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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指间清风断青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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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新年,迟意总是琢磨,为什么连地上的枯草都发了新芽,可自己的头发为什么还没有长出来。
一天她缠着春婆婆问,究竟怎样才能让头发快点长起来,春婆婆闭着眼睛躺在捡来的竹椅上,苍老的脸庞因为很少洗脸越发像干涸的河床,五官如同河床上散落的沙石,迟意以为她睡着了,轻轻去捏她的耳朵玩,却发现她耳朵上分明有两个耳洞,她有些吃惊,因为它她知道春婆婆即使捡一年的破烂,即使买得起耳环,即使真的戴在耳朵上却也是没有人看的,反倒觉得滑稽了。
她胡乱的想着,傻傻的笑了会儿。春婆婆却突然发声:“春天多晒太阳,你的头发就有了,身体就壮了。”
迟意不太相信:“是这样吗?”春婆婆仍然闭着眼睛:“太阳是最干净的,能赶走小姑娘心里一切烦恼。”
迟意:“婆婆对我好,我没有烦恼。”
春婆婆不理会她故作懂事的安慰,拉了迟意的手,懒散的唤道:“阿意跟着我念: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迟意结结巴巴的:“东城……风光……波纹客人……婆婆你念得太快了,我记不住,能不能慢点……”
春婆婆呼了一口气,冷冷的说:“你连别人说过的话都听不清记不住,你自己就永远也不会有说话的机会。”
迟意怔怔的看着婆婆,无奈的敷衍着,老人家常常对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她也想不出究竟。
春婆婆这一次却极有耐心的跟迟意解读起这首词,迟意在她平静简单的语言里第一次读懂了文字的美好,并很快的理解通顺能够背诵了,而古怪的春婆婆脸上却没有赞许的表情,她别过脸去继续眯着眼休息,一缕白发贴在椅子背上好像并不属于她,用黑线重新绑过的椅子发出咯吱一声,春婆婆又交代了一次:“不许对人说是我教你的。”
迟意脸上没有了表情,她知道无论自己是什么态度,春婆婆都是不在意的。
这天课间休息,寇慕在给迟意讲解刚才上课迟意没听懂的一道数学题,“你看,这个是小于符号,这个是大于符号,你怎么还没分清?”
迟意:“这次我记住了……”
林伟乾突然跳出来:“迟意!都春天了!你怎么还戴着帽子!你到底是不是癞头?”
迟意把笔拍在桌子上:“你才是癞头!”
林伟乾:“是不是癞头你把帽子取下来我看看就知道了!让大家都看看呗!”
寇慕:“走开,我们这儿讲题呢!”
林伟乾:“你戴着不热吗?”说着伸手去抓迟意的帽子,被迟意用书打掉了手质问:“你走不走?”
林伟乾:“我喜欢站在这儿”顺手抓起迟意课桌上的橡皮擦扔到远处的地上,寇慕眼见着知道他要耍诡计,却来不及阻止迟意,她一边喊着一边已经急忙站起来,追着橡皮跑过去,寇慕知道那是春婆婆昨天卖掉了好大一堆废纸才给迟意买的橡皮。
一转眼的功夫,迟意刚刚蹲下,林伟乾就促狭的伸手拿掉了她的帽子,缝过针的伤痕像一条红色的蜈蚣紧贴在她脑后,不足寸长的头发若有若无的分布在她的头上,看起来和光头并没有什么区别,却因为颜色、长度都不均匀,甚至比光头还要难看。
林伟乾用食指顶着迟意的帽子转圈,高兴得跳起来:“迟意是个癞头!迟意是个癞头!”
寇慕早已欺身去夺林伟乾手里的帽子,林伟乾也狡黠的躲闪着。
上课的预备铃声已经响了。迟意蹲在地上,手里死死握着那块橡皮,眼泪止不住的滚落下来。
同学们都纷纷回到座位,有人仍然站在自己座位上继续欣赏这场对于迟意无比残酷的游戏,洪奎慌里慌张跑进教室喊林伟乾和寇慕:“值周老师来了!”
林伟乾却不顾,远远的把帽子扔过去,:“洪奎!接着”!洪奎没接到,畏手畏脚的看了看身后寇慕渗人的脸,跑回了自己座位。
寇慕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帽子,他看见帽子中途落在庄雪的桌子上,放开林伟乾趔趄着扑到庄雪面前。
洪奎低声提醒他:“有老师来了!”
此时庄雪狡黠的捡起帽子,扔向洪奎,帽子落在洪奎脚下,他却低着头假装看书,没敢弯腰去拣。
庄雪和林伟乾望着寇慕着急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迟意还是没有抬头,蹲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墙角小声的哭泣。
寇慕只好又奔向洪奎的座位。教室里却突然安静下来。他一回头,看见迟立勋站在门口:“已经打铃了,你们班怎么还在闹?”坐在洪奎背后的郑海秋趁乱捡起了帽子,递给寇慕。
迟立勋看见了寇慕手里那顶本该戴在迟意头上的帽子,焦急的在教室内扫视了一圈,并没有看见迟意,走到寇慕身边问:“迟意呢?去哪儿了?”
迟意啜泣着,慢慢的站起来,双手抱着头,缓缓的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眼泪不断的落下来。寇慕跑过去,坐在她身边,把帽子重新给她戴上。庄雪、林伟乾都已经坐在自己座位上不敢出声却憋着笑憋得难受,杨烨宏坐在远处低着头,不敢去看任何人。
迟立勋只淡淡说了句:“上课了,别讲话了。”便离去了。
一整天,迟意不再和人说一句话,甚至不愿意搭理寇慕。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大家却看到,迟意取下了遮掩伤口的帽子,丑陋的“癞头”在太阳底下吸收着空气和灰尘,大家三三两两的聚在校园里讨论迟意古怪的举动,而她身上却散发着一种难以接近的灰败感,仿佛癞头是否丑陋她已经不在意了。
直到迟意的头发终于完全覆盖了丑陋的伤痕,春婆婆却告诉她她的头发并不整齐,也不黑。春婆婆早在替她拆除缝线时就说,她果真是个黄毛丫头,连新长出来的头发都泛着明显的黄色。
她只顾着惊叹春婆婆的神通广大对其余的并不在意。她十分好奇婆婆庸老笨拙的手脚是如何麻利拆除缝线且不留痕迹不带疼痛的,奈何她们买不起一面镜子,她的眼睛神经质的在眼眶里转动,转得眼珠子都酸了,但头顶的命运怎么是她的肉眼能够看见的呢。
她手心被圆珠笔插伤的伤口也愈合了,寇慕拉着她的手看了半天,说那道伤疤像一个笑脸,咧着大大的嘴冲着迟意笑,只要迟意把这道疤攥紧紧在手心里,就会一直快乐。
迟意抬起自己的手举到眼前,却觉得那伤疤像一道闪电,虽然短暂,却直劈到人心里,她能够攥在手心的,从来只有伤痕。
她想起了自己下巴上的伤口,长长的隐匿在下颌,不伸手去摸,连她自己也不会发现,她甚至没有一面镜子,更不能像庄雪那样把镜子镶在文具盒盖上,还贴着可爱的卡通画,这些伤口就和后脑勺的蜈蚣和泛黄的头发一样,她看不见自己有多么丑陋,所以不见得有多窘迫。
但是她是感觉得到疼痛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和杨烨宏说过话了,自从和寇慕做了同桌,杨烨宏便不再正眼看过迟意。少年心事沉默如斯,却换得几处鲜血淋漓的伤口和隐藏在身体各处的瑟缩伤痕,她终究是要作罢不再记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