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纸上得来终觉浅 ...
-
迟意的腿伤终于完全好了,春婆婆却再也没有来看过她。明明已经完全恢复,她却时常觉得自己一点精神也没有了。
那天她一个人去了春婆婆的墓前,寒风萧瑟,她瘦弱的影子站在高高低低的坟堆中间,对着一座新坟发了半天的呆。对于这萍水相逢的老人,她已经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但她们连衣食保暖都很难获得,更无法像普通人一样相亲相爱。所以到了忽然失去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怀念追忆。
当晚,清溪镇中心校教室的门锁全部被撬,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东西丢失。
第二天,迟意在一缕缕晚秋朝阳中重新回到了学校,寇慕和她约好,在校门口等他带妈妈煮好的面条给她吃。她就站在那阳光里,看着一个个衣着整洁、娇俏可爱的同学们走进校门,她都神情坦然的望着他们从眼前走过,不喜不伤、不卑不亢,更没有一人落在她眼中。
从前她总是自惭形秽,也因此不敢和寇慕接近,虽然孩子的衣服,早上穿得再干净到了中午也大多是要变个色的,但她总是知道,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春婆婆去世后,她变得更不一样了,她不在乎自己落在别人眼中是何模样了。
只有郑海秋姐妹从她面前走过时,善意的同她问好。她也回报了诚恳的笑容。郑家姐妹都是山里穷人家的孩子,底下还有一个妹妹,一家人生活并不宽裕,打扮得十分寒酸,但迟意心里是喜欢她们的。
郑家姐妹走进校门后,迟意转过头,几乎在看到寇慕的同时,看见了迟立勋,西装笔挺、皮鞋锃亮,鹤立鸡群的在人群中接受同学们尊敬的问候和年轻女老师们殷勤的秋波迢递。
他也看见了迟意,目光关注,急切的在她身上寻找答案。迟意低下头,恭敬的敬了个少先队礼,转身接过了寇慕手里的饭盒,两个孩子的笑容明亮得好像秋日里被霜染过的枫叶,美而不凄,在阳光下散发着透明的光彩,仿佛从未经过离丧。
笑着笑着,温暖起来,迟意自己心里,似乎也是这种感觉。日子终究是要过下去的。
下午最后一节课,大家都在认真做黑板上的练习题,只有迟意一个人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的睡着了,山洞里躺久了,她倒十分不习惯教室里的气氛了。
陶老师在讲台上认真的看着教案,看见迟意许久没有动一下,便知是睡着了,当即放下教案,沉着脸走到她身边,猛地推醒她,迟意抬起眼睛朦朦胧胧中听见她问:“你的病该好了吧?你回来上课一个星期了,去黑板上把练习题做一做吧。”
迟意爬起来,慢慢的走上黑板,拿起粉笔,仰头默读着密密麻麻的题目,下面是一片叽叽喳喳凑热闹的声音。
陶老师冷笑了一声:“不会做就下来,这一个周你都在睡觉,会了才有鬼。”
迟意站着不动,盯着旁边的例题又看了一会儿,缓缓转过身说:“老师,我会做这题,只是解题步骤和您教的不一样。”
陶老师正站在杨烨宏身后看着他的解题步骤,满意的点头笑了,闻言抬起头,像是听见了极其好笑的笑话般轻蔑讥讽:“和我教的不一样,难道你睡觉在梦里还会有人教你怎么解题不成?好啊,你做吧,”顺手拿起杨烨宏的本子说,“我已经检查过杨烨宏的了,解答完全正确,你做完后我把他的也一起公布在黑板上,大家比比是哪种方法好?你要是做不出来,以后我的课你都给我站着上!”
迟意懒懒的答得简单,却是反问:“那如果我做出来了呢?”
陶老师怒不可遏:“不会做就给我下来!说什么废话!耽误大家时间!”
