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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暄(1) ...

  •   出骊安时已是黄昏,过了清川便能看见金刀犀甲的骑兵与弓骑兵成队驰行于田垄坂道。乡民惊骇交加,奔逃避让,人人口耳相传——

      时局激变。钟州令谢珩计杀平相国,平家满门尽遭屠戮。皇帝多年忍辱,都在昨夜修成正果。

      南北百年分治,始终只有这一件事朝夕之间震惊两岸。

      四皇子少枔从菀州返京,其时东八条的杀戮刚刚开始。两日前皇帝密召少枔星夜回程,与北朝使节商讨辛酉议定与两江通商等事。然而再前一日,少枔也曾收到母亲文绛的来信,暗示他设法迁延在外,不要刻下回京。

      侍从胥燊送信上来时,少枔正与菀州令在外春蒐①。他一臂架着鹰,单手抖开信纸,还未看便向胥燊笑道:“母亲何必这样想念我。寻常琐事一天要写好几次。三言两语,实在不必每一封都兴师动众地送过来。”

      胥燊笑了笑:“中宫爱惜殿下之心,殿下要多体谅。殿下是中宫与平家的希望,”顿一顿,“也是淮沅中兴的希望。”

      少枔微笑摆首,草草看一眼信便交还给胥燊:“你替我回给母亲,就说十五日菀州典兵之后还有些累月的案子要奖罚,之后不过三四日,便也回了。”

      胥燊噙着笑不肯走:“没有旁的了么?”

      少枔一怔,又一恍然,心头便漫起一阵难耐的兴奋:“再问问枕流好不好。”

      这才是胥燊期许的答案。婚约之下,四之宫与中宫表姪平枕流一同长大,有着比兄妹夫妻更深厚的情分。即便少枔平日很矜重,许多话并不肯说,但彼此关系旁人都心知肚明。

      自然少枔与胥燊之间也非比寻常。胥家世代是平家家臣,胥燊三岁时被带到少枔身边,自此不曾离开。两人名虽各姓,情同手足,面子上的主仆之分不过是搪塞纲常的虚礼。

      胥燊正要转身离去,少枔却忽然跳下马背,一把夺过信笺——

      “在外为安。在外为安。”少枔低声重复,似乎很疑惑,又似乎并不十分在意。“母亲嫌我一年间有大半年都不在洛东,这信里分明是和我赌气,不要我回去了。”

      很明显的讯号。然而此时连胥燊也不曾细想:“殿下还说成了婚,往后在外头的日子想要也没有的。”

      少枔哈哈一笑,仍还了信翻身上马:“这话下次你替我说给枕流。她从小就想游历天下,若拘着她从此哪也不能去,她还不伤心死。”仔细想了一会,又笑,“罢啦,把我随身的东西捎几样给她抱着睡。这促狭鬼很不让人安心,两三日一封长信都不够。其实——其实我也嫌不够的。”

      胥燊去后,少枔不免越想越奇怪。确然母子之间一向融洽,文绛也一向最舍不得他外出公办。然而这句“在外为安”恍惚间触发了他的某种预感。他思绪一散,史书上昏君与权臣的权谋争斗陡然迫入脑海。但他迅速将这个念头摒弃。

      看一看天色,白日高悬,万里无云。

      太可惜,少枔的政治嗅觉并不灵敏。他多年随军征伐,偶尔短暂在京,也只是协助大行署处理南北事务。对于那些不能见光的角力,他始终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或许这种抗拒正是源于父族与母族的对立。自记事起,父亲在少枔心中的位置就很尴尬:庙堂之上任人摆布,每当大相国逼得紧,便惊哭晕厥,醒来仍作无事般缩手缩脚讪笑着连连称是。

      如此君王,无法服众,甚至连儿女也从不对他抱有敬畏。

      这种情况之下,少枔自然被寄予厚望。他是中宫嫡子,生母文绛又是平寿慎最为得意的嫡孙;他本该、也的确受天下所重,自幼被当做未来的君王养育,诗书驭射,经纬邦国,每一样都近乎完美——

