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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十五、楚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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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好以后,我便随老爷搬进了文星斋,他自己的寝房。文星斋装饰简单而雅致,平凡中透着淡淡的温馨。
晚上睡觉时,我就钻到老爷怀里,去感受他的温暖。然而我们只是紧紧相拥着入睡,什么也不做,我喜欢老爷柔软的怀抱,依偎在他胸口听着稳健均匀的心跳才会安然。
有时我会想老爷不能总这样纵容我的任性,他有他的生活,应该到太太那里住,但当我提起时他却只是一笑,说有我就足够了。原来幸福并不遥远。
面对老爷的疼爱,我唯有努力去做一个他希望的好孩子,认真学医,只要他让我做,我一定坚持,只要他喜欢,我就会努力。
楚逸告诉我四太太快要生宝宝了,三少爷又常在学堂,她活动不便,一个人很寂寞,若我有时间就多去陪陪她。其实四位太太中,虽然大太太对我最好,但最谈得来的是四太太,可能因为她比我年龄不大很多吧。我当然也乐得去她那里玩儿。
四太太问我想要一个弟弟还是妹妹时,我想了很久也没有回答,她说已有一个儿子了,干脆要个小女孩算了,将来许给我。我只得苦笑,虽然知道这是开玩笑的,但也不好说什么,我总不能说我不想娶妻生子吧?
偶尔也能碰到忙碌的大小姐,她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我知道,这种时候我们几个心里都不好受,尤其和莜岚姐面对时,我会低下头,慌乱地走开,不敢正视她。
我和莜岚姐唯一的一次对话是在大哥被罚面壁后的第十天,她告诉我大哥很后悔,但不求我能原谅他,他也明白有些事不是道歉和原谅就能解决的。无论如何,他都希望我能幸福,希望我可以忘记那件事。
我低头站在莜岚姐身旁听她说完,只是点头嗯了一声,转身想逃离,她却叫住我,说:“你不想和他说几句话吗?”
我抬头看向她,原来她也不曾抬过头。我说:“姐姐,你告诉大哥,这件事以后都不要提了,曜儿不曾有过怨恨,请他放心。希望他能在剩下的二十天想想办法,出来后能尽快找到凶手就行了。”
莜岚姐终于抬头,我看到她眼中有水波闪动,我怕接下去的尴尬场面,逃也似地回了文星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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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正月已过。
今天是二月初八,楚逸说大约还有一个月宝宝就出世了。老爷每天都很高兴,连宝宝的名字都已想好,不论男女都叫“天宝”,有老爷一个“天”字,又是个小宝贝,“天”与“添”字同音,是希望锦上添花。
我的针灸课已结束,老爷说算是“出师”了,只差在欠缺经验,有机会就让我多锻炼。所以老爷很高兴得不让我再学习,休息一段时间。我便天天去四太太那里陪她。
老爷这二十天来很忙,我知道有许多事他都要处理,但只要一有空,他便与我一同去四太太那里,对老爷来说,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他们母子的平安了。
四太太看老爷的目光中有深深的爱慕,她说她的父亲是个商人,因为她是小女儿,家里除了几个哥哥,其他人对她的态度都很冷淡,而她父亲常出门在外,所以从未体会过父爱,嫁入楚家也是因为她父亲希望能与楚家合作一笔生意,加上大笔的彩礼。
“但我不后悔,”四太太精巧的脸上带着坚毅,“老爷是个好人,我知道他其实并不爱我,但却能以一种父兄的呵护疼爱我,让我有一个感受到温馨的家。”四太太提到老爷时,眼神与话语中满是温柔,时常坐在镜前,自顾地说,我站在她身后帮她盘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当她说完时,才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透过铜镜我都可以看出她潮红的脸。
“等宝宝出世了,老爷肯定天天来陪你啦。”我微笑着说。
“哪会啊,当年峰儿出生时老爷恨不得把他拽去自己养着,谁都不许碰,哪里会记得我啊。”虽然话中有不满,但却有着浓浓的幸福。
“呵,不会的,我向你保证啊!替你监督老爷,不让他把宝宝带到文星斋去,那他只能天天来这里喽。”
“你小子最会油腔滑调。”说到这里她脸上总会显出羞涩的笑。
这天早晨我起得很晚,一向早起的老爷也未起床,一直到巳时我才睁眼,正靠在老爷的胸口,抬眼一看,老爷正笑眯眯地看向我。
“看我做什么?”老爷依旧微笑,不答语。
“莫名其妙。”我见他只是笑,便想起身穿衣,他却一翻身,将我压在床上,双唇紧紧锁住我的嘴。
舌尖顶开牙齿,我有些措手不及,老爷的舌头温柔地游走,轻轻厮磨着我的舌尖。虽然老爷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爱怜,但我却无法承受,因为他实在太沉了!
