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机麻

10、甘露杨枝不计秋

　　麓县的传统，每年农历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这三天都被人们视为观音菩萨的生日，称为“观音会”。每到这几日，清溪镇的红山便香客如云，比赶集还热闹。红山是平地突起的险峰峻岭，由几十座小山峰众星拱月，树木葱郁，四季繁花似锦，绵延十几公里，海拔高达千余米，因属典型丹霞地貌，整个山体呈红色，故名红山。
　　红山景点众多，传说美丽，有奇绝的自然风光，历经岁月风化却依旧惟妙惟肖，山上两座寺庙，也供奉观音石佛，只是均在山顶，必须经过狭窄险峻的千步石阶才能到达，因岩石红色天成，已经两百余年的寺庙和石阶如今仍然鲜明。崎岖山路上更有数十座密集的崖墓群，是古代少数民族在崖窟或崖壁安葬人遗体的一种习俗，墓穴内的岩墓石画内容丰富，不仅是研究川南地区古代民族极珍贵的文物，也引来游人们的向往和探索。山下碧波绿水，有专供人歇宿饮食之处，十分方便，是麓县家喻户晓的宗教旅游胜地。
　　而清溪镇的本地人，看惯了好山好水的景色，每逢“观音会”也只把红山当做求神拜佛的好去处，山上两座庙庵都诵经聚会、蒸供敬献，游人们在庙里吃斋茹素、祝祷祈愿，也不乏妇女焚香捐财，祈愿子嗣姻缘。若心愿成真，便于下次“观音会”再次来此还愿。

　　寇慕便是黄光莎多年前在此许愿求得的。随夫离家闯荡多年，如今终于拼下一些基业，却是糟糠之妻已下堂，携子回乡，倒了却她还愿的一桩心头夙愿。农历六月十九那日，学校已经放了暑假，因此她早早拘着寇慕，嘱咐他那日不许外面去疯野，必得跟着自己走过那千步石阶前去还愿，否则菩萨要责怪的。寇慕不敢违拗，又觉得跟石头待一天实在无趣，便问母亲：“能带迟意一起去吗？”
　　黄光莎想了想，叹气说：“没爹没娘的孩子实在可怜，你爱跟她玩儿就一起吧，顺道也求菩萨保佑她以后少些磨难灾厄。”
　　寇慕正想说什么，黄光莎又想起来：“庄雪妈也带着庄雪去呢，你们几个孩子正好有伴儿。”
　　寇慕咕哝：“庄雪的伴儿是林伟乾，谁跟他们有伴儿。”
　　趁着母亲午休睡下了，寇慕丢下暑假作业，去了迟意的山洞。
　　山洞洞口由春婆婆帮迟意合力修整了一番，倒也不至于显得荒凉，洞口都已玉米秸秆扎成苫子遮挡，人进出的空口也用竹篱笆编制成门形，篱笆中间以粗线拴满稻草，又用竹竿做成活动的门枢，大约像是一道门的样子，夜里既不怕冷风吹，也能安全些。
　　迟意每晚不再出去时便从洞内用一块厚重的大木板压在稻草门上，后来寇慕又坚持偷偷拿了自家铺子的锁给迟意挂在柴扉上，又骗得林伟乾把庄雪家狗脖子上的大铃铛给讨要了来，系在洞内的木板上，外面人要进来，就一定会惊动她，混搭得牛头不对马嘴，他却觉得安心。
　　这一天巧得很，春婆婆说送温暖的人到敬老院看望他们，带来许多棉被棉衣和米面油，每个老人都分到了。婆婆说夏天里厚棉被送得不合时宜，但是给住在山洞里的迟意是不会嫌多的。
　　虽是盛夏最炎热的时候，迟意也不敢打水在山洞里洗澡，洞里不通风，积水淌着流不走，在山洞里汇成湿气，到了晚上直冷到骨头缝里，迟意热得不行时总是去河里浅滩上洗一洗，穿着衣服洗，一路走回来也晾干了。寇慕见她时，她头发还湿着，山洞里没有电，点不了灯，唯有蜡烛，迟意并不挑剔，心中十分感激春婆婆的棉被。二人坐在蜡烛下说了许多不找边际的话，却似比从前任何一次谈话都愉快，也更像祖孙俩。
　　寇慕从洞口那束强烈的阳光里走进迟意昏暗的蜡烛世界，腼腆的说着邀请迟意一起去红山玩的请求，最后瞟了一眼春婆婆，终于还是说：“婆婆也去吧？跟我妈一起拜佛。”
　　春婆婆淡淡的说：“我不去了，走不动，你们小孩子脚程快。你们玩儿去。”
　　说完看了看迟意，寇慕有些怵她，不敢再多话，婆婆对迟意笑道：“佛是佛，观音是观音，你这男同学连这个都闹不清，看来请你去参拜是假，贪玩才是真的。”
