概都以为我是春婆婆的孙女儿……这么说，我原本可以不用活得这么难受？只要他们知道我是谁……”
　　寇慕：“为什么他们不知道你是谁？你爸妈不来替你开家长会吗？”他看见迟意的脸色忽然很不好，便补充道，“我是说……你还在家的时候……”
　　迟意的脸色如此难堪，不是因为她的父母没有来过，而是因为他们来过，在新生入学的第一天，她和现在的庄雪一样的玉雪可爱、受人怜充，她恍惚觉得那并不是属于她的记忆。
　　寇慕突然道：“那你还是回家去吧。”
　　迟意：“不可能！她们不来求我，我不回去。”忽然她警觉的反问，“你说过你不会告诉别人的是吧？”
　　寇慕沉浸在不可开解的惊讶里追问：“那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来求你？”
　　迟意：“我想让他们来求我的时候。”
　　寇慕：“那你什么时候才想让他们来求你呢？”
　　迟意：“我也不知道……可能，只要我快要死的时候才会这么想，而且必须是他们能救我我才会这么想……除了死，我什么都不怕。”
　　寇慕：“可是……你今晚住在哪儿呢？”
　　迟意：“我知道凉姜坞有一个山洞，春婆婆说过，只要不下雨不滑坡，还是很安全的……你该回去了，太晚了，万一坏人把你拐走怎么办呢。”
　　寇慕：“那我更要跟着你走，我要检查那个山洞安全不安全。”
　　迟意：“你还是走吧，我自己可以走过去，婆婆说了，清溪最近有好多年龄和我们差不多的小孩都被人贩子带走了，他们以后再也回不来清溪，也见不到家人了。”

　　寇慕主动背起迟意的书包，牵着她下山：“人贩子都怕我，才不敢拐我！迟意，你要是被人贩子抓了，你怎么办？”
　　迟意轻松的说：“我咬他们！大耳刮子扇他们！”
　　寇慕笑话她：“要是你打不过他们呢？”
　　迟意认真的想了一想：“我就打我自己！”
　　寇慕脚下停了一步：“瞎说，自己怎么能打到自己？你打一个我看看？”
　　迟意却来了兴趣：“我可以用刀割自己的肉！用火烧自己的衣服！用石头砸自己的头！反正我有很多种办法。”
　　寇慕觉得她的想法太过荒唐，忍不住与她争论起来：“笨！你不用这些办法对付坏人，却用来对付自己？”
　　迟意：“笨的是你！你也说了，打不过他们的。但要弄伤自己就简单得多了，因为自己不会反抗自己。你说，你要是人贩子，会费那么大劲儿拐带一个脸上划出许多道口子的丑八怪或者断手断脚的残疾吗？一不能卖钱，二不能当苦力，你是打算一路都照顾她的伤病还是准备留在家里好吃好喝的白白养着呢？”
　　寇慕哈哈笑道：“你说话越来越有趣了，人也越来越聪明了！我喜欢你这个样子！以后你要对所有欺负你的人都这么敢说，不要怕他们！”
　　迟意理所当然的笑道：“我会的！”
　　他们飞奔着跳过最后一段山路，落在看似平坦，却在黑夜里藏着许多坑洼的石子路上。他们牵着手慢慢的在路上走，隔着很远的距离才有一盏微黄的路灯，路灯只斜照出一个人的影子，他们重叠的背影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人的孤独。
　　迟意和寇慕借着月光小心翼翼走进山洞，走到山洞门口时，一群鸟类“哗”的飞起来，吓得两人急退几步。
　　寇慕拍赶走一只落在他脸上的鸟，抱着迟意蹲下：“糟了！是蝙蝠！是蝙蝠！”
　　迟意捂他的嘴，低声说：“别喊，别喊，不要把附近的野狗招来了！”
　　寇慕反过手护住迟意的头：“蝙蝠咬人的！咬人的！”
　　迟意伸手抓住一只落在自己鼻子的鸟，慢慢摸索了一会儿：“不是蝙蝠！不是！是蝴蝶！”扔掉手里的蝴蝶，自己站起来，拖着寇慕走进洞内。
　　洞里很黑，有几只蝴蝶还在乱飞，迟意走在前面，脚下慢慢试探着往里走。
