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7嫁娶不需啼 ...
-
#7嫁娶不需啼
末由衣六岁以前的记忆始终很模糊。
在她六岁那年便撒手西去的母亲,实则并未给她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甚至可以说,末由衣已经快要分不清母亲昔年的容颜了。
所以父亲便在她问起是否还保有母亲肖像时微微一笑,上前将小小的女儿抱在怀中转向等身的黄铜镜子前。
“你看,末由衣。”
铜镜里的人影依稀,父亲温柔的摩挲着女儿柔软的鬓发,“末由衣不记得母亲的话,尽管看着镜中的自己好了。”
“末由衣是母亲最珍贵的宝物,是母亲生命的延续;所以,末由衣的模样就是母亲昔年的模样。”
女儿的眼神犹显稚嫩,她眨了眨眼睛,却又一股脑儿钻进父亲的怀抱里撒起娇来。
“黛亚说母亲是这世间最美最美的女子了,末由衣继承了母亲神貌的话,一定也是最美最美的对不对?”
“诶。”父亲含笑应了,却又瞅着镜中女儿那明朗清澈的笑颜,眼底不由的掠过了一丝孩童未能察觉的忧伤。
“末由衣同母亲一样,当是最美最美的……”
可是倾城已去,红颜易老。缇伊走的那样早那样早,撇下这懵懂孤女与他在这世间相依为命——缇伊,若是你在天有灵,你可曾告诉我。
末由衣那虚浮无望的未来——
笙歌散尽。
为着法老的诞辰而热闹终日的王城,终于伴随着夜幕的深沉而逐渐归于平静。
纵使是自己的生辰庆典,已经不再年轻的阿克卡南王仍旧感到一丝力不从心。他匆匆将手中的莎草纸卷阅毕,草草批注几句丢到一边,终是撑不住疲惫的压力,伸出手去轻轻摩挲着自己的额角。
“阿克卡南王……”
“西蒙,我是真的老了。”
阿克卡南王轻轻叹息一声,却又并非是对于那逝去的青春的遗憾,只是无所适从的悲叹而已。“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个年头,孩子们也都成长如斯——昔年算不清的债,怕是我要一并带入黄土无法偿清了。”
西蒙当即欲辩,阿克卡南王却又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宽慰自己。“我省得的,西蒙;法老王不会后悔——自始至终,我都没有为着当初的决定而后悔过。”
“只是,抛却了法老王的责任与尊严之后……”
阿克卡南王再次重重的叹息着,“叫我如何是好呢?”
西蒙沉吟片刻,终于试探性的询问道,“法老王是在为送去亚述和亲的人选而犹豫吗?”
“诶,是哟。”
“王上嘱意相里家的姐妹……其中之一吗?”
西蒙为官多年自然精明。
以亚述如今的国力,自然不用遣嫁王室的嫡亲血脉;小国姻亲,亚述求的是对于埃及这一强大宗主国的依仗,而埃及所图的则是周边属国的臣服与进一步掌控。遣送去和亲的女子看似尊荣无上,却是要远走他乡,与故土亲族死生不复见;若是有一日亚述反叛,这可悲的女子便要成为夹缝中的牺牲品,做好为埃及殉国的准备。
“若论起美名来,自然是尼罗河舞姬当为首选。”西蒙偷眼觑着阿克卡南王的神色,年迈的法老并无多余的表情。“然而若论及机敏聪慧,老臣倒认为那相里家的幺女要略胜一筹。”
阿克卡南王忽而苦笑,“我与你之间还需的卖关子么西蒙。”
“……王上明鉴,老臣认为这相里家的两个女儿都并非最佳之选,却也都有被送去的充分理由。”西蒙的表情晦暗一瞬,“可是法老王,您所顾虑的事情,也并没有任何证据……不是吗?”
