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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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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气象所里的树木开始掉叶子,每飘落下来几片,头顶上的光就更多一点,悉数投在对面那张明暗交替的脸。
已不知道是第几个五十分钟的时候,我发现,天才乔北方也有缺点。
他的缺点是天越黑,视力便有所退化,即便石桌上方正好悬挂了一盏橘黄的灯光。所以越到后来,他到篮球场除了带上美美,还随身携带一副木质的黑框眼镜,用于看清书本上的墨字,莫名地少年老成。中途有一次,我趁他不注意偷偷戴了他的眼镜,被捉赃在场。诡异的是,他没有极尽所能地嘲讽我。
冬天刚开始,N城举办了大型的数学竞赛,据说拿名次的人能直升N城国重,竞赛地点也设在这所中学内。
消息一出,大伙热血沸腾,想参与的很多,有实力的却很少,最终班上统共确定的参赛人数只有三。
乔北方是当仁不让的人选,其余还有奋起直追为了跟随他脚步的我,剩下一个,是数学课代表,水灵灵的小姑娘。那姑娘住得离气象所不远,主动加入了我们每天的例行讲解。一开始我并不排斥,直到去N城的前一周,那姑娘将属于乔北方的黑框眼镜,小家碧玉地架上了自己小巧的鼻梁。
我的视力与乔北方相反,在夜里莫名好,所以能清楚看见对方鼻尖上那几颗小黑点,并在心里加以鄙视,并等待着乔北方不近人情地将眼镜夺回来,但是直到最后,他都没有。为此,之后一个星期的补习,我都怀着莫名赌气的心理缺席,上下学也不再充当跟屁虫,但乔北方并未因此来过问点什么。
出发去N城的前一天,我妈狠心一下,又给我添置了一身桃红薄棉袄,但和乔北方冷战中的我,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有没有新衣裳,其实都一样。
第二天,由老师带队去N城,长达七小时的车程,我在中途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汽车驶进N城,街道两边的霓虹光在第一时间打在眼皮,令我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隔着玻璃窗,我看见了比镇上赶集还多的人群,有的步履匆匆,有的停驻叫卖,而堵得长长的车龙,汽笛声声。
原本安静的车厢,因为到达目的地一下喧闹起来,无形之中仿佛有条分割线,将小镇与N城画出楚河汉界。
跟着人流走出车站,老师带领我们去在附近的小旅馆住宿。旅馆当街,特别吵闹,应该有讲价的余地,老师口若悬河地与前台试图沟通什么,我和乔北方以及那姑娘站在门口等。
中途,为了彰显自己不想与他们为伍,我刻意朝外边走了好几大步,再往外就是街道。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红绿灯,它们交替闪烁的颜色,与林立两旁的水泥白墙特别相称。
正当我脑子里不断有东西,杂乱纷陈冒出来时,映着头顶的橘黄灯光,一辆黑色轿车因为前方绿灯的缘故,慢速停在我身旁,缓缓降下车窗。
之前从没在小镇看见过这款轿车的活物,我隐隐认为,车窗降下来能看见一些之前没有见过的气派,例如电视剧里大门大户的太太,或气度不凡的商场人士,但窗户降到一半的时候停住了,经过简单目测,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就着车窗识别着那些不了解的设施,直到一个人头猛地出现在窗户口,跟伏地魔似的,刷刷地凭空冒起,吓得我一口气没上来,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咯噔。
原来后座不是没人,而是车窗降下来时,对方恰好弯下腰去寻找什么东西,是个男孩子。
我定睛一看,他手里那东西似乎是一个魔方,图案却与常见色块不一样。此时‘伏地魔’正懒散地仰躺在后座上把玩,三两下解开以后,似乎觉得很无趣,下意识转过头来,发现了盯着他的我。
有些事不得不说,虽然俗气,但那个‘伏地魔’的长相,在至今见过良莠的我看来也还想比个赞。尤其当他转过头来几秒,突然给予我一抹笑意那一刻,我几乎觉得,乔北方的地位要有所动摇。
如果,乔北方是没有自行车与白衬衫都能翩翩如玉的角色,那面前这穿中学白色校服,轮廓已经开始分明的男孩子,一定是在三月夜里风动的梨花,遗世独立,淡烟软月。
但,还有一个如果。如果他嘴边的笑意,最终没有放大到夸张的地步,我想,之前那个美好的评价应该会继续保留下去。可惜——没、有、如、果。
这是前边一定要提我妈给我添置一身桃红棉袄的原因。因为尚不知什么叫配色的我,以及认为小姑娘就该花里胡哨的我妈,在这件桃红棉袄下,给我搭配了一条绿色的呢绒裤。
“红配绿,赛狗屁。”
但我想,就算自己是狗屁,也不值得他彻底降下车窗,笑得天地变色令人发指吧?!