　　寇慕哆嗦：“这儿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你抓着我，别害怕。”
　　迟意：“跟紧我！明明是你自己在发抖！”
　　寇慕：“我是男子汉，当然应该由我来保护你！你别怕！我会替你把他们都赶跑的！你书包里有火柴吗？先把这里照亮。”
　　迟意：“书包里没有，旧棉袍的衣兜里有，蜡烛也有，你帮我拿出来。”
　　寇慕：“棉袍在你身上！”
　　迟意：“你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放我怎么拿！快点！”
　　寇慕好不容易取出了火柴，刚抽出一根打算划燃，被迟意一把夺走了：“你干什么！”
　　迟意：“你没发现进来时脚下窸窸窣窣的，这洞里一定到处都是干草或者枯叶，那么多鸟乱飞乱撞，你这么点燃，万一它们把火苗撞落到地上，你想烧死我吗！”
　　寇慕：“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躺地上睡觉吧！明早醒来你就成蝙蝠了！”
　　迟意：“蹲下。”
　　两个人蹲下，迟意把蜡烛递给寇慕，慢慢取出火柴，“嗖”的划燃了，迅速点着蜡烛，立即吹灭了火柴上的火苗。
　　视线逐渐清晰起来，两个人隔着小小的火焰对视着彼此惊魂甫定的小小面庞，从容的傻笑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洞里连一只蝴蝶也没有了，他们逐渐看清了洞内的情形，洞不深，但很宽。
　　地上果然到处是枯草枯叶，山洞一角有一块平整的地方微微高于地面，有很多干草覆盖在上面。
　　两人慢慢走过去，看见大约有一面五星红旗那么宽的面积上均匀的铺着好几层厚厚的干草，旁边不远处还有一个石块砌成的简易灶台，上面放着一口只有一个耳朵的小铁锅，缺了一截勺把儿的木勺子还放在锅里。
　　锅灶旁凌乱的铺摆着许多柴火，有木柴、干草，上面都多多少少盖着一些山洞上松落的岩石块，还有一些黑乎乎蒙着一层白灰的碎煤炭，装在一个很脏很久的洗脸盆里，有足足一盆。
　　柴火旁边放着两个锡桶，黑乎乎的，迟意走过去，探头看了看其中一个，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反光，将蜡烛凑近了，看清是桶里还装着小半桶水，又看另外一个桶里，竟然装着两副碗筷和几个小锡盆儿，碗里放着一包小小的东西，看上去鼓鼓的，袋子上有字，寇慕伸手取那包东西，显然是很久没人用过，外壳十分暗淡。
　　迟意攀着他的手仔细辨认袋子上的字，高兴地喊出来：“盐！是盐！盐！我知道了，春婆婆以前住在这里！她在这里做过饭，”她指着那堆厚厚的干草，声音在陌生的山洞里空荡荡的回响，仿佛有另一个人在回应她，“那一定是她睡觉的地方！我有地方住了！我可以住在这里了！”迟意使劲晃动寇慕，蜡烛的火苗也跟着摇曳，几乎就要熄灭。
　　寇慕拿过她手里的蜡烛：“我知道！我知道了！你慢点！”
　　迟意：“我真的可以住在这里了！但愿没有人和我抢这里，但愿没有人会来赶走我！我可以住在这里了！谢天谢地！谢谢这个山洞！谢谢春婆婆！洞里的锅啊桶啊盐啊柴火啊！迟意谢谢你们了！”
　　迟意高兴的在洞里手舞足蹈。
　　世界无穷，而人只活一世，精力有限。然而当一个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吃饱饭、有地方栖身、安全的活下去就成了最大愿望，人一旦怀着这样的需求和坚持，无论她曾经多么胆小怯懦，内心都会逐渐坚硬起来，因为生命里只剩下生命时，的确再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