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之界

2、始端（二）

　　2.
　　夜深人静，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黑暗里，空无一物。
　　我喜欢黑夜。爱他爱到义无反顾。神秘而无限的他，让我自大。甚至还产生过幼稚的唯我独尊意识。天马行空，任我挥霍这短暂难留的时光。炙热的泪无故从眼眶滚落，肆无忌惮。而面颊一片冰凉。
　　突然好想到滨江路去吹吹风。没经过太多的考量，小心收拾好一切。不想吵醒旦莫。凌晨两点，我独自出门。这无疑是一种冒险。
　　深夜，车流量减了大半。比平时早半个钟头到滨江路。一时感慨人们到底花了多少的青春在这样的事情上。
　　眼前便是白天喧嚣繁华的南滨路。高档消费的餐饮和娱乐场所都座落在此。白天，这里被私家车包围个水泄不通。深夜后，呈现出它们最原始的本质。疲倦地伫立在这里，终于得到片刻的宁静，却卸不掉商家极尽奢华的创意的浓妆艳抹。
　　璀璨迷离的霓虹灯已经沉眠。留下昏黄的路灯能够照明，经济又实用。江对岸，黑压压的一片。少了喧闹的车水马龙，再高大挺健的建筑也是寂然。像个身心俱疲的老人，心余力绌。江面泛着寂寥的波光，映射出路灯的昏黄。
　　夜晚的滨江路，俨然一个玩累的孩子。他以纯真恬淡的表情，乖乖躺在母亲的怀里入睡。可惜，大多人都只看到他顽皮的一面。久而久之，就此认定了他的个性，习以为常。
　　江风来得不猛，寒意却直戳脊梁骨。先开始不太习惯，紧紧裹着身上的外套。渐渐的，也就自然了。双手吊在冰冷的栏杆上，全身放松。这是我认为最轻松的姿势。再过一阵，整个人都摊在栏杆上，仿佛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个支点，只得依傍外界没有生命但坚硬的物质。活脱脱一个痞子的形象。我倒宁愿是街边的小混混。无奈是现实和理想偏差太大。若是依照电影里的情节，我应该歇斯底里地叫喊，再用酒精将自己麻醉，让眼泪流得一塌糊涂。到底是哪儿出错了？我连这样的冲动都不复存在。热情在心如止水的心境里，不知不觉的时候被夭折了。
　　滨江的这一路，灯火阑珊处，是否会有人在黑暗里迷失了方向。抑或是和我一样，随意地迈着每一步，相向或者背向而行。

　　凌晨三点半大概是飞车一族开始狂野的时点。
　　发动机的隆隆声徘徊在我的周围，不停地叫嚣。一群男男女女像似发现猎物般，那种志在必得的眼神，极度挑衅的嘴角，肆虐的尖叫。
　　我想我应该是惶恐的。至少眉宇之间应该透露出不知所措的彷徨感。然而，我却如此平静。他们现在的样子，正是我愿望其中的一个。对于这样的愿望，我完全没有把握它是否能在我有生之年得以实现。当我具备这样的条件的时候，被时间封存之后的激情却不知道是否依旧。
　　能看到自己的愿望在他人身上被升华到淋漓尽致的地步，有一种寄托找到归宿的宽慰。
　　有辆高价摩托车停在我的面前。在暗淡的灯光下能辨别出车身是绛红色的。
　　车后座的女人双手环住前座男人的腰。被挑染烫过的卷发，散披在她清瘦的肩头。在她单薄的线织衣领处，能清晰地看到突兀的锁骨。她的年龄应该在我之下，一张素净年轻的脸却被浓艳的装束掩盖。看上去会有种不伦不类的成熟与媚态。
　　前座的男人将女人的手硬生生地松开，脱下看上去钝重的安全帽。
　　之界。他叫着我的名字。声音温润，带有明显的沧桑。
　　这突如其来的熟识，带喜也带忧。在脑子里很轻易便搜寻到一个叫南的名字。
　　五年前一别，直至前两年在报纸上，刊登出参加新丝路模特大赛选手的照片中，无意间看到南的资料。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抽一部分闲暇时间看报纸。一直到得知他在决赛中落选，才使看报这样的休闲活动恢复到偶尔的地位。我没想过要联络南。四年的时间不会让我忘记一个朋友的存在，只是淡去而已。
　　南。我就这样喊出他的名字。
　　他身边的女人立刻就对我产生警界和敌意。故意表现出于南暧昧的关系。踮起脚尖，贪婪而又霸道地吻着南几乎干裂但仍旧拥有完美弧线的嘴唇。南干脆地扇了她一个耳光，然后，她怏怏离开。
　　南的朋友相继离去，发动机的声音依旧狂野嚣张。
　　萧瑟的街道，只剩下我和南的时候，他的眼神涣散。是一个委顿的南。
　　有个不太喳闹的人陪我吹江风，总好过独自一个人。我感觉自己是幸运的。
　　过得好吗？他问。
　　不错。你呢？
　　很好。
　　我和南之间的空气是岑寂的。就算夹杂的微小尘埃也破坏不了这样的静。不想去了解他这四年生活的细节。从他的转变也能断定其中的酸甜。那会是个曲折的故事。而我只喜欢旁观平淡，没有开始和结局的故事。
　　还没有从舜介的影子里走出来吗？他嗫嚅着，终究还是这样问了。
　　我的生命只是很偶然的有一部分与他重叠。我在让它淡去。
　　舜介的祭日，我这两年都会去看看他。在他的身边，每次都会有满天星和栀子花搭配起来的花束陪伴。这样特别的配法，也只有你了。
　　我没有否认，也不想再对这个话题深入。默然以对，这是唯一的途径。因为我没有转移话题的天分，勉强自己这么做，只会弄巧成拙。
　　我抿着已经裂开几道口子的双唇。总是在它隐隐作痛的时候，才想起唇膏的作用。下定决心随身携带。但真的出门时却为在哪里给它找个栖息地而犹豫不绝。不喜欢带包包。我的包包很少，全是很大又耐用的。如果要带包包出门，就意味着我得往里面装东西。零钱，手机，面纸，雨伞……很多很多，想到的突发状况愈多，带得就愈多。不背包包的时候，就认为什么都是不必要的。往往回去时才想起重要的钥匙没带出门。索性就倚坐在门口，很任性的样子。等到晚上，和我同租房屋的旦莫用她纤细还带有淡淡香味的手指，轻捏我的鼻翼。以这种温柔调皮的方式把我从睡梦里叫醒。然后，我们一起吃她带回来的外卖。把屋子弄得一片狼藉。那一段时光，很是珍贵。

