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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

  •   迟意躺在床上,干草上铺着洁白的棉絮,她身上盖着半新的被子,头下枕着枕头。她的头上,手上,甚至鼻子耳朵,几乎都红着或肿着,也有的部位擦破了皮,在蜡烛的光华下呈现出骇人的紫色。最严重的是脖子被小竹枝插出一个洞,缠着纱布。左脚更是摔到骨折,虽然被崖上的竹林绊住侥幸存活,对她却是另一种折磨。
      春婆婆每天来照顾她,直到放学后寇慕来看她时春婆婆才离开,晚上她一个人待在山洞里,是她最无助绝望的时刻,她不肯说话,春婆婆包扎伤口时就知道她只要一说话就会撕扯着喉咙疼得厉害,寇慕知道她心里难受,也不强迫她。
      这天,寇慕扶着她坐起来,把药碗递到她嘴边,喂她慢慢喝下,喝完递给她一个剥开皮的烤熟的红薯。
      迟意咬了两口红薯,艰难的挤出一个字:“水……”
      寇慕忙取来水,喂她喝下:“噎着了吗?那我以后不烧了……”
      迟意虚弱的笑:“你答应过陪我去砖窑里烧红薯……等我从这里走出去,大约已经是下一季种红薯的时候了。”
      寇慕剥开几颗花生递给她:“春婆婆的药很灵的,你会很快好起来,明年的花生我们还能一起摘!你尝尝把花生塞在红薯里一起咬,很香的!”
      迟意按他的话小心尝试了,咬合肌拉扯着脖子上的伤口,咬得十分吃力,抬头望着他浅浅的笑了。
      寇慕小心翼翼的问:“不过你真的不想想怎么跟陶老师请假吗?你已经一个周没去学校了……婆婆说,你的脚伤再快也要一个月才能下地走动……”
      迟意放下了红薯:“山洞外面,还会有人关心我出现或不出现在哪里吗?我不用向任何人交代。”
      寇慕:“要不,我背你去学校?婆婆说了,再过一个周,我可以背着你出去晒晒太阳,对骨头好。”
      迟意淡淡回答:“不了,你只要每天来告诉我上课时都讲了什么内容就行,你每节课都要认真抄写板书,不能像从前那样偷懒。”
      寇慕:“那……体育课呢?”
      迟意忽然笑了:“你去问春婆婆啊!她都快成你心目中的神了!”
      寇慕:“她的醋你也吃!羞不死!她那么大年纪一个乞丐,懂什么是体育课?不过她真的很会给你治病,随便找一把野草,煮一些黑乎乎的汤水,喝了你就好多了。我那天看着她给你接骨,吓得我,可是你那只手真的就好了!对了!她从前还给你拆过头上的线,我看着头皮都发麻了……对了!她还会开锁……”
      迟意望着他笑了一会儿,慢慢的说:“拆线,接骨,配药,我都不会,不过这开锁嘛,我已经学会了!”
      寇慕惊讶:“什么时候?”
      迟意:“就这两天,你去上学的时候,我闷得慌,一直缠着婆婆教我,现在我什么锁都能开!”
      寇慕:“怎么可能,你说婆婆也是见了很多锁才学会开锁的,你连一把锁都没有见过!”
      迟意吃力的说:“婆婆是个了不起的人,从前我不会的题都是她讲给我听……比老师讲得好。捡东西遇到带字,都捡,有意思就留下,不出去,拿那些书看。”终于说完,她紧紧望着寇慕,以眼神询问他是否听懂了。
      寇慕点点头:“她识字?”
      迟意用眼神示意了好久寇慕才明白她的方向:“那角上,石子儿埋的,好多本书呢,又黄又烂,页数不全,字也奇怪,我不认识,竖着念的,没有标点,婆婆送我了。”
      寇慕走过去,另点了一截蜡烛走过去,这里看看那里翻翻,找迟意说的那堆书,一边玩笑:“只有大街上算命先生的天书才是看不懂的。”迟意不敢歪转头,眼角瞟着他捡起一本书,好像看了许久,忽然又把书倒过来看,终于还是放弃扔下了书,回过头对迟意说:“算了,婆婆多半和那些算命先生是一样的世外高人。你跟她学完开锁就学治病吧,这些就不要学了,我看你也用不上。”
      迟意:“这倒可以,生病自己治!只是得先学会认草药……”她听见寇慕又开始翻腾,便不再说,省些力气。
      寇慕随手在书堆里乱翻,挑出一张军事地图,展开来仔细的看了一会儿,拿起来跑到迟意床边,铺在被子上,得意的指给她看:“这个我认得的,这叫地图,火车上有卖”。他在地图上指指点点,“昆明在这儿,写着呢,我们在……在……”继续低头找了半天,忽然委屈的喊,“这图和我以前看的怎么不一样啊……字不一样……形状也不一样,颜色也不一样……但这肯定是地图。”
      迟意在图上仔细看了一会儿,一脸茫然,用极微弱的气息说道:“婆婆本来要带走,说天下太平,我看懂也没用,后来她坐那儿看了半天,也不点灯……忽然就说不用了,从前兵荒马乱天天看,一样没用……就走了……”
      寇慕突发奇想:“你说她会不会其实也有个有钱的老爸,因为嫌弃她妈老了,就不要她们了,然后她就流落到这儿了?”