阿克卡南王只不语,却见自殿外转入一位贴身侍奉的小神官来。“法老王,王子殿下求见。”
这么晚了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前来参见。阿克卡南王与老友无声对视一眼,“叫他进来吧。”
亚图姆自然是斟酌良久,得知父亲尚未就寝后方才决意前来的。因此甫一跨入殿门,便兀自行至父亲面前略略福一福身,转而同西蒙点一点头权作见礼。
“父亲,我……”
“是为那相里姐妹而来的吧。”
不及他开门见山,阿克卡南王便一手挥退了他的言辞。“到底还是个孩子,年少气盛耐不住性子……说吧,你究竟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马哈德。”
亚图姆略一错愕,在父亲面前便也放下了一切伪装。“父亲既然知道了……还请父亲不要遣嫁相里家的姐妹。”
“她们若不嫁,难不成真的要将萨拉的女儿送去么?一旦亚述与萨拉的势力沆瀣一气,也足够惹出一场动乱了。”阿克卡南王反问一句,觑着爱子气鼓鼓的神色却又忍俊不禁起来,“莫不是你当真看上了那一对姐妹花,日里说不出口所以现下来亲口向我讨要么?”
“咕……”
“还是说,马哈德着实舍不得那个相里家的幺女?”
阿克卡南王正襟危坐,不动声色的细细观察着爱子的反应。他如是揶揄,原以为亚图姆会脑门子一热吐露些实情出来,孰料年轻的王子却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了父亲面前。
“……”
“是我的请求也好,马哈德的请求也好。”
他深吸一口气,“儿臣恳请父王,将相里末由衣留在埃及。”
阿克卡南王蓦地眯起了眼睛。
“亚图姆,回答我一个问题。”
“……是,父亲。”
“你喜欢相里末由衣吗?”
“……!——”
年迈的法老王无声注视着一瞬之间陷入犹豫的爱子,不着痕迹的望了一眼殿外一池优雅安娴的莲。“若是你摇头,这和亲的人选便就此定下了;可若是你点头,我会下令立刻鸩杀相里末由衣,绝无二话。”
“你可想好了,我的孩子。”
年轻的王子陷入了沉默。
随即,仿佛是狠下了决心一般,咬一咬牙以头抢地。“是的父亲,我喜欢她。”
“与马哈德无关——儿臣以自己的意志向您请求——是我想要留下相里末由衣!”
神官马哈德的婚书,不出意外的很快便抵达了相里宅。
因着生辰当日阿克卡南王的笑语,相里家的姐妹花便成了两朵扎手的玫瑰花,光鲜诱人,却又浑身是刺,不得亲近更无从入手——若是没有法老王的应允,谁还敢去求娶法老王亲自开口言明要指婚的姐妹二人呢?
有的。
那即是那一位素来最沉稳缜密,誓言要做王家永恒忠犬的大神官马哈德。
这一纸婚书,乃是马哈德本人亲自送达,如是突兀,直叫安诺也紧紧皱起了眉头——原以为他与末由衣的缘分即将到此为止,孰料这一位大神官却敢于拂逆王上的圣意,为着这一段儿女情长而不顾非议甚至不顾法老的震怒,冒着失去仕途未来的危险而执意求娶。
到底女儿没有看错人。
安诺凝视着大神官肃穆的神情,想来他已经准备好承接一切的风暴与苛责,一心一意的只想要争取到与末由衣相伴的未来。
安诺颔首,默默承认了这一份决心的沉重。
相里氏的现任家主,缓缓接过了马哈德亲自承上的婚书,那张薄薄的莎草纸,承载着的是良缘,是奇迹,是终身。安诺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展开了那封婚书,视线随意扫过,当即怔住。
“!——”
“大人?”
侍奉多年的老奴轻轻推一推安诺的手臂,方才唤回了他的意识。马哈德的神色依旧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恭谨严肃,安诺只得抬首觑了他一眼。
这并非错漏亦或者误写,这封婚书经由他亲手交到自己手上也没有任何问题。不会被掉包不会被涂改——马哈德想要求娶之人,确实是这封婚书上的名字。
安诺下意识的回首,立在远处的两个女儿却是一样的淡然神色,都是事不关己一般的轻松随意。爱蕾莎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稍微有些迟疑的扭头去看了妹妹一眼;却见妹妹信手把玩着桌子上的瓜果一径儿与黛亚轻声玩笑着。“什么嘛~这一季的无花果再不似往日好吃了,约莫是年成不好的缘故?”