我有些喘不上气,用力推开老爷,大口喘息,老爷却用手撑着头,侧躺在床上依旧看着我。
“压死我了,老爷,你该减肥了。”
“嘿嘿,小家伙,我瘦了谁还能给你一个温暖的怀抱呢?”他捏捏我的脸,笑着说,“起床吧,都巳时三刻了。”说完他起身拿过衣服,我帮他穿好,捋了捋领口,抬头撞上他依旧温柔的眼神。
“还没看够啊!”
“怎么都看不够呢,多漂亮的小脸。”老爷亲吻了一下我的脸颊,微笑道,“你也快些起床吧,等下和我去药房给四夫人拿些药。”
同老爷一起吃罢“早饭”便随他取了药,老爷今日仍旧很忙,药房里两个伙计有事不在,老爷不得不亲自坐镇。
午饭后,我将熬好的药给四太太送去,因为她需要充足的休息时间,所以我没多打搅,只是闲聊几句就回了药房,帮老爷照看一下,顺便学习学习。
正当我们吃着午饭,楚逸慌慌张张地冲进药房,我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连忙到了一碗水给他,他却顾不上喝,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爷,四、四夫人她,要,要生了,情况,很不好……你,快去看看。”
老爷的脸色唰的就白了,扔下碗筷随楚逸奔了出去。我还未反应过来,这怎么回事?不是说还要一个月吗,今天怎么……一阵不安袭上心头。
我吩咐好药房的几个伙计,只留下两个抓药和一个郎中看病,其他人都随我去了昭德院。待我们到时,门口已站满了人,大太太她们已经进去,大小姐正安排仆人们帮忙,莜岚和一些女仆一直在进进出出,要么手中拿着白布,要么端着水盆。
事情这么严重?即使是早产也不该如此啊,难道……我蓦得有些明白,肯定与那天的情药有关!
大小姐见我过来,吩咐了我身后的伙计去拿药和纱布之类的物品,并让其他人该做什么的都做什么去,“曜儿,你和莜岚在这里帮我照看一下,我去把接生婆找来。”
大小姐此时已经安排好了各项事务,大家有条有序地忙着,几乎没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
我有些茫然地走进四太太的房间,大太太将我拦在了外屋,我看到这里人并不多,大太太说有事做的都没让来,二太太在学堂,三太太听戏去了。
“怎么会提前一个月?出什么事了?”我颓然地坐下问大太太。
“不知道,我赶来时老爷已经在里面了,吩咐不让人进去,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说完她叹了一口气。
我能清楚地听到里间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喊叫,我无法体会老爷此刻的心情,但他一定悲恸欲绝。
若这次与前一次出自一人之手,那结果恐怕……
大小姐带着接生婆很快赶来了,将接生婆送入里间,她便坐在我旁边,紧紧抓着我的手,脸颊因焦急而发红,她握着我的手心满是汗。莜岚姐也坐了下来,但她只是深深的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整整一个下午,从里间传出来的都只是一盆盆血水,鲜红的纱布,红到刺痛我的眼球,那种痛彻心肺的呼喊更是折磨着我们的心神。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下午,楚逸送来的晚饭也几乎未动,没有人有胃口吃。
气氛越来越沉闷,闷到我已听不见四太太痛苦的呼喊,闷到我甚至感觉不出自己的心跳。
齐峰他们已经从学堂回来,大太太吩咐每个人都闭口不提这些事,让几个孩子去桃源玩了,二太太坐在大太太身边拿着佛珠诵念经文。
嚯得一个霹雳划过夜空,震耳欲聋的雷声使我一阵耳鸣,但我却清楚地听到了檀木珠散落的声音,清脆而摄人心魄。
我的心猛地痉挛,莜岚姐也霍然抬起头,与我、大小姐和两位太太的目光相遇,这一刻,世界仿佛无声,楚逸举着伞站在门口,旁边是刚回来的三太太。
佛珠清脆的声响此时却显得绵长,每一声都好像经过一年。我们此刻的心情如何,怎是一个痛字可以形容?