      迟意开颜笑了,扯着眼角的伤口有些疼,她说话很吃力,但仍然说:“我看她像铁匠女儿……看看锁就会开,躲仓库里就知哪根铁柱不牢固,知道……哪块瓦最先漏雨,一堆垃圾……都不用翻,只用拐杖那么一敲,就知道有没有铁皮,哪怕藏着一根铁丝她都能找到……”
      寇慕点点头,忽而说道:“她都那么老了,她父母还能在吗?你说……她有一百岁了吧?头发都白了。”
      迟意认真的想了想:“我看不止……嗯,该有两百岁了……”
      寇慕:“你怎么算的,人最多活一百岁!”
      迟意胸有成竹:“等我们老了,死的时候就知道到底有没有了。”
      寇慕:“我看她有三百岁了,咱们肯定活不到那时候。”说完,两个人不约而同的笑出声来。
      当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计算老去的时光,而他们长大后,却开始怀念小时候。长生不老其实是种奢侈的梦想,对于人上人,生命的延续是荣耀、幸福、金钱、权力的长盛不衰,而对于像迟意这样的穷苦人,长大后也许常常后悔在自己年幼时与死神做过的一切抗争。
      三个月后,迟意身上的纱布都拆了,和寇慕并排坐在洞口的荒草地上,这里原是庄稼地,后来被征用了却迟迟没有开工建设,农户领了赔偿金,自然不再耕种,山下就是清溪河,远远的也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河面。迟意面色苍白,双脚僵硬的伸直,形容枯槁的靠在寇慕身上。他们身上都穿着棉衣了,正午的阳光仍然和和煦,淡淡的洒在他们周身,聊胜于无。
      迟意缓慢的伸出手掌企图接住一些阳光,太阳却从她枯草一般的手指间漏下去了,她问寇慕:“昆明的太阳和这里一样吗?”
      寇慕不假思索的说:“一样的,天上只有一个太阳。”
      迟意:“可是每个地方的气候和天气是不一样的,哪怕是同样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天气也可能不同,我们这里秋高气爽,昆明可能正在阴雨不断。”
      寇慕:“谁告诉你的?春婆婆?这回她算错了,昆明四季如春,几乎每天都有阳光。”
      迟意摇摇头:“不。是迟立勋。他还告诉过我,我们脚下的土地是圆的,太阳只能照到一半,所以白天黑夜,冬天夏天都是在这个圆形上一边一半,分开进行的,也许现在某个地方正是黑夜,某个地方正是春天呢。”
      寇慕想了一会儿,迟意没有听见回答,抬起头看着他的脸,他勉强笑了笑:“我爸爸也说过,我们生活在地球上,地球是圆的。”
      迟意问:“你想他吗?”
      寇慕满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他已经不要我了,想也没有用了。”
      迟意恢复了轻松的表情:“只要你不整天跟人打架,不在老师背后贴小纸条,不捉弄同学,不在试卷上画乌龟,他也许还是要你的。”
      寇慕自嘲:“我在昆明的时候就不打架不贴小纸条不画乌龟,他也不要我了。所以我现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迟意有些失落,目光空荡荡的发出一些不成句的音节:“是呀……不,也不……”
      寇慕知道她八成是想起了家里人,害怕她不高兴,忙转移话题:“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迟意想了会儿:“我想放风筝,可是现在不是春天。我想去郊游,和庄雪林伟乾杨烨宏郑海秋洪月洪奎……最好是全班同学一起去,虽然他们以前欺负我,但我现在很想他们。除夕的时候我还想再看一次焰火。”她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嗯……我想每年除夕都和你一起去看焰火。我想去砖窑烧红薯吃,你答应过我的。”她仔细观察着寇慕的表情,他一直微笑着认真的听着她说话,没有什么变化,她开心的说道:“我想快点好起来,走到更远的山上去,亲眼看看婆婆教我的那些草药都长什么样子。我想学会世界上所有厉害的本事,我想考一百分……”
      寇慕早已笑开了:“够了够了太多了,咱们一件一件的做吧。现在最重要的,你要慢慢练习站起来,婆婆说太久不运动你的肌肉会萎缩的你忘了?”