      除了那个伴随他一生的致命弱点:有意民生,却无意权术。

      一如二皇子与莒日后评价他:只问民情,不问政局;野心最大,却也最小。

      母亲的书信妥善收存。少枔并未有所知觉。文绛的敏锐与敏感众所周知,她很聪明,即便在宫廷生涯的摧残下变得更加神经质和不可理喻。少枔元服后与母亲渐渐疏离。母亲对他的期望与他对自己的期望太不相符,他不愿屈从,也不愿让母亲失望。但不同于旁人,少枔极少为这些事苦恼。“顺其自然就是。”有时他微笑着这样告诉母亲。

      北朝国书的抄本次日送抵。送信的小侍从跪在营帐外一并传达下皇帝宣召四皇子回京的口谕。春余夏首的夜风仍有些凉意,少枔披起衣衫,在灯下揭开折本,满篇字迹潦草,多处语意不明,连中务省的印也只钤上一半。他厌恶这种草率的处事态度,想要发作,却猛然记起母亲常夸奖枕流胸怀宽阔,于是忍不住笑起来,顾自摇摇头,命胥燊赏了人打发下去。

      这一夜少枔不能睡稳,一时担心北朝挑衅生事,一时又因母亲那句话隐隐不安。自从十年前宜明院大兵压境,随后颁布一系列制裁南朝经贸的法令,南朝的处境便一日不如一日。不止北朝,藩属如南夏乙余,也都有投北之心。他曾向皇帝诉说困惑,南北分治源出兄弟阋墙——不过是兄弟阋墙,何以如今两国对立,两朝对立,千万民庶不共戴天?

      皇帝有时清醒,便笑:“所以你要和睦手足。”

      他深以为然。

      出发前少枔已将国书背熟。他继承母亲,自小有过目成诵的本领。北朝的意图很简单,无非是蠲免关税,恢复驻军。少枔既惊愕又不忿,平家刚刚收复落城,将北朝驻军驱出淮水四十余里,宜明院这些要求分明毫无道理!

      可是时境不由他多想。春汛之期春水涨发,冲垮桥梁,到了清川舟马都不能前行。眼看次日午前到不了近畿。“子炤,”他在岸边焦急踱步,“你想想办法,险一点也罢了,我今天一定要过去。”

      崖石之下滚滚波涛,渡舟的残骸与牲畜死尸若隐若现。胥燊连声劝阻:“太危险。非关军情缓一两日无妨的。殿下安危要紧,未来国运也都在殿下身上。”

      少枔摇摇头:“北洛的哪件事不是军情。未来如何还碍不到眼下。”

      胥燊依然劝阻:“便是军情,也还有相府与平家各位。便是殿下不在,主上对北洛一向也不那么软弱。”

      少枔依然不肯等。

      最终还是策马西去百十里,在上游平缓处渡水。过了清川这一日也就过了。不想入夜又下起暴雨,官道塌陷,几乎不能驰马。少枔焦急无告,只盼自己长出翅膀,又或京中来人就北朝来使多谈些详细,好让他多些准备。然而多日之后,他竟意外感激这一路上的各种阻碍。如果他按时抵京,如果他亲眼目睹自己的高外祖父被皇帝下令斩杀,自己的母亲被殴打被拘禁,上百血亲在浓烟与火光里奔走哀哭呼号死去,那么——

      那么,他会不会早已没有今日。他会不会也随他们一同死。

      洛东的局势似乎并没有像皇帝害怕的那样横生枝节,而后急转直下,不可控制。一夜之间世界颠覆,旁落多年的大权终于回到皇帝手上。钟州令谢珩自觉居功至伟,得意洋洋来见皇帝。只是迩贤殿戍卫森严门扉紧闭,皇帝称病不起,似乎并不愿见他。

      这样一桩震惊两朝的大事,竟为区区一介商户出身的地方官一力促成。庙堂风头掉转,谢珩须臾间炙手可热,一个多年来如同禁忌般的名字也重新被人反复提起:春日宫。

      春日宫谢瑗,或许也可以称作春日妃子,是大皇子清延与五皇子清久的生母,谢珩的小妹,皇帝流零在外时私自婚娶的妻子。

      十七年前皇帝在平家襄助下诛杀手足,嗣位为君。作为交换,他不得不背弃谢瑗,将中宫之位奉与文绛。

      如果他这一世亏欠了一个人,那么这个人一定是谢瑗;如果亏欠了两个,则是文绛与谢瑗;如果有三个——不,两个之外便是太多个。若干时光之后,皇帝恍然发觉,他最辜负的其实是整个平家。