恍然回过神,仿佛刚才有人播慢了时间。
响亮的哭声打破悲恸的气氛,楚逸手中的伞已然被风吹走,我能感受到在场的每一个人情绪的波动,由绝望变得欣喜。大太太和二太太掩面哭了出来,大小姐与莜岚姐相拥而泣。
接生婆抱着一个婴儿出来了,大家将她围住。
“是个男孩儿。”接生婆的语气中没有高兴欣喜之味。
我没有理会宝宝,无力地走进里间,老爷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四太太的手。我轻轻地站在了老爷身旁,看到四太太面带微笑地睡着,那种安详沉谧的微笑让人不敢相信她就这样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泪静静滑过脸颊,可我不敢出声,怕惊动老爷。老爷双手紧握四太太的手,靠在唇边,他早已泪流满面,喃喃地说:“对不起……”
“老爷,不要太伤心了。太太她一定不希望看到您这个样子。”我轻轻地说。
“她从来这里的第一天就知道我根本不会爱她,但她从未有过任何怨言,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一个人默默承受,而我却从未给过她安慰,哪怕只是一个问候……曜儿,她早就知道了,她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但她一直都埋在心里,未曾与任何人提起。”
“老爷,这个我已知道,还请您节哀。”和四太太相处几日我就明白了,她其实早已看出我和老爷的关系,她是一个敏感而聪明的女人。
“她知道毒是谁下的,但她至死也不肯说,她不想让这个家再发生什么事,她以为这只是针对她和她腹中孩子的。当她看到宝宝是个男孩时,她笑了,笑得那么灿烂,那么耀眼,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光辉。然后她就这样静静地睡了,那么惹人怜爱,可我却永远地失去了爱她的机会……”
老爷深深地吻着四太太的手,泪水早已打湿了整个手臂,显得那么苍白。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是苍白无力的。
我用双臂轻轻搂住老爷,老爷将头埋进我怀里放声哭了出来,哭得像一个孩子,脆弱而孤独无助。
许久以后,我独自回了文星斋,莜岚姐搬进书房,九龙居空出来准备请个奶妈住。
老爷整晚都守在四太太床边,怀抱着伤心欲绝的齐峰,对于只有八岁的齐峰来说,失去母亲的打击是巨大的,这种感觉我深有体会。
楚逸告诉我明天四太太就下葬了,我和老爷都不打算参加。因为我们都想在记忆中只留下她粲然的微笑。
对于事情的原委谁也不提及,家里其他人只当是个以外。葬礼由楚逸全权负责。直到第二天晚上我才再见到老爷,他明显憔悴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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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九。
今晚的院里异常冷清,酉时过后,我点着灯笼漫步在桃源。春已到,天却依旧有些寒气,尤其昨夜莫名的雷雨,不知预示着什么。
踏着略有些湿漉的青石板,我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仿佛解脱的是我而非四太太。宝宝因为早产身体比较虚弱,暂时由大太太照料。白天看到他天真质朴的眼神,我不禁叹息,他却不知刚来到这个世间便失去了至亲,是不是作人真的需要糊涂一点,无知一点才会幸福快乐?
然而回答我叹息的只是宝宝咯咯的笑声。我哑然一笑,他还是一个未懂事的孩子,刚刚涉足尘世,对他来说每天瞪着好奇的双眼张望这个世界或许就很幸福了吧?!
远远瞧见锄月轩灯火摇曳,我心中奇怪,此时还有谁有如此雅兴?于是我加紧脚步,近时方看到那个宽厚的背影,原来是老爷。
我将灯笼轻放在一边,在老爷对面坐下,石桌上有两小碟菜和一壶酒,还有一管箫。
“老爷,逝者已矣,还是不要多想了。”
老爷将望月的目光收回,炯炯的眼神凝视着我,虽然深情,但仍有着一丝落寞。我心中释然,看来老爷并没有太过悲恸。
“曜儿,陪我和两盅吧?”