      迟意笑:“没忘,不过,你知道什么是萎缩吗?”
      寇慕说:“不知道,反正不是好事,反正我不能让你的肌肉萎缩。”
      迟意满不在乎的开着玩笑:“我的不是鸡肉,是人肉!”
      那一整个秋冬,迟意只在寇慕和春婆婆的帮助下练习独自站立、行走,练习放开寇慕的搀扶、练习放下拐杖。一开始她觉得无比艰难,她常常摔倒在山洞里,也曾在大冬天流着汗水在山洞里一圈一圈练习行走,她唯一盼望的,就是那些提前许下的过于贪婪的心愿能够逐一成真。
      春婆婆得闲时常常来陪她,敬老院的老人们平日里只是在院子里打牌、老爷子们便是喝酒,老太太们家长里短的掰扯年轻时的往事,她既插不上话,也不愿打牌喝酒,倒是与两个孩子愈发亲密,其中以迟意为甚,毕竟是共同患难过来的,哪怕再冷的心,也不忍冻僵了这小小孩童。
      春总是将一些简单的医药常识教给迟意,有时也把天文地理文史精要编些故事讲与迟意听,几个月下来,迟意心里也装下了不少课外知识。
        这天,寇慕坚持要背着迟意出去走走,哪知道他一直走到了砖厂,在路边才把她放下,累得气喘吁吁,连腰都直不起来,双手撑着腿只顾喘气。
      迟意扶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看到红砖厂的挖掘机又在轰隆隆的工作,便叫到:“干吗非要背我过来,又要看那笨重的死物把花生地都挖成碎片吗,路上好多人看见了。”
      寇慕抬起头,仍然不直起腰:“怕什么!今天是周末!人家会以为咱们是兄妹!你想什么呢!你那天不是一直喊我哥哥吗?”说着直起腰来,扮着鬼脸装作痴呆的样子:“还骂我是痴呆儿……哼,我是不是痴呆儿”
      迟意忍俊不禁,却有些伤感:“我不是骂你……我只有这样说……我跳下崖你才不会被他们抓走,他们不会抓一个死人,自然也不会抓一个……痴呆……”
      寇慕深感她的用心良苦:“……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说了还不行吗。”
      迟意微笑:“不用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自己脱身了却连累你被他们抓,那么我就算死了,也会愧疚的,我只是想让自己安心。不过你带我来,到底要干什么?”
      寇慕:“做我答应过你的事。”
      迟意想了会儿:“你是说……真的吗!”
      寇慕兴奋的点着头:“我打听过了,今天就要开火烧砖,我们现在就去。”
      两个人慢慢的走到砖窑门口,却傻眼了,原本敞开的砖窑门洞被严严实实的密封起来,高温将湿漉漉的红色泥土封印的窑门烤得热气腾腾。他们走到另一道门洞,还是封着,连续走了十几道,直到走回了原点,没有一道门是开的,他们连火星子都没有见到一颗。
      迟意已经大汗淋漓,十分吃力的靠在窑边:“怎么办,我不信这所有的门都封起来,没有一丝透气的地方,万一火灭了怎么加碳呢?又怎么辨认砖是不是烧好了可以出窑了呢?要是春婆婆在就好了,她连坦克都知道怎么开,一定知道砖窑的结构。”
      寇慕忽然来了精神:“对啊,要是婆婆在,她会怎么办呢?你想想?”
      迟意嘿嘿笑道:“她通常会像我刚才那样想,那样问,但是我想完了却没有找到答案。”
      寇慕追问:“那她要是找不到答案,会做什么呢?”
      迟意无奈:“会坐下来,捉自己身上的虱子……我身上没有虱子了……”
      寇慕眼冒金星:“除了捉虱子呢?”
      迟意无奈的接着说:“四处走走。”
      寇慕想了会儿:“那我们也走吧?”
      迟意叫苦:“我走不动了。”
      寇慕马上蹲下:“上来,我背你。”他不由分说背起迟意,绕着砖窑慢慢的走。迟意头晕晕乎乎的,也不记得究竟走了几圈,最后她和寇慕颓丧的坐在砖窑门洞前,迟意啃着手里刚偷来的生红薯。
      迟意最终失望的开口说:“天快黑了,咱们走吧,等问过婆婆就知道了。”
      暮色之中,寇慕弯着腰,小小的身躯上驮着迟意单薄的身子走在路上,那一场旅行成为他毕生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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