      中宫宣下时文绛十四岁,小他八岁,小谢瑗六岁。文绛的婚仪豪奢至极,开销是历朝之冠,免税三载,颁赦天下,也是从无先例。文绛容貌很美,两人关系缓和时皇帝偶尔也开言调侃,中宫美色,朕几废政;她也很聪明——不,她与谢瑗都很聪明,然而不同于谢瑗,她的聪明更加难以驾驭。皇帝甚至觉得,十四岁的文绛,对于政治竟有一种自己无以比拟的敏感。而文绛,敏感之余亦有节制。她极少置喙庙堂,也极力克制与母族的往来。只有在他与平家的矛盾似乎不可调和时,她才款款而至,冷静而迅速地调解周全。

      ——直到他与平家争持,要求两宫并立,给谢瑗与她一样的身份与尊荣。

      彼时清延已经两岁。因平家施压,谢瑗不能进内,只能住在胞兄钟州令谢珩家中。这是皇帝第一次与平家正面冲突。平寿慎盛怒之下,两宫并立已无可能,皇帝退而求其次,“立为妃子,仪同中宫”,再次,“立为嫔,仪同妃子”——

      平寿慎挑眉骇笑:“主上贪爱野味,也当适可而止。钟州谢家,我闻所未闻。此家女儿给囡囡的侍女浣足都嫌低贱,岂能来内里碍眼。”

      皇帝气结。良久缓缓道:“谢氏毕竟曾为王家孕育子嗣。”

      平寿慎已经起身,佩刀哗啦一声碰翻茶盏。“什么子嗣。生母这样微贱,至多封个法亲王,出家为朝府修福罢了。主上的子嗣,只能是平家血脉。旁的——”声音一滞,陡然沉下去,“旁的,想都不要想。”

      皇帝无力抗争,他甚至打算以后永远不再争辩。然而文绛耗尽心思,竟使平家主动将谢瑗迎入内里。春日妃子,这个称号象征宠嬖,而又充满屈辱:名为妃,却没有妃的位阶,甚至不如嫔御最末的更衣,凡节祭庆典只能在更衣身旁侍奉。只是谢瑗毫无怨言。

      仿佛岁朝宁静,如岁岁朝朝花开花落周而复始。隔去几年,内里并没有任何争斗。出身平家家臣的惠正嫔生下二皇子与莒,出身王族的楮姬生下三皇子,紧接着文绛也怀有子嗣。

      少枔出生时文绛刚满十七岁,仪态万方,姿容似乎比从前更丰艳。她怀抱襁褓,额头缠着布帛,面颊绯红,浓丽的长发蜿蜒枕上,美丽得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罪孽。

      “主上。”文绛面容平静声音低缓,却显然准备充足,“这个孩子,请主上立为东宫。”

      在平家重臣的注视下,皇帝陷入长久的沉默。

      在他,东宫之位一定要给谢瑗的子嗣。就像彼此情意欢好时自己每每许诺的那样,这江山,应为他二人所有。即便,即便来日他不在她也不在,也要留给他们的孩子,氏神庇佑,代代相传。

      皇帝的沉默自然激怒平家。有一段时间,他很苦闷,谢瑗也很苦闷,两人互相安慰,在枯冷的黑夜里且哭且笑。这时他们有了第二个孩子,五皇子清久。皇帝愈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能不给谢瑗一个合适的名位。他去恳求文绛。那是某个深春的午后,陵阳殿气韵恢弘,侍从往来忙碌,用铃杆驱散损害花木的囿鹿与飞鸟。花荫深处,文绛正与校书殿的女官举行歌会。他依稀记得文绛诗文极佳,筝也弹得很好——而谢瑗则偏爱双六一类的博术,却又不甚精通。

      “中宫。”

      文绛仰面微笑:“我早知主上会来。”

      皇帝讨厌她过分洞悉人情,却也赞赏。他一时找不到话头,便默声坐下来,随手翻一翻她这一两日的诗文。他惊于文绛的笔迹,蝇头小字,位置规矩竟如大字,气力苍劲连绵,笔画间绝无半分女子气。有一句这样写,从来意气难由我。

      从来意气难由我。他为之所动。

      “春日殿若要封妃也并不难,主上许我将四儿立为东宫便是了。”

