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香》久渡尘埃

35、二十二、楚逸

　　经过一场雷雨的洗礼，清晨的空气呼吸起来沁人心脾，无比的舒畅。院中小和尚将一片片失落在水中的叶子扫起，扑鼻的是一阵泥土的清香。天龙寺无论在何时都是这样宁谧安详，让我的心逐渐沉淀至悠远的境界，静的境界。
　　迎面的小和尚和善的一笑，我不禁有点哑然，自己何时也这样多愁善感起来？这忽然让我想起了麟晟，一个曾经在我面前充大人却又时常幼稚耍宝的孩子，如今也沉郁了许多，会在深夜里叹息，对月独酌，或许是成熟了吧。
　　拥有这种感情的人往往比较早成熟，像叶龙和程哥，他们会面临很多压力，让他们不得不去面对残酷的现实，因而练就了较强的忍耐力，从很小的时候就能把许多事深深藏在心底，看问题总是太透，顾及太多，却独看不透自己，不顾及自己。
　　走到麟晟的门前，正要推门进去，小和尚说道：“施主，楚施主还没回来呢。”
　　我恍然记起麟晟去找曜儿尚未回来。曜儿，那个十五岁仍稚气未脱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几年来我一直不敢见他，一是时机还不成熟，二是我也参与了这场骗局，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他是唯一一个从一开始就被欺骗的人，但是我们都没有恶意，只是希望他可以快乐一点，幸福一点，却不想竟是如今的局面。而我们又不得不继续骗下去。
　　其实从一开始程哥就明白，这个故事的结局注定悲剧，但是他选择了开始，却放不下世俗和道德，以致一切真的成悲剧。他说懦弱是他们的共性，因为顾及太多。可是当没有什么可以顾及时，程哥仍然懦弱，继续骗局，他的坚持，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漩涡，骗局的操纵者，将自己也骗了。
　　我说这是一场没有必要的骗局，既然爱了，为什么不爱到底，江家的阴谋虽然拆散了楚家，却也给了一个机会，可以不用再顾及其他人白头天涯厮守一生的机会。程哥却说，曜儿应该去寻找属于他的幸福。
　　程哥的固执让我明白说什么都没用，因为他已经决定了。但是他当时闪烁的眼神也让我知道，他对未来没有信心，他怕自己什么也给不了，怕自己会耽误曜儿的一生。这恰恰是叶龙曾对程哥所做过的，只是有一点不同，叶龙知道他爱的人是自己的亲弟弟，不伦之恋的结局既可悲又可笑，那样的痛，谁都承受不起。所以他选择离开，以为这样可以让两个人都解脱，但是他错了。
　　程哥也一样错了，我们心理都明白，但又都沉默。所以程哥独自离开，甚至连亲儿子也不再多看一眼。却让我们继续为他保守这个秘密，希望曜儿能放弃。既然已经错了，还纠正什么？
　　走在清幽的天龙寺内，我没有去打搅主持，也就是叶龙，毕竟他已出家，佛门清净之地，我这等凡夫俗子还是不便侵扰。出了寺门，回望那三个字，其实，佛门是一个最好的避难所，所有的逃避，所有的懦弱都成了理所当然。谁真正放得下呢？不然何以“天龙”二字命名？
　　无聊的散步在今天却下意识地向乾湘镇行去，好像预感要发生什么似的，只是一种但如流水的感觉，细细想去却抓不住一点痕迹。于是我在不知不觉中驻足在了楚府门前。
　　楚府自那次变故后，一直空到现在，除了偶尔有人前来打扫院子，再寻不到一个人。连白墙青瓦也似上了一层霜，更添了几分凄清与沧桑，令人满怀伤感，这里曾埋藏了太多事。
　　吱呀一声，暗红的大门被推开，我缓步走了进去，回身关上门时，才发现地上有一串轻轻的脚印，却不知是谁留下的。步伐如此轻缓，似是怕惊动院中沉睡的人，又像是沉浸在回忆中，怀着淡淡的哀愁和喜悦。
　　我忽然想起五六年前的一个午后，程哥躺在九龙池边的摇椅上看书，曜儿从书房出来，悄悄走向程哥，带着顽皮的笑示意我不要出声，我便在一旁看着他慢慢接近摇椅，忽然从后面抱住了程哥的脖子，但是程哥却没有反应。我笑了笑，当然知道这睡觉是装出来的，因为他对我眨了一下眼睛。
　　曜儿有些失望地想离开不打扰程哥午休，却在为程哥拿走垂落的书时绊倒，跌在了程哥的怀里。现在想来那一跤恐怕也是故意的了，不过当时委实让程哥吓了一跳，抱着曜儿假装要打，另一个则是嬉皮笑脸要躲，全没有把我这个外人放在眼里，于是我特意大声咳了一下，然后得意地笑着走了，留下满脸通红的曜儿和咬牙切齿的程哥在那里尴尬。
　　想到这里我竟略有微笑，那些曾经小小的幸福的画面既清晰又模糊，让我不知真假。这院子里的人或许重要，或许不重要，即使从头至尾都轻描淡写，也不可否认他们的存在，因为每个人身上都有着别人寄托的希望，他们的存在使这个家更和谐快乐、幸福安详。
　　院里的草木依旧，只是花已谢完，没有了程哥和太太们的照料，那些花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次开放，然而我却注意到墙角的一株不知名的小花，顽强的绚烂，隐约想起曜儿曾不小心将花籽遗失在那里。
　　也许大太太他们并不是故事的主角，却为这场悲剧增添了几分温馨。或许齐峰没有为这个家做过什么，但他身上有程哥寄予的希望，那希望只有他可以完成，可以了却程哥一个心愿。但故事的主人公却相隔天涯，彼此思念而无法相见，固执地为自己坚持着对方希望放弃的，所以只能在矛盾中忍受生离之苦。一个不愿，一个不敢，于是铸就了今天相思之错。
