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华繁生》Skyer

3、第 3 章

　　沈默在同事习以为常的目光下签收了巨大的包裹，谢子安经常直接将扮残需要的道具寄到他办公室来，这意味着当晚他们有约会，需要沈默在下班后准备好再去见他。这种约会当然并不轻松，通常要满足谢子安旁观沈默在陌生人目光焦点下残态毕露的困窘，然后或者扮演一个不离不弃的爱侣，或者扮演敷衍冷淡的亲人。
　　隔壁串门来的印度小哥操着口音浓重的英语热情的探头探脑，“你老公又网购寄到你办公室啦？”
　　“医院里安检程序很麻烦，他又随时有急诊，签收包裹很不方便。”沈默点了点头，一脸平静地读着谢子安一手谈不上字体美感但一笔一划都清晰准确的繁体字便条：柒点H大体育场校友橄榄球友谊赛，对M院，我会带好我们各自学校的卫衣。答应我，不管输赢事后我们一起庆祝。
　　巨大的长方形纸盒拿在手上并不很重，里面想必是拐杖或假肢，不至于能装下轮椅。沈默轻轻按揉着膝盖，一场橄榄球赛少说也要三、四个小时，加上事后庆祝可能要到凌晨，如果真的要扮截肢，就只能中间找机会去厕所稍作休息了。
　　六点一到，沈默就在导师和同事各种理解和羡慕的目光里匆匆收拾东西下班，连手提电脑都索性没有带上。
　　开进一条僻静的小道后，沈默下车进到后车厢。宽敞的SUV里有足够的准备空间，这也是谢子安坚持给沈默选择了跟他的双门跑车同一个牌子的SUV的原因。
　　纸盒裁开后里面是两卷弹性绷带和一支经过特殊改造的腋拐，多了一个适应肘关节截肢的残臂的接受腔和固定带，还有一条左前臂功能性假肢。沈默苦笑了一下，谢子安一贯的一丝不苟的安排再次体现。尽管今晚的要求是左腿及左臂截肢，两处均不用假肢，用左臂残肢操纵腋下单拐，他依然记得附上左前臂假肢让他赴约路上开车时使用。
　　沈默的车自然是装有残障人士操作系统，能够适应保留双手全部功能的高位截瘫人士操作，除了没有残疾人牌之外比一般残障人士的车内改装设计还要齐全得多。有时候就算右腿情况完全正常，沈默都会下意识地用方向盘下的手动杆代替油门刹车。然而今天一边已经是假肢握方向盘，右手就必须有全面的机动性，因此谢子安谨慎地选择了左侧双截肢而不是右侧。沈默倒是从来不担心因此违反交通法规，谢子安本身的职业就让他对残障人士的驾驶能力有评估资格，再说就他对扮残一道的精益求精，以及因为那场事故后对于交通法规的变态执着，显然是早就将相关条例彻查清楚。而他自己，也确实经过了长期的心理辅导才克服了过于小心谨慎几乎不敢开过三十公里的障碍，并不存在一点危险驾驶的倾向。
　　沈默娴熟地将折起的左腿用弹性绷带捆好，重新穿好裤子后按照谢子安的喜好将空置的半截裤腿在残肢下松松挽了个结。本来谢子安也尝试过剪掉多余的裤管然后沿着残端缝起，并夸赞过那样最能勾勒出残肢美好的轮廓，又或者用别针将裤脚别在腰间，能让他感到一种“惆怅不舍的哀伤”。
　　那一次他要求沈默戴上盲片，扮成左腿截肢然后这样在残端下挽了个节，像两个陌生人一般先后进入一间超市采购。
　　沈默一手扶着肘拐，一手拿着盲杖，漫无目的地在货架间任意走着。谢子安的目的只是隔着不远欣赏他的盲态和单拐走路的姿势而已，当然并没有指望他这样还能真的买什么东西。随着颠簸的步态，挽起的裤腿渐渐松开，晃荡在修长笔直的右腿边，看得谢子安心神荡漾，忍不住又靠近了几步。没想到擦肩而过时谢子安推着的购物车里下层支棱而出的包装盒钩住了沈默闻声试图侧身避让时荡起的裤腿，将还戴着盲片毫无知觉的沈默突然绊倒。沈默不明就里，只苍白着满地摸索着盲杖和肘拐，又再次被还挂在购物车上的裤腿扯住，才意识到罪魁祸首，回头来摸索残腿下的裤管。
　　谢子安在闻声赶来的超市员工走近前适时蹲下，高声说，“对不起，让我来帮你。”然后用灵巧的外科医生的手指一下子就解开了挂住的裤管，“请允许我……”谢子安稳定有力的手指轻轻握住沈默的大腿，然后顺着残肢慢慢收拢往下在残端处重新挽了个松紧适度结构完美的结。那声音落在沈默耳中平静温暖下有着难得的极度兴奋。
　　沈默脱下外套和衬衣，单手利落地将左臂折叠绑好后套上谢子安准备好的假肢，将几条固定束带一一扣好，然后再将衣服穿好。这不是沈默第一次配合左手假肢开车，但是这次谢子安准备的并不是常用的那件用他左手打模定制的外观假手，而是带固定器的金属钩。他试着用钩子钩住方向盘，发现操纵起来意外地稳当。
　　一切穿戴妥当并且将拐杖放到副驾驶座位上后，沈默连GPS也不用开，熟练地拐上去往H大体育场的路。谢子安当年是H大橄榄球队首位华人四分卫，何其风光无限，他作为青梅竹马的假哥们真恋人自然是场场捧场，不过绝大多数时间里他其实是对着笔记本屏幕而已。

