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机麻

13、佳人永暮存者伤

　　这一日寇慕来得分外迟，迟意想问他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又怕他取笑，不敢问出口，故意绕圈子：“放学了？你去找春婆婆了吗？她最近怎么都不来看我了呢？”
　　寇慕小声说：“我去了敬老院，没有见到她。”
　　迟意毫不在意：“婆婆出门了？”转而道：“可她现在不用捡东西卖钱了。”
　　寇慕嗫嚅：“她……她……婆婆病了，躺在床上几天了，不吃饭也不喝水，已经不能说话了。”
　　迟意噌的站起来：“为什么？还不到数九寒天，得的什么病？她自己不是会治病吗？”
　　寇慕无奈解释：“他们说，她把去看她的医生都赶走了，抬她到医院去，她不和医生说话，也不吃医生开的药……”
　　迟意流下泪来，道：“我要去看她。”说着跌跌撞撞的走向洞口。
　　寇慕拉着她不放，看着她急红了眼，满脸的泪水，心里发慌，道：“你不能乱动！”
　　迟意瞬时又留下几行泪，神情痛苦直如心被撕碎一般，艰难的吐出她自认毕生对春婆婆说过最残忍的几个字：“她会死的！”

　　春婆婆脾气古怪，迟意赶到敬老院时，她身边已经没有人照顾了。地上洒落着一些西药和难看的水迹。她一见了春婆婆脸上神色，便跪倒在床前大哭。
　　春婆婆此时也知自己已油尽灯枯，缓慢的抽出干柴一样的手摩挲迟意的泪水，眼神时而明亮时而混沌。寇慕站在一旁，看见她渐渐的不看迟意了，嘴微微张合，似乎在说话。
　　寇慕扶起迟意：“婆婆有话说！”
　　迟意紧张的扑到她脸上，看着她衰老的面庞上痛苦的皱纹一道道如沟壑蜿蜒，仔细听她说话。迟意听了一阵，茫然的回头望了望寇慕，满脸泪水纵横着无助的悲伤，只片刻，婆婆不再有任何气息。迟意终于在她床前哭得晕过去。

　　敬老院的管事张罗了简单的丧葬，因为去世得突然，连棺椁都不曾预备，春婆婆也并无多余的积蓄，幸好当天就有不留名的热心人捐赠了一笔丧葬费，婆婆身后诸事总不至于草率。
　　春婆婆葬在一处小山头，迟意在一个毫无征兆的秋日里突然失去了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春婆婆。她的墓碑上简单写着她进敬老院时登记的名字“宜春之墓”，直至今日她躺进冰冷的泥土，迟意才得知了她的名字——也许只是名字，她如果不姓宜，那么这一生，她连完整的姓名都不曾留下。
　　她没有家人，甚至不知道出生年月，敬老院的资料卡上除了她的名字一片空白。没有人知道她如何出现，正如没有人关心她如何离去。
　　迟意想来心中大恸，世间总有无数感情来不及表达，无数恩情来不及报答，便要匆匆生死间别过。她昏过去后，寇慕只得寸步不离的守着她。她往往醒来一阵，由寇慕支撑着，过不多时情到悲痛处又昏厥过去。
　　迟意坚持随着送葬队伍，亲眼看着棺椁被泥土掩埋，几度痛晕过去，周围都是高高低低的坟头，有的常年无人打理，倾颓不已，一行人面目冷冷的办着丧事，脸上没有太多悲伤的表情，除了两个小孩，其余都是老人，看去好不凄凉。
　　寇慕费了好大劲才把已经软成了一滩泥似的迟意带回山洞，她却只是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哭，一双眼睛在瘦弱的面庞上突兀的肿起,十分可怖。山洞里堆着春婆婆为数不多的遗物，都被她抱在身边不肯放手。
　　寇慕知道她这样早晚会垮下去，不得不试图扶起她，像平常一样喂她吃药。没想到她竟也顺从的喝着，寇慕刚放心了一些，她却全部吐了出来，两个人怔怔对峙了一会儿，她倒在寇慕怀里哇哇大哭。
　　迟意渐渐没有了力气，哭得睡过去了，不多久又醒转过来。
　　寇慕红着眼睛小声安慰：“你说说话吧，婆婆都下葬三天了，你还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迟意不说话。
　　过了许久，寇慕又问：“婆婆最后对你说了什么？她有没有事情托付给你？”
　　迟意闭上眼睛，两行泪水又流下来，迟钝的摇了摇头，张开嘴巴好一会儿才挤出一点声音：“听不懂她说什么。”
　　寇慕连忙道：“那你学一个给我听听，我帮你猜。”
　　迟意睁眼望着他，懒懒的又闭上眼想了一会儿，哽咽着说：“借糠吃，有威胁……榛子核，何时灭……继续过，河水清……没有了。”
　　寇慕听完也是一脸茫然，他明白了为何那日生死一刻迟意竟会转头茫然的寻求自己的目光，他沉默了一会儿，努力的组织了一些自己都深知没有逻辑的语言希望能安慰迟意：“怎么都是三个字三个字的……不过婆婆就是这样特别的人，也不奇怪……而且我想她一定是想让你好好的生活，你看她都说继续过啊……”
　　迟意大力的摇头，说：“一定是……我听到的不对……我听不懂……她不是这个意思。”说着流着泪转过背去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