面对他的柔情,我无法拒绝,接过一小杯,啜了一口,很辣,我不由吐了吐舌头。老爷见状不禁失笑,一口喝下了一杯。
“老爷,酒有些凉了,我去热一下吧。”他没有答话,只是轻抚着桌上的玉箫。我便起身拿上酒壶走向书房。
待我回来时,耳边萦绕着一曲箫音,落寞而忧愁、低沉而沧桑的曲调使我沉沦,陷入一种淡淡的哀伤之中,不可自拔。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
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
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
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朝。
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
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
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
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注)
“好词!想不到曜儿对诗词还有这般造诣。”箫音余绕,伴着老爷淳厚的声音传来。
“老爷谬赞了。这词并非我作,倒是老爷这一曲飘逸的很。”我将酒壶放下,给老爷斟了一杯。
“那这词是谁填的?我听来倒像是专为此曲所作一般。”老爷喝了一小口酒,问道。
“是四太太。她说曾听您吹过一曲,有感而作,却未曾拿与您看,我恰好有机会读到,方才听那音律与此词相合,于是吟了出来。”
“哦。”老爷听是四太太所作,眼神不禁黯淡,“原来她还有这般才华。我已经多年没有碰过音律了,今日吹得有些生涩。”
“哪里,曜儿很喜欢箫音的沧桑,令人沉沦。只是奇怪老爷竟还有这一手,怎地之前不曾听老爷弄箫?”
“呵,这是我年轻时学来的。当初和你一样,也很喜爱箫,但现在已有多年没有再吹过了,今天也是一是心血来潮而已。”
“哦,那老爷可否教一教曜儿?”
“你想学?”老爷的眼神中透着点惊喜,说道,“府上没有几个通晓音律的,只有心月爱琴,心妍弹筝,其他人可以说五音不全,倘使你能学会这箫,便能与她们合奏了,我那里有一些曲谱,你们可以试试。况且吹管乐乃是一通百通,学会了箫,便也等于会了笛子,我那里有一管上好的骨笛,若你能学会,我便送给你。”
“曜儿何曾辜负过老爷厚望?定当竭尽全力!”听了老爷的话我不甚欢喜,只要你喜欢,我愿付出一切。
老爷高兴地让我坐在他腿上,宽厚的手掌握着我的手,将箫放在唇间,教我运气吹奏。
老爷的手潮湿而温暖,轻轻搬动我的手指摆放在正确的位置上。我靠在他柔软的怀抱中,仔细地听他讲解,然后深吸一口气,按照他说的放松自己,试探性地吹了一下。
一阵低沉而绵长的箫音缓缓传出,老爷高兴地说:“曜儿,你真聪明,我当初学习时用了很久才吹出一个音的,没想到你第一次就吹出来了。”
我微微一笑,因为你喜欢,所以我力求最好。“哪里是我聪明,是老爷教导有方。”
“别耍宝,继续来。”
我就这样感受着老爷的柔情,直到一个时辰后,老爷的腿已经没了直觉,我坐回他对面。此时已能生涩地吹出一些小调,老爷高兴地仿佛一个孩子见到了心爱的玩具,端起酒杯一口喝下。
风暖萧声碎,月高醉影重。
我也随老爷啜了一口酒,脑中略有些朦胧。呵,酒不醉人醉。这一个多时辰的温存,月迷风影,成了我一生珍藏的回忆。
我凝视着老爷黑亮的双眼,道:“老爷,我们结婚吧。”我想了很久才终于有勇气说出这句话。
老爷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他轻放下酒杯,叹口气道:“曜儿,对不起,我做不到……我们……”
我一笑,我当然明白,这是“最好”的回答了,“老爷,您误会了,我只想守在您身边,并不要什么名分。”
老爷听了我的话舒了口气,道:“对不起,曜儿……”
“老爷,我只想永远陪着您,直到白头。只要您一个微笑我就知足了,能看到您,哪怕只是一个背影,我就满足了。”
老爷轻轻将我抱在他怀里,厮磨着我的脸颊,道:“可若有一天我走在了你前面,你会怎样?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未来?”
“我做不到和一个不爱的人走完一生,那种痛伤害得不是一个人。若真有一天只有我一个人了,那么我会好好地活下去,向世界证明您的存在。”
老爷轻吻我的额头,缓缓道:“曜儿,等四夫人的葬礼办完,我们就结婚,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婚礼,好不好?”
我使劲咬了一下手指,很痛,却痛得甜蜜、痛得醉人。老爷深深的吻迷醉了我的心神。温暖的怀抱暖到将我融化。那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幸福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因为面对幸福这个词,所有的语言都将显得苍白无力。
我们一直相拥到月过枝头。烛灯早已燃尽,只有月辉轻洒,却比不过老爷璀璨的眼眸,纵然夜风寒冷,也抵不过一抹红唇的柔情。
“曜儿,天色晚了,你先回去睡吧。我要去晟儿那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