　　等到了H大沈默才意识到此时已无法再沾当年谢子安的学生停车证的光，比赛快要开始的时候靠近体育场的普通访客停车场早已爆满，还有空位的已经在好几个区域以外。偏偏他虽然现在身体条件上与残障人士一般，却没有残障停车证。
　　沈默一边解开上衣和衬衫扣子拆解左手的假肢，一边估算着能否在十五分钟内走完这段超过一公里的路程。简单的计算得出可行的结论，但是理智的判断告诉沈默常规单侧手、腿截肢人士可以撑单拐走出的步速和距离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还是不宜模仿。若是今天是注射了药物扮成瘫痪也就算了，现在这个状态，他毕竟四肢健全，扮截肢是经不起近距离仔细推敲的，还是不要冒险。不然多半走到中途体力不济，哪怕只是坐在地上稍歇，按照H大的民风必然会引来好心人相助，那么搞不好就要穿帮。
　　沈默不确定这是否也是谢子安的安排之一，毕竟他对沈默在他视线以外的地方受残障困扰并没有什么兴趣。最终他只是给谢子安发了一条消息：靠近的停车场都满了，车停得有点远，要晚十分钟到。
　　结果谢子安不愧是谢子安，消息刚刚发出去片刻，沈默就听到旁边有人按了一下喇叭。左边刚刚停下一辆招摇的越野吉普，副驾的车窗摇下，驾驶座上的谢子安对他一笑，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沈默稍微松了一口气，收好手机后把左手的假肢从袖口整个抽了出来，放在副驾座上，再把胸前的扣子都扣好。这次的腋拐是要固定在左手残肢上，沈默先打开车门，把拐杖伸出去斜靠好，再把袖口从拐杖接受腔下方的孔内穿过，然后将半截左臂伸进接受腔，一边从下面把多余的袖子拉出，然后扣好固定带。沈默用左臂带着拐杖在地上点了点，确定固定妥当后才右手撑着方向盘下车站稳。
　　半截残臂对拐杖的控制能力有限，沈默不得不格外小心地移出车外，带上车门然后挪了两步打开越野吉普的车门。
　　“这车我管今天上场的队员借的，可以直接开进体育场停车场。”谢子安按了几个按钮，将吉普的副驾驶座向后挪到最大距离，“拐杖别拆了，我特地借了辆最宽敞的车，就是不想你麻烦。”
　　沈默尽力抬起左臂才勉强让拐杖越过吉普的高底盘，非常狼狈地攀着车门先把右腿跪上车，才一点一点撑起身体在座位上坐好，只是因为连着拐杖，半截左臂必须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半抬角度。
　　谢子安待沈默关上车门扣好安全带后，在挂档前习惯性地在沈默的半截左腿上摸了一把，“今天天气不错，腿没疼吧？”
　　“嗯，不疼。”
　　“但是这两天还是不要穿假肢了，你的残肢恢复得不好，要再养一段时间。”
　　沈默对于这种对话已经习以为常，知道什么是谢子安满意的答复，声音里也确实有几分真实的委屈，“我不喜欢……这样，我用假肢走得很习惯了。”
　　“我知道，你怕别人看出来，但是是自己的身体重要还是别人的眼光重要？”谢子安轻轻捏了一下沈默套着拐杖接受腔的左臂，“新手用起来怎么样？”
　　沈默回想起先前引导他停车的校工看到他搭在方向盘上反射出寒光的钩子“手”时难掩惊悚的目光，更有几分真心诚意地说，“很好用，但是我觉得不太合适出门的场合。”
　　谢子安瞪了沈默一眼，一双动人心魄的桃花眼简直闪闪发光，“你就死撑着要面子，别到时候切个牛扒还要找我，你就自己满满啃吧。”
　　这段看起来遥不可及的路程其实开车也就是两分钟的功夫，下车被谢子安引着往明显是内部席的看台走去的路上，沈默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以前你的不少队友都见过我吧？”
　　谢子安走在前面，一脸春风和煦的表情突然有一瞬间森冷闪过，“亚洲人在他们看来都长得差不多，再说都十年前的事了。”
　　“他们……知道我们后来结婚了吗？”沈默吃力地跟上谢子安的脚步，心里暗暗庆幸内部看台只有几级楼梯。
　　谢子安找到座位后待沈默在身边坐下，就开始帮他三两下把固定在左臂上的拐杖拆下横放在地上，“虽然现在大家对同性恋婚姻接受度都高了很多，我也没有冲动也没有那个时间通知所有认识过的人。”
　　这时周围已纷纷有人跟谢子安打招呼，沈默留心看去，确实也认不出任何一个，记忆中那群在场上扭倒成一片的荷尔蒙旺盛的青年一个个都已面目模糊，相比自己在他们眼中也只是那个总在体育场看台上自习的奇怪亚洲人吧。
　　精英毕业生们多少更能控制言行，从沈默出现到落座，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的眼光。跟谢子安打过招呼后也只是跟他礼貌地互通名字然后握手，就算那个跟谢子安用左手握手的小个子，都很自然地向他伸出右手，仿佛世界上根本没有左撇子存在似的。
　　倒是谢子安拿出M院的卫衣帮沈默套上时，引起了一番骚动。甚至有几个坐得稍远的铁杆球迷在善意地起哄中显出了真正的愤怒，但是在看清了谢子安的面目后都犹豫着没有马上叫骂起来，又在看到谢子安把沈默空着的半截衣袖塞进口袋，然后又拿出条毯子盖住沈默明显残缺的下身后默默坐回了原处
　　谢子安趁机凑到沈默耳边说，“别怕，有我呢。但凡是铁杆球迷没有不认识我的，只要是我带来的人，就敢在H大主场内部席穿M院的衣服。”
　　沈默被他吹得耳朵痒痒的，索性回道，“我看也不会真有人跟个残废较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