爱蕾莎皱了皱眉,却见父亲缓缓合拢了那卷莎草纸,再度直视马哈德的目光中竟然还有着清冷的寒意。
“这便是你的请求吗?”
“是的。”
安诺嗤笑一声,“马哈德大人,你当我相里家的女儿都是你棋盘上的弃子,任由你随意捉弄把玩吗?!!——”
“!——”
“马哈德大人您?……”
四下的家仆闻言,纷纷倒抽一口冷气。迎接着安诺的怒火,马哈德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挣扎着最后望着末由衣一眼,蓦地单膝下跪。“请您将相里爱蕾莎嫁予我为妻!”
安诺甚少以嫡庶之分而多嘴多舌。孰料如今甫一开口,便是凌厉冷酷的质问,“爱蕾莎虽则是长姐,却只是庶出的女儿。”
“我知道。”
“按照规矩,在末由衣出阁之前,爱蕾莎是要退居旁次的。”
“我知道……”
马哈德没有反驳的意思,这份坦然却让安诺不由得涌起了一股无名之火。然而他未得发作,自始至终仿佛都在看一场笑话的末由衣却蓦地收敛了那副戏谑神情,突兀的打断父亲的质问。“父亲说的好,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姐姐不先行嫁了,我又怎能去妄想一段姻缘呢。”
她如是说着,带着她一如既往自信的微笑;然而她只消一笑,马哈德看着她的眼神里便又有了光。
“姐姐既是嫁了法老王最为亲近的神官,我当然要去侍奉这世间最尊贵无上的存在了。”
爱蕾莎顿悟,只能用着惊恐的眼神觑向愈发口出狂言的妹妹。
“女儿斗胆自请,父亲可否将我送去代替公主联姻,嫁给那地位无上的亚述王子呢?”
爱蕾莎还记得昨夜她歇斯里地的同妹妹尖叫。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都是我必须是我只能是我!!”
那时的妹妹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清冷表情。
——“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姐姐你还记得吗?”
怨恨毫无意义,嫉妒一文不值。
仿佛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玩笑一般,这即是相里末由衣所作出的回答。
无所谓的,我不在乎。你憎恨蝼蚁远嫁,那么我替你去;你说这原是你的良缘,那么我予了你。你还有什么不满什么不甘吗?你的怨与妒在我面前尽是尘土一般的轻飘飘。
爱蕾莎恍然,脚底一软险些跌倒,却被莉亚一把扶住扬声嚷嚷道,“恭喜大小姐了。”
这一句自然改变了相里家的风向,一干下仆纷纷同她行礼道贺。唯有安诺静静注视着自己的女儿,良久,木然颔首。“既是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自去订嫁娶的时日吧。”
复又悠悠的瞅了一眼王宫的方向。“我只说一句,此事须得禀明王上,你好自为之。”
这一系列变故转变的太快,直叫黛亚瞠目结舌根本不知如何是好。想要安慰末由衣,却见她一副优哉游哉的表情,笑盈盈示意她替自己更衣。“时候不早了,替我备好车马。”
黛亚知道此刻自己的眼中尽是惊恐。“小姐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去做我当做的。”
她的表情明朗毫无悲意,彷如天边一缕不染尘世的云。
阿克卡南王今日的事务依旧繁忙。
饶是如此,在侍从突兀的一句通传“相里末由衣请见”之后,他依旧露出了一丝略有些不解的表情。思忖片刻,将手头的书卷权且放下点头道,“带她过来吧。”
他对于这一位安诺小女儿的记忆,实则还停留在当日一见的惊艳里。远嫁亚述的人选尚未有定论,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亚图姆那一日的态度早已令他警觉,如今这末由衣的突兀请见,又究竟是有何所图呢?