大多姑娘从小就拿面子当饭吃,更遑论拿面子当金子的我,所以我怒急攻心,乃至于瞬间忘记这根本不是自己可以随便撒野当土皇帝的小镇,一个意识过脑,便将手伸进窗户内,趁其不备抢下了男孩手里的特殊魔方,然后火速朝着小旅馆的方向奔跑。
初冬,奔跑起来的时候,感觉耳边有风在轻轻呼啸,但我还没跑到安全范围便被逮住了。我口中风动梨花的男孩子,正式变身伏地魔,浓眉一横,好看的脸几近扭曲,凶狠得似乎想将我扒皮拆骨。
下秒,一声巨大的碰撞,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包括逮着我衣领的‘伏地魔’,和被逮捕的我。
我俩姿势怪异地朝着同一方向看过去,正好看见一辆出租车,被红绿灯口斜冲出来的面包车,拦腰撞得在原地掉了一个头。周围行人尖叫着离开事发现场,没一会儿,被撞的小车黑烟四起。
我认得那辆出租车,因为它一直停在伏地魔轿车的后边儿,中途因为不耐烦红绿灯,好几次鸣笛发泄。
换个简单易懂的讲述,就是当我抢下‘伏地魔’手里的魔方时,前方的灯刚好转换,而原本要坐车行云流水离开的他,因我的突兀行为耽搁了行程,导致在他后方等待的出租司机不耐烦地绕过了他们。根据速度公式计算,如果我不抢下他的魔方,他如期离去,那么,在红绿灯口被拦腰撞上的,就是他。
后来怎么安全脱离魔掌的,我已经忘了,仿佛是司机来将‘伏地魔’恭敬地劝走,还是什么。总之,那个魔方就以这样奇特的方式留在了我身边,但我从来没有解开过,当日对方三下五除二的手法,我至今只能跪地膜拜。
竞赛结束以后,一行人回到小镇,我坦白告诉家里这次发挥很失常,惹得我妈当场变脸,将新外套从我身上扯下来。
“正好,你爸要换电动车,你以后的衣服钱可以省下来,搭里边儿了。”
中国好妈妈。
我和乔北方的冷战继续着,我不再去篮球场,他也就默契地不再带美美出来逛。每当夜晚降临,我假装不经意伸出头去,那空旷地面,似乎是遗落在宇宙里的长方形星球,形单影只。
十二月底,小镇已经很冷,需要穿厚厚的毛裤,之前气象所里的生机勃勃,早已转为霜花。
期末考试结束那天,班里的同学并没立即散去,老师将全部人召集,宣布乔北方获得竞赛一等奖的好消息。听罢,全班惯例鼓掌,悉悉索索交头接耳,教室门却从外边被推开。
门外站着校长,神色凝肃地将班主任叫出去,约莫五分钟后,班主任也顶着同样的猪肝色走进来,严肃地叫了荣耀之星的名字。
“乔同学,你出来一下。”
没多久,乔北方飞奔着从教室门口而过,他从未有过的慌张姿态令我的心也跟着陡地一动,当即也起身冲出去,同时带走了乔北方的书包。
回到家,整个气象所比平常热闹,连我爸也站在门口观望,我七喘八喘地同他打招呼:“爸,今天这么早?”
他却没像往常一样,数落我整天疯疯癫癫不像个姑娘,只是看了看我手里属于乔北方的书包,再看了看我,最终面有难色地吐出一句话。
“北方他父亲,去世了。”
当时年纪尚小,无法理解他表情里的难色,只沉浸在这个如晴天霹雳的消息中无法自拔。
我对乔北方的父亲并不陌生,很儒雅一个人,每周都会固定时间去河边钓鱼,夏初冬末,风雨无阻。以往出门碰见我还会主动打招呼,有次钓到了一尾叫不出名字的小鱼,还很慷慨地送给了我。谁能想到这一次,他满脸笑意出去,却失足掉进河里,再也没满载而归。
葬礼很简单,乔北方的妈妈陈媛并不象外表看的那样柔弱,脸上除了难掩的哀戚,硬是忍着没有掉一滴眼泪。
在这小地方,死一个人算大事,可大过年的,不宜说晦气事,众人津津乐道完也就散了,我最后一次听见关于这件事的讨论,是出自隔壁王大娘之口。
彼时我听了母亲的嘱咐,将王大娘家借的菜刀还给她,还没走近,便见她磕着葵花籽,对一众大娘唾沫横飞。
“你们说说,这哪个女人见到自己丈夫尸体不哭的?我看啊,事情不简单哟。”
我当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站在她身后,忽然就忿忿不平地将手里的菜刀往她脚边一扔,吓得她整个人都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哎呀呀”地叫。
作恶成功的我得胜回朝,晚上却被我妈狠狠抽了一顿,但我并不后悔。就如十二年后,再次与乔北方重逢时,为保他声誉,我宁愿用最拙劣的方法来证明给所有人看,他不会错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