      似乎从这一句开始,皇帝才真正认识到文绛的坦直。太坦白,甚至有些粗粝,让人生厌,也让人不知所措。

      文绛笑起来,眉眼间仍有一种小女子的爱娇:“我的性子你最知道的,你不答应我,我也不答应你。”

      他很勉强:“四儿元服时——”

      文绛摇摇头:“还有十三四年,时光太长。”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不如现在。”

      “等他开蒙。“

      “请主上即刻宣下。“

      皇帝也站起身,紧抿着嘴,静静望向她。他思绪崩散,浑身都由一股气血支配。“中宫。”他毕竟底气不足,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不要欺人——”

      “欺人太甚?”文绛并不等他说下去,伸手揉一揉额角,齿间迸出一声轻笑,“主上。如今分明是主上欺我。”

      他不是不知道清久出生后,谢瑗自觉羽翼渐丰,已不如从前般礼敬中宫;也不是不知道谢瑗在朝中培植势力——尽管他从不觉得那些一味图财的草囊饭袋算什么势力——想与文绛分庭抗礼。他有时也很不满,很无奈,从前谢瑗性情和婉,如今却是与文绛如出一辙的刚愎与冷硬,使他夹在当中总是难以自处。

      他忽然起意逃离。

      羽贺的出现缓解了皇帝的悲惶,从某种角度讲,也填补了他的空虚。她的美貌更甚于文绛,性子则像极了从前的谢瑗。自那日花宴她为皇帝细心织补意外划破的袍服,皇帝便开始对她产生莫名的爱眷与依赖。如果说四年来,谢瑗与文绛一直处于一种僵局,两人观望,对峙,相怨又相憎,那么羽贺受封正三位夫人,便彻底打破了双方的对垒与制衡。羽贺自幼父母双亡,寄在郡下的佛寺中,没有籍属也没有姓氏。她九岁进入缝造司,作极好的染艺与织绣,生涯无味而又艰难,因谢瑗一言之恩便决心舍身报答——

      只是皇帝始终蒙在鼓里。

      羽贺很快有孕,他很欢喜,甚至觉得自己膝下只有这一个孩子真正清白,真正无关龌龊的、一触即发的庙堂争斗。然而事情很快急转直下,先是少枔重病,而后这一年年尾楮姬病故,三皇子随即夭折。谢瑗最先告发文绛,却在平家与司宫台漏夜抄检柏梁殿后担身染嫌疑。皇帝无以阻拦。谢瑗在平家的步步紧逼之下露出破绽,太多证据直指她无中生有污蔑中宫。文绛盛怒之余下令彻查,转眼竟查出是她秘密毒害楮姬母子。

      于是七八日之间,谢瑗卸下品秩,只身一人出居钟州;膝下两个儿子,七岁的清延与三岁的清久,禁足柏梁殿,待年纪稍大便披削为僧,放逐乡野。

      一切恍如噩梦。

      不知何故,皇帝总觉得文绛的性情渐渐古怪起来——直到多年以后,他依然认为文绛是从这一件事开始性情大变。皇帝并不十分同情谢瑗。无辜死去的楮姬如菩萨般仁慈,三皇子也是兄弟中相貌最好的一个。只是他依然很自责,偶尔一个恍惚,他无比痛恨自己生为皇子,也无比痛恨自己将谢瑗带入宫廷。

      然而世事辗转如旧。岁月迅疾,流光如矢。当初一望无尽、连想想都觉惊悚的十四年,如今竟也不紧不慢地过去了。这十四年间,皇帝好似做了许多,又好似什么也不曾做。坊间物议亦如一釜水,一时煮沸,一时又冷却下来,周而复始,无有终结。平家覆亡之后皇帝曾亲自微服前去东八条,漫天柳絮飘飞,尸臭与血腥气一瞬间浓烈刺鼻,一瞬又似有若无。他走上阶板,廊间有一枚檐铃,依稀还是他当年所挂。他记起元服时原是平寿慎为自己加冠,一面祝祷,“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祈,介尔景福”——悲从中来,恍如隔世。

      或许,这便是人世的无常、无常的人世吧。正如文绛某一日忽然说起,我与主上,平家,南朝与北朝,都不过是朝生暮死的人间蜉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春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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