　　迟意并未在意寇慕的古怪神情，好奇的缠着婆婆问：“佛和观音怎么不一样呢？”
　　婆婆笑道：“佛祖……是外头传来的菩萨，不是咱自己的神仙，观音呢，是咱自己根据佛祖的慈悲精神想象创造出来的神仙，但是观音也有男女之分，有的观音是女的，有的观音是男的。”
　　寇慕听到这里，猛地噗嗤笑出来：“可是我妈总是念叨‘观音娘娘’，如果是男观音，是不是该念‘观音大帝’啊？”。
　　婆婆道：“只要心里慈悲仁善，也不定怎么称呼。有称观音菩萨的，也有称观音大士的，古人也有叫观自在的，总之在外头他们都是菩萨。”
　　迟意瞬间开启了讲故事模式：“外头是哪里呢？他们从哪里来的？”
　　春婆婆道：“外头那个国家叫印度，观音和佛祖这两个菩萨，原本都是一个叫印度的国家人们心中的神仙，就像我们的太上老君、玉皇大帝一样。”
　　迟意对国家毫无概念：“一个国家有多大？有多少个操场那么大？”
　　春婆婆：“操场很大，但是学校比操场更大，学校很大，但清溪镇比学校更大，比清溪镇大的还有麓县，和麓县比起来，清溪只是手指头和一双手掌相比那么大。比县大的还有市有区，往上还有省。”
　　迟意：“麓县我知道，庄雪常常说起的。可是，市是什么？省是什么？一个国家就是一个省吗？”
　　春婆婆慢慢的说：“像咱们清溪这样的镇子，麓县一共有２０几个，许多的镇子就组成一个县，许多的县呢，又组成一个市……”
　　“哦……我知道了，很多的市就组成了一个省，许多的省就组成一个国家。是这样吗婆婆？”迟意急于在寇慕面前表现自己的聪明。
　　春婆婆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国家就是最大的吗？许多的国家在一起叫什么？”
　　“叫世界。世界上有许多国家，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土地和人民，说不同的话，吃不同的东西。”
　　“所以我们也在‘世界’里，世界就是最大的，是吗婆婆？”寇慕赶紧插话。
　　春婆婆来不及开口，迟意又挤进来问道：“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国家，又隔得这么远，观音是怎么到我们国家来的呢？”
　　“是那个叫印度的国家的人和我们国家的人认识之后一起聊天，就把他们的神仙告诉了我们，我们的人也把我们的神仙告诉他们，这样分享之后，我们就有了两个神仙。”
　　“这两个人是怎么遇到的呢？”迟意不解。
　　“坐车呗！”寇慕说。
　　“他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是两千多年前，世界上还没有车。但是人们还是希望和别的国家交换自己国家没有的东西，于是那时候的皇帝就派了一个叫张骞的人，带着许多人骑着马往其他国家走去，他们走过的那条路叫做‘丝绸之路’，后来其他国家的人就跟着‘丝绸之路’走到了咱们国家来，并且把他们的神仙带来了。”春婆婆绘声绘色的说。
　　“张骞是男的吗？”迟意问，春婆婆跟不上小孩子的思维，告诉她是的，迟意就不高兴了，“为什么观音一会儿是男的一会儿是女的？”她耿耿于怀。
　　“因为……因为我们国家的人不仅善良而且聪明，从前有一个叫妙善的公主，很受人们喜欢，人们就像敬爱观音菩萨那样敬爱她，后来为她造的石像就按照观音菩萨的模样来建造，慢慢的，观音也有了女人的相貌。”
　　“除了妙善公主，还有别的公主变成观音吗？”迟意追问，春婆婆仍然不明白她的思路，只能否认说没有，迟意疑惑的问：“那为什么观音每年要过三次生日呢？”
　　春婆婆豁然开朗：“其实这三次生日，都只是人们表达对观音崇拜的一种形式，事实上只有第一次是观音的生日，第二次是观音得道成为神仙的日子，第三次是观音圆寂的日子。”
　　寇慕问：“什么是圆寂？”