迟意反倒来了精神:“如果我做出来了,并且比您的方法简单,答案也正确,您要保证以后不能像刚才这么大声的吼我,”说着扶着头摇摇晃晃,“我会头痛……”
陶老师怔了怔,怒极反笑:“我看你当真是头脑不清醒了!你做啊!我看你以后几年都要站着上课了。”说完也不再理她,鄙夷的转身去看庄雪的作业。
教室里十分安静,大家都抬起头望着迟意。她慢慢的转过身,艰难的举起粉笔在黑板上笨拙的书写起来。陶老师连头都不屑抬起来。
寇慕在背后远远的看着她宽大的棉袄在身上飘荡,她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更瘦小了,而他却长高长壮了,他埋下头,趴在桌子上,伸出一只手去抚摸迟意桌上那些拣来将就着使用的文具,面色渐渐青白。
陶老师还没等看完庄雪的作业,就听见迟意放下了粉笔。她还是没有抬头,却听见有同学发出惊奇的声音,底下又是叽叽喳喳一片嘈杂,只有迟意若无其事的慢慢走下了讲台,走向座位,笑着看着寇慕。她终于慢慢的抬起头,恋恋不舍的瞟着庄雪的作业,过了一会儿才把目光移到黑板上,她只看了一眼黑板,却再也挪不开目光,脸色在迟意歪歪扭扭的字迹间渐渐结成了冰。
迟意已经走回座位坐下。
陶老师仍然镇定着,面色铁青,大吼:“迟意,站起来,站到后面去!以后的课都给我站着上!我没有教过这种解法,瞎猫撞上死耗子,只是结果碰巧正确了而已!”
迟意在陶老师的狮吼功里双手抱头,痛苦的摇着头说:“老师,我刚才的话您忘记了?不要再这样吼着和我说话,我头痛。”
陶老师气急败坏,拿起黑板擦准备擦去迟意的解题步骤,嗤之以鼻:“现在我把杨烨宏同学解答的正确答案公布出来,大家对照自己的答案,如果不一致的就抄下来。”
杨烨宏忽然站起来,声音不大不小,清清楚楚的说:“老师!迟意写的是对的……她的方法更简单,步骤更快……”
陶老师厉声制止:“杨烨宏!”直到杨烨宏低下头去,不敢再说话。她又瞪了一眼迟意,转身欲擦黑板。
寇慕忽然跳起来:“老师别擦!她是对的!”
陶老师咬牙切齿的看着他们,寇慕却开始问庄雪:“庄雪,你说迟意做得对不对?”
庄雪不可置信的转过头看着他,实在不知道这把火怎么会烧到她头上,庄雪低下头,自认倒霉,小声说:“她是对的……”
迟意扶着桌子站起来,说:“老师没教过,不代表没有这种方法。世界之大,如果老师没有学过这种方法,那就请其他老师过来判断我解答的对不对。杨校长,庄老师,都是教数学的,您可以请他们过来看看。当然,还有迟老师,可以一起请来。”迟意别有用心的第一次主动提起迟立勋。
没有人说话,迟意接着说:“您觉得我的字不够公整美观,执意要擦掉,没关系,我可以再写一遍,保证比现在写得工整。如果您觉得我无论如何也写得不工整,也没有关系,班上所有人都看见了,我相信他们有人能记住这么简单的步骤,为了不耽误时间,请您挑一个您认为字写得好的帮我抄写吧。”语气得当、态度谦卑,实在让人挑不出错处,大家都有些诧异的看着她,众所周知,迟意从前连话都不敢说,虽然和林伟乾打架之后是不太一样了,但也仅限于没有人再欺负她而已,说到做学问,迟意是的的确确不擅长了,谁都知道她连大于符号和小于符号都分不清,连时针分针都不认识的。
陶老师也颇觉蹊跷,面上下不来台,挖苦道:“你摔了一跤,嘴皮子功夫倒是越来越厉害了!”
迟意:“谢谢老师体谅我是个病人,大约您刚才以为我是个病人,思路不清楚,所以没有仔细看我的步骤,您再仔细看看,想一想我做得对不对。”
陶老师大喊:“我不用再看了,你知道自己脑子有问题就好!”
