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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   雨已经停了。一痕新月印上天穹,却转瞬被浮云吞卷。死亡的阴霾一寸寸翳蔽洛东的每个角落,街衢肃杀,人籁止息。

      宫城四周戍卫森严,军府、五卫府明火执仗分守八方城门。紫极殿与柏梁殿外俱是乌泱泱一围重刀满弓的近卫府武士,膳司的小侍从照例捧着折敷来给皇帝送汤饮,到了殿前还不及问一句,脖颈一凉,便仆然倒下。

      紫极殿辽阔而深幽。格子窗吱呀开启,夜色涌入,风中雨意浓重,花香散淡。是棠梨、蔷薇、琉璃玉蓟、海棠、锦李。是荼蘼?

      原来只一晃儿,春都尽了。

      皇帝跪地写经。墨浓得滞笔。他写毕一行,拿起水滴向砚内续水,润笔再写。有风来,檐铃瑟瑟作响,又渐归于止。雨声消去。忽然夜鸟悲鸣,划破漫然无尽的死寂,春花簌簌,皇帝笔下一顿,纸上已濡了一团墨。

      舍利弗,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地。昼夜六时,雨天曼陀罗华。其土众生,常以清旦,各以衣裓\,盛众妙华,供养他方十万亿佛。即以食时,还到本国,饭食经行。舍利弗,极乐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

      蝇头小字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密密麻麻扰人头昏目痛。皇帝不能再写,舒一舒袍袖缓缓站起身。烛火恰在此刻熄灭,黑夜铺天盖地将他笼罩。司宫台唱时报更便在这一日也依然分毫不错——

      天地人和,至福恒昌。夜半。子时。

      皇帝提起长刀,拖着绵软迁延的步子登上八重塔,独自从一片黑暗走入另一片黑暗。宝塔凌云,如此便能俯观整个京极:清河,桃园,六条河原院,梅山,崇光门,朱雀大街,内里,棋盘般布局规整。东八条灯火如昼,依稀可以听见绵延不绝的砍杀声、哭叫声、击鼓喝令声。他紧绞十指默声微笑,平家一定想不到,十四年韬晦都是为这一日。东八条平家三十处宅邸宛如血洗,大御堂相国平寿慎沥沥滴血的头颅就放在紫极殿的长阶下。仿佛还是昨夜,平家北伐凯旋归来,他在清凉殿大宴群臣,中宫文绛妆仪盛美,随侍在侧。他与平寿慎把酒言欢,心内狂喜,亦有某种隐隐作痛的不安。“主上。”已是耄耋之年的大相国不知喝下多少酒,醉醺醺攀住他一条胳膊,拖着他踉跄前行,“主上,有我平家一日,北朝便不敢南渡;有我平家一日,便保得南朝周全——”

      他不觉发笑,稳稳收住脚步:“如此而已?”文绛的目光倏地投过来,警觉,又不无哀恳。他瞬间失神,直到背上被人重重拍了拍,“也保得主上周全。”

      他望一望月色,月色凄清如许。平寿慎醉酒的模样不堪入目。

      “中宫,带你阿翁去醒一醒酒。”他沉声吩咐文绛。

      他不愿直视文绛的眼睛。很奇怪。这一切筹谋明明都是对她对平家的报复。文绛欲言又止,举手投足已有他从未见过的惊惶。他很不耐,用力摆一摆手,垂下头顾自满一盏酒。文绛终于离去。夜樱静静崩散,浑白的酒浆就要溢出来。他掩袖痛饮,一丝冷笑屏在齿间——

      你保我周全——可谁又来保你平家周全?

      风更急,皇帝不觉紧一紧衣襟。这是第十四年。他的寝殿里空得只剩一席一案一帐一榻,宴饮、节祭、葺缮、岁朝贡赉一应简除,连儿女生辰也减免克扣——凡辛苦积蓄,都用来邀买朝臣布散徒党窃探平家一举一动。从最初针锋相对不肯屈服到后来笃信神佛朝政荒弃,有时昏聩有时清明有时嬉笑怒骂歌哭疯狂,他竟演尽了世间诸般角色。

      十四年殚精竭虑忍辱负重,是为自己,也为一个他迫切想要见到的人。

      依稀还是少年时在钟州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低矮的民宅,竹篱隔去一方方田垄,田垄间种满芜菁,秧鸡慢悠悠探颈渔食,篱垣上下开着朝颜花。再远处便是云山与蘅水。

      那一日他站在京极的夕晖里,春花春水春明景和。“多好的春日呢。”眼前似有那人平常至极却又娇慵至极的眉眼。

      额头宽阔,眉心细细一点朱砂,泛红的鼻尖,牙齿如贝珠般小而洁白,长眉与鬓削俱是工整。是这样一幅面容,他从未有一刻忘记。“瑗瑗。你且看,此日之后,你与我,这天下——”这天下——他阖目苦笑,仿佛生涯至此已是终结。

      东八条火光冲天,滚滚浓烟吞噬薄明。

      脚步声自塔底盘旋而上:“平家败亡,一门五百四十七人上至朝臣下至仆众,几无活口。”

      他蓦然转身,钟州令谢珩气息未平,眉梢唇角尽是狂喜。

      回过头,仍是天地刹静,花叶阒然。

      司宫台按时报更一如往昔——

      风雨如晦,朝野满盈。平旦。寅时。

      祯平十七年的整个三月,在后来的无数史书中——也包括南北一统后的北朝史书——都是血泪横流的一笔。京与骊安两地或密集或零星的杀戮旷日弥久,东八条与爱染明王院尸骨堆积,直到秋后朝府方才派人殓葬。平家嫡流在朝者十七人,在京五十七人,在地方逾二百人,只有侍从中将平惟良督军反抗,流亡南夏;女族赐自戕,一人不驯,则母女姊妹一并烧死;三岁以下小儿没为黥奴娼妓,三岁以上皆从父母一律绞杀。

      对于许多人,或许也对于南朝本身而言,从皇帝掷杯为号、 平寿慎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起,南朝的命运便已注定。十年之间,南朝历尽磨难,政权流离,王室凋败,民人死散,文化根绝。史官笔下,南朝自内而外一片狼藉。

      “权臣也是能臣,未必要赶尽杀绝。”若干年后北朝皇帝这样训告幼子。“何况平家不足为祸。北洛,南夏,乙余,乌辛,哪个不想立即吞下淮沅。当时世间,唯一没有此念的便是平家,平家也永远不会是南朝迫在眉睫的威胁。偏偏高台院为了一个女子。”北朝皇帝微微摆首,语气里一丝哀苦仿佛是在悲叹人世无常,“这一切,原都在高台院一念之差。”

      一念之差。也没有错。几乎,真的只在这一念之差。

      总有一些人,一念既出,万山难阻;总有一些人,为了生涯某一点上的某一闪念,毕生筹谋,整个命途都随之改变。

      这样的人可敬又可怖,因为执念既可以成就大业,也可以毁弃所有。

      时光回到祯平十七年的这个春日。平家覆亡,春日妃子谢瑗返京,南朝的最后十年由兹而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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