　　春婆婆沉默了一会儿：“圆寂就是，观音从那天起就可以一直睡觉，也不用睁开眼睛、不用干活，只用等着人们去供奉她就可以了。”
　　迟意和寇慕安静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想明白春婆婆说的这许多条理，迟意却仍然觉得有趣：“婆婆，我什么时候能变得和你一样会讲好听的故事啊？”
　　春婆婆：“等你读了许多书以后，别人问你什么问题你都能讲故事。”
　　迟意：“那要多久呢？”
　　春婆婆：“要……十年吧。”
　　迟意想了一会儿：“如果我不吃不喝、不休息不睡觉，一直不停的读书，要多久呢？”
　　春婆婆：“那要３０年。”
　　“为什么？”迟意和寇慕异口同声的问。
　　“因为，你已经偏离了学习知识的本意，折磨自己的身体会令你丧失学习的兴趣，你读到再多的书都没有用。”
　　……
　　在巍峨的红山脚下，红岩熠熠，佛像高矗，香客如云。
　　黄光莎遇见了熟人，与之寒暄起来，孩子们站在湖边看人们钓鱼玩儿，迟意异常惊喜的仰望着那些耀眼的佛像，指给寇慕看：“你看那座大菩萨，好高好高！”
　　寇慕不耐烦的：“看到了！”
　　迟意新奇的拉着寇慕：“你看山上的石头，全是红的！好好看！”“你看，好陡的石阶，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蛇！”“啊！那就是人头石！真像啊！”
　　炎炎夏日，寇慕只剩下敷衍，他原本觉得这些石头无趣，故意叫了迟意来，没想到迟意对石头比对他亲，心里顿时窝火了，没好气的说：“我妈和林伟乾、庄雪妈妈等会儿要上去进香，等到了上面你再慢慢看个够吧。”
　　迟意糊涂：“什么是进香？我……我没有香……”
　　寇慕挖苦：“就跟扫墓似的……又是磕头又是上香……”
　　迟意没有听清他说什么，注意力被对面走来的一群人吸引，他们手里都提着一大袋硕大鲜红的桃子，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们，拉了拉寇慕：“你看，他们从山上下来！山上的桃子好大！咱们吃桃子去吧！”
　　寇慕瞬时雀跃起来：“走啊！”
　　二人挑了许多桃子，林伟乾和庄雪也分了一些。攀爬千步石阶的时候，他们的心情与当初拎着橘子下山一样悲壮且悔不当初，林伟乾和庄雪的桃都扔了，寇慕迟意二人坚持的不肯放手，生怕这累赘一脱手，两人又要走错路了。
　　当他们几乎四脚并用的爬上山顶寺庙时，已经汗流浃背四脚朝天了。他们执着的抱着几个硕大的桃子跟在黄光莎、庄母、林母身后，和庄雪、林伟乾一起跟着大人们拜佛。
　　寇慕非常不情愿。迟意看见大人们认真的样子，自己也放下桃子供奉在佛龛里，敬香、参拜，双手合十，闭眼祝祷。
　　庄雪默念：“长大要让林伟乾娶我，我要满满一柜子穿不完的公主裙。”
　　林伟乾说：“我要挣大钱，买许多玻璃弹珠。”
　　寇慕想：“我要把迟意娶回家来保护。天天给她吃大米饭。”
　　……
　　黄光莎一闭上眼睛，眼泪已经流下来。
　　当时迟意并不懂得神佛对于人类的意义，学着大人的样子参拜、默念，可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没有念，内心的确没有任何愿望。她活着、平安的活着，没有贪念要荫庇，也没有罪过需要救赎。况且她也不敢想象，人有什么奢侈的愿望或巨大的罪过真的能让眼前那一尊尊看起来神圣庄严、其实只是笨重的金属石头去超渡、化解。直到他们的内心有了愿望、身上带了罪过，开始专注的祈愿时，却发现菩萨能够指引的，竟只有那些读起来有理、做起来艰难的偈语。寇慕大约是为了玩耍上山，最终还吃到了桃子，他已经作为儿子的事实存在在母亲身边了，他也是极其满意这一场旅行的。那场看起来毫无意义的参拜却是他们最虔诚最纯净的朝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