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之界

12、南（3)

　　南已经在楼下等我。他的发丝成绺，末梢有雨珠滴落。他，等了很久。
　　临走时我不经意地回望，整栋楼唯独我和旦莫合租的房间还亮着灯。客厅的落地窗帘已被拉上，但我知道，窗帘的背后一直有人默默地站在那里，注视着我离开。也许正是因为她眼神里紊乱的情愫，总是让我忧虑地回望，再回望。我也忧惧某些东西，会衰颓，会破败。即使我是如此的小心翼翼，但还是有很多的东西飘逝而去。留下点点斑痕，去缅怀，去忆想。
　　一直到滨江路，雨还在下。很绵软地触及肌肤。
　　车灯刺眼，发动机的叫嚣声时高时低。这是南的世界，我走不进的世界。
　　那一双眼，蕴藏着不可思议的仇恨，正冷森森地盯着我看。我知道，是她来了。

　　苒，你怎么来了？南的声音有些迟疑，举止略带慌乱。
　　她乜斜我一眼，说，怎么，我还不能来。
　　跟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一样，她总会用浓妆来掩盖她的年龄和心境。今天，她似乎进行过精心的装扮。亮彩丰盈的嘴唇，斜挑的嘴角，满脸不甘示弱的表情，都是对我的一种挑衅。如此厚重的包裹着，却始终无法遮盖眼里的愁悴，心的萎落，无力，苍白。她终究不明白，表面上愈是盛气凌人，竭力掩饰的脆弱就愈是漏洞百出。
　　看情形，她对我的误会是根深蒂固，我多作解释也是枉然。
　　苒固执地坐在南的车后座。
　　南，你忘了吗？我们可是最好的拍档，这个位置是我的，一直都是我的，没人能占有它。苒带着哭腔，一遍又一遍念叨着。她谨小慎微地呵护着能让自己歇斯底里的理由，沦陷在那些仅有的已经逝去的小小幸福里，缱绻缠绵。像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对于手中心爱的玩具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即使心爱的东西被摔得粉碎，只要能抱着碎片，就可以安然入睡。这样的占有是可怕的，同时也让人心疼，不忍苛责。
　　你又在发什么疯。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能来陪我赛车吗。快给我下来。南是愤怒的，更多的则是紧张与担心。
　　苒一言不发。执着，倔强全写在眼里。竭力守候这个敝帚自珍的位置，似乎成为她一种不可攫取的信仰。
　　你要疯就自己疯个够。

　　南拉我离开。至始至终，我都保持缄默。南和苒之间，也是一个我走不进的世界。
　　南的朋友也陆续来齐了。他本打算借朋友的车子。结果，苒做了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苒说，南，你还是用你自己的车比较习惯吧。我不和你争，你想怎么做都可以。她的声音柔细，眼神倏然变得柔婉。
　　她缓缓地从车上下来，摩挲起车座，带着对心念的东西割舍般的眷顾，泪盈于睫。当她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不知是不是幻觉，但那种妖异的笑，眼里糅杂着凄恻，决绝，缱绻却烙在我的脑海里。时隐时现，挥之不去。
　　可能是错觉吧。或许我是真的太累，等一切结束之后，就可以回去睡个好觉。到时候，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夜里，和今天的夜一样，细雨飘飞。只是，没有南，没有苒，没有离别。有旦莫，有旦莫为我编织的红绳，陪着我，走过这个春。然后，庸碌，平静地跟着熟识的夏，向前行走。光阴荏苒，年华逝去。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

　　南把他的安全帽丢给我，说，戴上吧，待会儿速度太快，怕你不适应。
　　你呢？
　　我习惯了。这对我没什么影响。

　　车像似离弦之箭，如此狂野地向前冲刺着，仿佛一瞬忽老，无所顾忌地去解答生命最后的疑惑。
　　记得第一次坐在南的车后座上，给我带来的更多的是惶然。南，如他的名字一样，是南方的阳光，夏季充沛，冬季和煦。这样的美好和耀眼。太想依恋却又在戒惧被它灼伤。在今天，当周围的事物紊乱到可以忽略的程度，就变得空洞。我兀然发觉，南的背影是如此的浩瀚和孤单。脑里关于南的一切匆遽而过。
　　南是谁？
　　为什么会又瞬间的熟稔，瞬间的陌生。
　　南的前面是一片灿烂的阳光，为什么背后竟是一片黑暗在不断衍生？
　　我了解他吗？
　　为什么在他温暖与冰冷同时出现的时候，我只感觉到温暖？
　　他用温暖包裹我的冰冷。那他的寒冷又由谁来慰藉？

　　南，对不起。我说。
　　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到。
　　没事。你开车小心，别分神。
　　过了很久很久，车依旧在奔驰，没有减速。
　　南，慢点，太快了。我说。
　　之界，你抱紧我，把头靠在我背后。
　　此刻，苒诡异的笑容，眼里的凄恻与决绝萦绕在我心。
　　南，快停下来。快停下来。南，快停啊。
　　之界，别说话，不要害怕，抱紧我，把头靠在我背后。

　　苒的笑容，苒的眼神。
　　南温柔地说着别害怕，有我在。
　　车子与金属相击，崩然发出鏦鏦的声音，碎片散落时的嘶鸣。
　　黏稠的降色的血液洇然大地，散发浓酽的腥味。
　　头脑嗡嗡作响。忘记了疼痛，忘记了眼泪，忘记了自己是否还活着。
　　南就在前面。安静地躺在那里。
　　我站不起来，只能向前爬行，拖着沉重的身子艰难地爬行。只是，很想，很想，到他那里去。
　　爆炸。火光。

　　离开医院，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了。期间也会有警察来问讯。除此之外，我再也不想说话。
　　一切都是苒。在我意料之中。
　　后来，她被逮捕了。
　　后来，她又被转移进了精神病医院进行强制性治疗。
　　后来，听说她没有怀孕。
　　可是，这些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旦莫抱着我，抱得很紧很紧，像似要把揉进她的骨髓。她不停地颤抖，泪涔涔而下。她疯狂地嘶喊，你哭出来啊，快哭出来啊，为什么不哭，为什么这样的倔强。
　　我很想告诉她，我好像在突然之间没有了眼泪。可我始终不想开口说话。
　　就这样，失语了两个月。

　　出院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中旬。阳光灿烂到苍凉。我的身体霉腐到孱弱。一切看似喧嚣与繁复，却让我在多次的羸顿之后，自然滋生出一种静逸。太寂静了，以至于我能听清自己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声音，快让我沉抑到窒息。
　　旦莫说，终于能回家了，你不在的时候我才发现一个人打扫屋子是件多么困难的事。
　　你先回家吧。我还想一个人走走。我竭力咧开嘴，才发现语言对我来说是这样的陌生。嘴唇早已干涸，以至于说话的时候有撕裂的生疼。
　　好。到外面走走也不错。我先回家，破例为你做顿大餐，要记得回来吃。
　　我微微点头。

　　漫无目的的走，一直行走。不知何去何从。
　　靛蓝的天。柔媚的光线。清风过耳，声音柔细。五年前，也是这样的一天，我遇见了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