阿克卡南王未能猜出个所以然来,只默默审视着末由衣的一系列小动作。因着觐见法老的缘故,末由衣的着装很是端庄,一路目不斜视跟随侍从步入殿内,向着上首的阿克卡南王忙忙跪了。年迈的法老便也温言道,“抬起头来。”
末由衣昂首,却又不敢与法老王直接对视。阿克卡南王不由得眉心微蹙。
“你很像你的母亲。”
“……王上识得臣女的母亲么?”
“是啊……”他的眼底蓦地越过一丝晦暗色彩,“也算是旧识了,那一日甫一见你,我还当是见到了你母亲——也罢 ,即使她还在世,怕是也同我这个年纪一般,哪来这样青春鲜活的容颜呢?”
末由衣微微颔首,“母亲的容貌臣女已经记不清了,难为王上还能记得。”
“当然是记得的,昔年你母亲可是这底比斯数一数二的美人,总能叫人过目难忘的。”
阿克卡南王轻轻叹息一声,“马哈德昨日已经来见过我了——说吧,你还有什么话。”
“远嫁亚述的人选……”
“我已经择定了相里爱蕾莎。”
虽则试图从她的眼中寻得一丝欣喜,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那黝黑的眼眸中却满是决意的庄重。“臣女斗胆请求王上收回成命!”
“……理由呢?”
阿克卡南王定定直视着下手跪坐的少女,唯有随侍在旁的西蒙知道,他是在固执寻找着那虚无缥缈的相似之影。
末由衣深吸了一口气,向着年迈的法老深深叩首。“臣女自请和亲亚述,还望王上能够成全末由衣一份赤子之心。”
她如是开口,直叫阿克卡南王一时也未能回过神来。半晌,方才饶有兴致的看着末由衣笑道,“你要去我便让你去?你可晓得我看中的乃是相里爱蕾莎尼罗河舞姬的在外美名,你又如何同她相比。”
末由衣并不恼,含着一丝轻轻浅浅的笑意抬首应道。“臣女自然不能与姐姐的美名相比;可是娶妻娶贤,娶妻娶势,臣女是相里家的嫡女,比起庶出的姐姐自然要更为优选,王上明知此次和亲不只为家事,更是为国政;王上不舍遣嫁王室宗女已经为亚述所嫉恨,若是连送去的贵族小姐也为庶出,焉知亚述王子不会因此落下怨言祸根深重呢?”
“何况我姐姐早已与马哈德大人情定三生。王上容秉,大人早间已经向我相里家送来了婚书,并且为父亲答应了。”末由衣口齿轻灵,语气虽则秉承了一个家臣之女的柔和,却字字铮铮。“姐姐为庶出,末由衣为嫡,舍嫡娶庶,舍尊娶长,是为一;姐姐已经许嫁,末由衣尚未出阁,舍女取妇,毁人姻亲,是为二。王上素来宽仁为怀,何必为了这样一次和亲而毁掉两个痴情儿女的终身呢?”