　　七点，晓雾弥漫。天空已经有点泛蓝的感觉。毛发被雾水浸润。
　　我该走了。我说。
　　我送你。很冷，把我的外套拿去，会好一点。
　　不用了。我早已习惯比这更低的温度。这点风，不碍事的。
　　原来，真的很冷。风声在耳边猎猎作响。迎面的风，强劲地袭来，感受不到自己气息的温度。本来可以将头埋在南的背后，寻找到片刻的温暖。但我还是宁愿接受风的洗礼。它让皮肤产生火辣的刺痛感，防止我困顿的心抗拒不了浓浓的睡意。继而避免发觉其实南身上的温度低过了我的。这会使我惶然，找不到借口来搪塞自己。也许南身上会有种让人窝心的温暖。正如南方的阳光，夏季充沛，冬季和煦。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依恋，甚至上瘾。唯一的安全做法就是像拒绝毒品一样，不去碰触。我一直选择这条偏激的道路，让自己受到的伤害降到最低。为了不让自己有所悔恨，所以，一路走来我都不曾回首。

　　在楼下，我与南客套地寒暄几句，踏上暂时算作是归途的归路。
　　与往常一样，我还是大意了，钥匙落在屋里。
　　这一次，门是虚掩着的。
　　如果猜得没错，在我出门的时候，旦莫就已经醒了。我忽略了她是一个灵敏得像猫一样的女子。我们之间的契合是无声无息的。我们作为两个独存的生物体，从不干涉对方的生长，只会在彼此受伤的时候给予慰藉。
　　这扇门隔开两个世界。一个繁琐，一个简单。旦莫为我留下了连接它们的通道。
　　我脸上紧绷的肌肤也应该让它松弛下来。毕竟，我不是一个喜欢自虐的人。
　　卧室里的白炽灯，晃眼的亮。
　　旦莫抱着被褥，背抵在床与白色墙壁的夹角，睡着了。几绺柔软的头发凌乱地垂过面颊，随着均匀的呼吸，有规律地轻微地被掀动。白皙的肌肤散发出像婴孩般与生俱来的奶香。她还是一个忌怕被黑暗的寂寞渗透入灵魂的孩子。光线，被褥，墙角能填补她心灵上的空缺。缺失的感情用物质代替，虽不是一味治本的良方，却也药效迅速。

　　我与旦莫刚来租房的时候，房东正打算将卧室里的墙重新粉刷一次。
　　那几面墙记载了曾经那些房客在这里度过的岁月。他们无聊时随笔的涂鸦，日积月累，就形成了现在连他们也意想不到的景象。密密匝匝使人压抑的文字。彩笔下孩童稚嫩的笔触。抽象扭曲的线条。希翼。悔恨。怨怼。
　　大概是受不了赤裸裸的墙壁，或是那种突兀的白色。我与旦莫达成共识，告诉房主不用粉刷，房租我们照付。无所事事期间，我和旦莫像两个贪婪的寻宝者，几面墙壁自然就成为那幅紊乱的寻宝图。寻寻觅觅，只为能慰藉灵魂深处的空白。那是一种奢望。

　　他说，他是一片沧海，她是一只蝴蝶。沧海蝴蝶是很美的。
　　她说，沧海充斥着寂寞，蝴蝶会迷失方向，是注定飞不过的。累了，困了，飞不到彼岸，也飞不回起点。在沧海上空翩跹而落，成为盛放在幻蓝色彩里的花朵。匆匆被湮没后，才发现执着是个美丽的错。

　　潦草不羁的笔迹已经被磨损到残破不堪。他与她之间应该有一个故事的，可是，没有背景，没有开局和结尾，单是一段晦涩的文字，千百种可能。笔迹流露出让人伤感的凄艳，这就足够。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有些毫无关联的片段就这样被安插在时间里，形成了漫漫人生。衔接的地方，自然是由一片空白替代。

　　旦莫就这样靠着墙。我就这样靠着墙，忆起往事。
　　她浑身颤抖，嘴唇已冻得发紫。
　　澄莹的泪润湿了她的睫毛。我情不自禁抚摸她苍白的脸，试着给她温暖，哪怕只有一点也好。眼泪就在此时崩堤，滑落在我手背上。灼热的泪的温度充盈每一寸肌肤。
　　第二天，我感觉自己手背上残留下眼泪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