迟意微笑:“老师,孔子说,教育学生要根据孩子本身的情况加以引导,您既然知道我是病人,我也提出了不能承受您的吼叫,您却不根据我的身体情况改善方法,这就违背了孔子的主张。”
陶老师惊怒交加,指着门外:“你给我滚出去!现在!以后我的课你都不用来了!”
原本已经坐下的寇慕正要站起来,却被迟意死死按住胳膊。
迟意:“老师,我和您打赌,如果您今天非要强求你我之间课堂只能留一个,走的人一定是你。”说着,闭上眼睛,不去管那些嘈杂的议论和重重叠叠千奇百怪的目光,她坚决的说:“杨烨宏,麻烦你,去请杨校长,庄老师,迟老师,告诉他们这里的情况。”
陶老师失去理智的瞪着杨烨宏吼起来:“杨烨宏你敢听她的!今天除了迟意谁敢走出教室一步,就和她一起滚出我的课堂!”
迟意缓缓坐下,慢慢说:“多加几个人,打赌的结果也是一样的。”
杨烨宏犹豫着,目光撞上迟意时,她正朝他扬起下巴,笑容诚恳的伸手抚摸他当初玩飞刀留下的狭长疤痕给他看。他终于还是站了起来,却没有迈步。迟意在陶老师足以杀死人的目光里举起当初和他一起撞向桌子尖角的手背捋动额前的碎发,不动声色的亮给杨烨宏看。
杨烨宏最终走了出去。
望着几位数学老师和陶老师走出教室的背影,迟意没有任何表情,一如春婆婆死后那一个周里她躺在床上的样子,形容死灰,却总让人担心她会随时放声痛哭。
迟立勋落在最后,迟迟没有走出教室,走向迟意的座位:“你解题的思路很有新意,答案虽然正确,但过程太简单,容易使人误解你投机取巧,陶老师也是一时没有看清楚。以后她会好好教导你,你也要尊重她,以后不能再像今天这样冲撞她。”
迟意抬起头,冷笑:“您教书的时间和我的年龄一样大了,我的步骤对不对,您还不清楚吗?我不是只懂得狂吼的泼妇,圣人子弟哪里冲撞得了她?是她吓得我头痛得很。我一再给她机会,给她铺台阶,她就是不肯走下来,实在不能怪我。”
迟立勋一时无语,挤出一句:“她是你的老师!”
迟意挑衅的笑起来:“那您是我的什么呢?哦,您也是老师啊,哦,你们都说疼爱学生如同自己的孩子,但是最后,不敢说疼爱,你们在孩子最需要保护的时候却都选择了利用自己的权威帮助别人或者为了自己来欺凌弱者!”她的笑挂在脸上,眼睛里却是冷的,她知道从前是同学们,一次次把她推向眼泪和痛苦,可是今天传话的人是杨烨宏,这个曾经带给她血的教训的人现在再也不敢欺负她。现在就轮到你们这些老师了,她不会忍让,才发现他们原来也不过如此。春婆婆去世了,但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迟立勋非常震惊:“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那道题又是谁教你的?孔圣人的话又是从哪儿听来的!我可从来没有教过你这些!”
迟意扬了扬下巴,调皮的说:“是一个乞丐教的,和我一样在垃圾堆里讨生活的乞丐,不过她已经死了。她没有来得及教我的东西太多了,迟老师的学问一定比乞丐高出许多,以后可要好好引导我,免得我学了那些旁门左道的知识运用不当,学错了路!否则您岂不是枉为人师,连乞丐也不如了。”
迟意在亲叔叔忧郁的目光中尽情的体验着人生中第一次利用亲情作为武器就大获全胜的心情。她终于学会了挖掘陷阱,引诱他人一步步落入圈套,在春婆婆留下的书上学几句高深的话,激怒陶老师,引来叔叔,激怒他,直到他愿意把自己的学问传授给自己。她不再只满足活着,更希望安全的活着,有知识的活着,快乐的活着,虽然这些愿望只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完成十分艰难,但她觉得安心,不怕失去了,因为她确信自己已经有了重新再获取它们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