她言辞恳切,却叫阿克卡南王的眼底生了一丝寒意。
“末由衣。”
“臣女在。”
“遑论王城之里帝王之家,最忌讳的便是你口中的那个情字。”
阿克卡南王悠悠一笑,“若是马哈德脱不开这一段情,我会立刻着人顶替他;若是爱蕾莎着实舍不得这份情,我会立即将她杖杀。”
“没有人能违逆法老王的圣意。”
西蒙不动声色的规劝一句,言下之意便是叫她审时度势早日退下。然而末由衣却咬紧牙关蓦地昂首扬声道,“为王者,若是必先抹却一切私情人伦的话,又怎会有如今这晓得生灵可贵体恤下仆仁爱万物的阿克卡南王您呢?臣女听闻王上与先王后一生恩爱甚笃甚少纳妃妾——既然王上自身也无法完全抛开一个情字,更何况我等凡人。”
“混账!——”
不及阿克卡南王开口,随侍的神官安迪早已喝骂出声,在这王城之中出言质疑法老王的决定,着实是万死难辞其咎。末由衣宛如一株倔强的莎草花,久久不肯低下她的高贵的头颅,与阿克卡南王坚持对视着。半晌,上首的法老王略略思忖,击掌笑道,“好!好!有这份心性见地的确是难得——我无话可说。”
西蒙微微错愕,转首又见闻讯而来的年轻王子已经不经通传入了内殿,形色匆匆的他难掩喘息便要跪下,却被安迪在侧一把拦了。“殿下安心,王上早已将一切定下了。”
亚图姆猛地一怔,昂首看去正迎上阿克卡南王慈爱的目光。“相里爱蕾莎以宗女仪仗赐嫁神官马哈德。”
末由衣轻轻抒了一口气,为首的法老其神色却愈发深邃了,“你说的是——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既是将姐姐嫁了神官,嫡出的妹妹自然是差不得的。”
她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年迈的法老却只一笑。“亚述的和亲,令我兄长的私生女入归族谱以王室公主的身份遣嫁吧。”
复又觑着下首的末由衣,不容置喙的断言。“至于你么——相里末由衣赐予王子亚图姆为妾。回去便收拾收拾行装,准备入宫吧。”
末由衣惊骇的险些跪不稳。“!!——王上请三思——”
“我已经将一切都考量好了,跪安吧。”
阿克卡南王一挥手,再不给她抗拒申诉的机会。“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这就是你的命了。”
入宫前夜很是罕见的落了一整夜的雨。
末由衣一宿无话,独坐在窗前时而伸手挑一挑灯花。这样的沉默令随侍的黛亚也跟着浑身不自在起来,却又不知从何开口。良久,瞅一眼屋外迷蒙的黑暗叹到:“夜沉了,二小姐早些就寝吧。明日清晨王宫的接引车架就要到了。”
“黛亚。”
“在。”
“你说人哟……有没有来生呐。”
末由衣仿佛是在玩笑一般,嘴角犹自牵起素日里那清清浅浅的笑意。然而黛亚的神色却猛地一黯。“二小姐,你可千万莫要想不开……”
“呵--哪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末由衣嗤得一声笑出来,“纵使是个妾氏,我依旧是阿克卡南王钦点赐下的;所嫁之人,又是陛下的嫡出王子,多么光鲜荣耀的事情……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何况妃嫔无故自戗乃是大罪,要累及全族。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莫不是在担心我要寻了短见么?”
黛亚素来最畏她这般自揭伤疤的举动:尤其是在此时此刻,她不曾哭闹不曾反抗,反而这般没心没肺的笑,直叫黛亚头皮发麻。“瞧您说的……左不过担心明日须得早起,而您又因故赖床罢了。”
“安心吧黛亚。相里家的女儿,哪有不识得大体的呢。”
末由衣仿佛是忆起了什么一般,随手将象牙箸子丢到一边;蓦地又扭头问道,“明日虽则是走侧门悄悄的进去,却也不能失了庄重;你晓得我这一去,便是代表了相里家所有的荣光呢。”
“进了王城还须得斋戒祝祷数日方才能近身侍奉呢;然而家主早已想到了,明日的礼服业已备下。”
“是哟,父亲总是最为周到的人。”
末由衣沉吟片刻,觑着那逐渐黯淡的灯火轻轻道。“黛亚,你当真愿意随我入宫么。”
“奴婢与二小姐自小一同长大,自然是由我陪嫁。”
“可是我怎么舍得你呢黛亚……我怎么舍得带着你一同去那黄金织就的囚笼里。”末由衣神色一郁,“然而这风中残烛中的相里家,又怎能是你安生立命的好地方。叫我怎么待你才好呢黛亚……”
黛亚闻言,早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奴婢多谢二小姐的思虑考量,然而这么些年……奴婢总也是离不得相里家,离不得小姐的。王城之内几多凶险,小姐身系整个相里家族的荣光,怎能没个得力的人留在身边?”