　　我说不想见曜儿是因为时机不成熟，但命运的安排从不会因个人而改变，事情的发生总是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只是我们一直不肯相信，不肯面对。
　　曜儿正背对着我站在藕香榭，手持毛笔，在砚台上轻轻蘸墨，细腻的笔法走出充满柔情的文字印在朱红的亭柱上。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看他认真地书写，行文缓慢，就如曾经程哥将他搂在怀里握着手一起在宣纸上写下浓情一样。然而此时，只有一人，孤单的背影，连字中也添了几分寂寥，落寞令人不忍看。
　　我知道曜儿总有一天会回来，回到这里寻找记忆的踪影，所以，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不单是我的意思，程哥对此也是默许的，因为他真的放不下，却又不肯来，独自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空留凄冷的宅院在此苦候那个令他魂萦梦绕的孩子。
　　“啪！”一声，那杆笔落地，溅起一片墨花，暗红的柱子上多了一首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注]
　　那个“好”字，颤抖得让我不敢多看一眼，就像此刻的曜儿。我走上前去，将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令他浑身一颤，缓缓转过身正视我。
　　我知道，他一定是错以为程哥回来了，于是我对他微微一笑，说：“曜儿，五年了，你终于回家了。”
　　回家了，回家了。为什么我会这样说？完全是下意识的一句话，连我亦不知道原因，只是自己也因此忽然伤感，而又无比温暖，这里是一个永远的家。
　　曜儿没有说话，扑在我怀中哭了起来，一个受伤的孩子，哭声悲恸碎人心肠，我却只能拍着他的后背，给他最宽最暖的胸怀让他宣泄，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太苍白。
　　夏初午后的阳光灿烂地耀眼，暖洋洋地挥洒在大地上，九龙池仍是水光粼粼，藕香榭的石桌上摆着三双筷子，三盏酒杯，一切都是三。
　　我看着曜儿准备拿第三个碗时，他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那碗出神，继而眼泪又流了出来，喃喃地说：“对不起，我忘了，我忘了……”
　　物是人非，欲语泪先流。他的心还是太脆弱，习惯于生活在一个固定的模式中，当格局被打破，他会让自己尽量重建，哪怕清楚一切只是他耽于幻想，最终陷入无法自拔的境地，却固执地继续将坑越挖越深，以生命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就如这顿午饭，像曾经一样，他为程哥和我三人一起时做得饭，今已非昨，却仍是三套餐具，不少一菜一米。他说他已在此住了数日，我不知他独自的两天是否也是这样。
　　整个下午曜儿就坐在文星斋的床前读书，我则陪伴他一直至日将洒血，对于几年来所有的一切，他不问，我也不说，只是这样沉默到晚饭的时候，见他认真忘我的样子，我轻叹一声，起身去做些吃的。
　　心灵的伤痛时间不都能抚平，但我相信程哥有一天会回来，亲自安慰曜儿一切的伤。我想等曜儿这两天稍稍恢复一些后再问问天宝和子良的事，还有麒雅、心妍、心月和齐峰，每一个都是我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孩子，怎能不让我牵肠挂肚。还有麟晟，他不是说去见曜儿的吗？怎么没见回来？
　　命运总是很会安排，该来的怎样都逃不掉，要解决的无论如何终须面对。
　　这顿饭让我忙碌了近半个时辰，想让曜儿知道在这个世界他并不孤独，还有许多人记着他，爱着他。正当我面带笑容提着菜盒走近文星斋时，听到里面传出曜儿绝望的哭喊声：“你终于满意了是吗？！”
　　继而，他愤怒地冲了出来，将我手中的饭菜打翻，却看也不看一眼，径自拂袖而去。我一瞬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回事，前后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什么人来了，又对曜儿做了什么？
　　让我更惊异的和疑惑的是子良就站在不远处，也是一脸错愕。当他试图拦住曜儿时，曜儿一个不稳，两步趔趄跌倒，却推开了子良，逃命一样地冲了出去。他踉跄的步子，让我忽然想到了答案，显然，子良也是如此。
　　文星斋传出熏天酒气，麟晟衣衫凌乱，胸口缠着的白布一片血红，满脸不知是泪是酒，正手捂胸口摇晃着出来，喊着曜儿的名字，语气中尽是自责、懊悔和痛苦。
　　然而，他再也追不回想要的人了，曜儿这一走，又是数年……

作者有话说

　　[注]：出处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