“黛亚,我原是去做王子殿下的侍妾……又不是去送死的。”
“然而奴婢断断不能让您一个人跳入那火坑里!”
黛亚语气如此坚决,末由衣便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雨夜里四下一片静谧,唯余那滴滴答答的细雨啜泣声。今夜几多不眠:安诺的屋子里灯火尤亮,爱蕾莎的房间里余光未熄;至于那灯火通明的王城里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
良久,末由衣终于木木的开口:“姐姐后日便要出嫁了罢。”
“是。”
“真好……”
许会恨,许是悔,终究归结于两个字:真好。好缘分好姻亲,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又是门当户对的一对璧人儿,哪还容得下什么不好?
烛火摇曳混沌,令黛亚看不清她的表情。然而这一句“真好”,却让她的心跟着纠紧起来。那原是她的缘,原是她的情,如今却要含笑祝福她的姐姐嫁了与她许下终生的良人--叫她如何不凄凉?
“黛亚,原是我自找的,是不是。”
“二小姐……”
“黛亚,总是没有后悔药的,是不是。”
末由衣似是在自问,终究沦为一团化不开的叹息。随即起身吹灭了烛火,“晚安吧黛亚……晚安好梦。”
倒是一夜无梦。
黛亚自然起了个大早。熟料天色方才蒙蒙亮,黛亚敲响末由衣的房门,却见相里家的二小姐早已穿戴妥帖端坐窗前。冷不丁的回首同她一笑,“黛亚你瞧,我仔细打扮起来会不会丢了相里的脸面。”
黛亚无言,默默替她梳洗打扮,换上新制的礼服,戴上精巧的银冠。却有仆妇一早叩门道:“二小姐,马哈德大人送了贺礼来。”
彼时的末由衣正在把玩黛亚递过的耳环。闻言,手心一瞬无力,那对耳环顿时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她却毫不在意的将它踢到一边去,抚了抚鬓发道:“什么劳什子耳环,坠的我耳朵疼……马哈德大人送了什么贺礼来?也罢,就来瞧瞧那一位大神官能够送来怎样稀罕难得的物件儿,且呈上来吧。”
黛亚偷眼觑着她的淡漠态度,只不动声色。却见那仆妇犹豫片刻,示意下人奉了朵红莲上来。“因着外男不便进内庭,大人留下这莲花便自去了。”
“我当是什么稀罕物儿来着……左不过一朵不死不活的花儿罢了。”末由衣不以为意的挑了挑眉,接过那株红莲把玩片刻,随手便掷了。却又眨眨眼笑道,“想来必是大人羞于直言,嘱托我转交姐姐的吧——你且将这花儿送到大小姐的屋子里去,就说是大人一早送来的。”
怎能不稀罕呢?
他与她结缘,原是始于一株红莲;他与她再会,亦是执于一株红莲;如今他与她相别——倒是同样离不得这一枝莲。黛亚神色略有些惶惶,然而末由衣却真真弃之如敝,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与踌躇,直叫黛亚欲拦不得拦,愈发无言而已。
仆妇诺诺片刻,转身便领着人下去了。末由衣冷眼觑着下人手中捧着的那枝红莲,蓦地笑出声来,“你道是似水红颜惹人怜?怕是掌上珊瑚怜不得罢了!”
“二小姐。”
“好生替我梳妆,可别误了时辰。”
黛亚抿了抿唇,到底不敢再提。末由衣素来是个心性随和与世无争的,然而黛亚晓得她的性子,实则是最刚烈最惨痛最不可扭转的倔强。当日与君相决绝,那么今生今世,末由衣便不会再期待,不会再祈求,甚至不会去承认那段虚浮飘渺的缘分——纵使怨,纵是恨,哪怕也有过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悔意。她也,绝不会回头。
忽而忆起昔日莲花池畔,他耐心又伴着小小期待的询问:从未听说相里家还有一个小女儿……你叫什么名字。
她极力掩下羞怯答道:我叫做末由衣。
奈何总拗不过一个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