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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春暄(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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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清延自莺川返京,嘚嘚马蹄踏破昏昏辰光。春晖将尽,梅雨渐至,莺川溪水涨发,溪石之畔乱草蓬生,花菖蒲亭亭直立,花瓣随风颤动,水蓝的蜻蜓停在叶尖俯瞰流水,久久不去。
接到皇帝书信也是三两日前的事情。起先清延并不敢轻信,他向来多疑,何况时局未稳,一念之差都会葬送性命。其实,也并不能算作书信。小小的纸捻卷在苇管中,展开来不过草草两个字,速归,朱笔写成,笔迹还仿佛润了水。
他花了两昼夜打探虚实,而后心怀狂喜驱马回京。政变前夕,皇帝悄悄将他与胞弟清久送出京畿,不想清久挂念父亲,半路又折了回去。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清气。隐隐似有花香。清延蓦地收缰立马,面前一片荼蘼花娇软连绵,纷纷如雪絮。“荼蘼花开,便是春尽处。”在他幼时,母亲常对他这样说。
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由此改变:今日他回京,明日母亲也将从钟州回来,隔两日,待朝府处置了文绛与平家余党,母亲便是名正言顺的中宫,将来自己便可以作为嫡长子名正言顺继承江山。
这构想太美好,太让人兴奋。仿佛从前多年磨砺都不算什么。他高高扬鞭,一鞭落在面前的荼蘼花丛中,花瓣扑飞,如蹴散一堆白雪。他忽然想起如果此时清久在,会不会拼命阻拦或责怪他——清久喜爱花木鸟兽,也喜爱音律诗书——这些被他视作无用的东西。
如果自己即位——清延甚至忍不住去想往更为遥远的未来,如果自己即位,一定要当先杀了少枔。不,还是留下他,将他母亲废去名位逐出宗庙,让他也尝一尝身为私生子的滋味,再逼他在困顿屈辱中自尽。清延几乎笑出声音,又一鞭荼蘼飞散,白鸟飞过山峦,一声悲啼,惊破这浓重得只有风声的寂静。
清延驱马上路,转眼便将莺川一年中最好的风景抛去身后。进入莺川市衢,有花篮,蔬辛,糕饼,茶酒,有人作杂耍百戏——书商在春日温煦的阳光下曝书去霉蒸,他忽然想起从前某一年,文绛一时起意断了柏梁殿的炭火,自己不得不与清久烧书取暖。先烧集部,历朝别集文评诗赋;次烧子部,诸子百家天演艺文农作类书——清久原是最不肯烧天演艺文诸家笔记的,流泪着去拦,清延却忽然发了狠,咬牙推开他将史部经部一起投入烈火。
远处乐舞声渐渐迫近,很清晰,有《万寿乐》与惯例在典仪终了时演奏的《长庆子》。这是少枔加封一品宫的典仪。少枔半年前元服,四个月前冒名参试跻得头名,三个月前在淮上力克北军——皇帝再也没有任何理由拖延,少枔封一品宫,赐东宫仪度。
有一瞬间,清延只觉命途无望。他咬牙不吐一字,许久才轻轻长叹:“四弟啊,身被荣宠,尽受爱顾。我们,依旧还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罢了,这一生在此消磨,终究没有来日。”
清久微笑应答:“我们有今日就很好。”
清久有太多想法清延一直不敢苟同。兄弟两人性情迥异,兴趣也几乎没有一分相似。他们交流有限,只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校书殿的小女官绫。绫是个十分美好的女子,脉络清晰,才华横溢。清延大约很喜爱她,绫大约也喜爱他,彼此时有书信往来。绫的书信往往写在薄青淡紫的花笺上,篇幅简短,字迹工丽,言辞恳切。清延攒得一两匣,自己却给她写了更多。他长篇累牍,叙叙诉说悲苦与不安,迫切希望得到她的劝慰。
后来绫升任典侍,回到御前侍奉,清久方才知道她从前来柏梁殿陪伴自己与清久原是奉了皇帝的恩旨。绫走后他有旷日的消沉,两人书信往来如旧,绫的书信却比从前长出许多,仔细过问他起居饮食,也为他安排读书。绫知识渊博,皇帝曾命她去公学向老儒发难,一时名动洛东。她在信中为清延讲解《檀弓》,有意重复,“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这句话,连清久都懂得,只是清延不明白。
在北清川驿换了马,破晓时便可抵京。听说清川水患严峻,清延连看也不看,直接策马西行,在前一日少枔渡水的河湾渡水,在少枔饮马的地方饮马,在少枔险些滑落山崖的地方,他也险些滑落山崖。
他心内迫切无逊于少枔。只是,他们为的并不是同一件事。
京洛近在咫尺。清延夹紧马腹,奔驰入城。
洛东风华如旧,丝毫未因四日前一场杀戮折损。耳边市声人语,眼前世景纷华。白月町的酒肆生意正好,满满一群酒客聚坐垆前,且饮且谈——
“不想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样一桩事。”
“你当说,不想竟活到了国家蒙难。”
白发老者黯然垂泪:“主上误国。平家若想取而代之,随时都可以诛君自立,可见平寿慎纵然跋扈,却从不会颠覆超纲。平家是南朝屏障,宜明院至今不渡淮水忌惮的不是南朝,而是平——主上目光短浅,眼里不见家国大义,竟学着戏本里的昏君。我倒要看看谢氏怎么守这江山!”
“唉,少说几句。当心谢珩听见割你舌头。”
“谢珩算什么东西!黄口小儿,一身痞夫气,在钟州任上便臭名昭著,当年籍田公案足够他死十次,最后还不是他的好妹妹求主上免了他的罪。”
“这江山怕是转眼就——”有人话音方落,忽然兵勇一拥而上,刀光一闪鲜血泼地,几颗头颅滚落一旁。
清延驻马旁观,一颗头颅缓缓滚来马蹄下,白马嗤鼻,嫌恶般轻轻扬蹄避开。
自己有生之年,竟看到平家败亡!清延几乎不能相信,嫁女必为后,所奉必为王,子侄遍布朝野地方,军府近卫府两京城防调令权向来紧握手中的平家,终于——
洛东沉寂多时的广阔街衢轰然炸开,无端猜测层出不穷。中宫文绛已被拘禁,四皇子少枔是平家血脉,就此无缘帝位;平家男子无分老幼或死或充军或为奴,庙堂凋敝,是否要尽快察举徵辟①;春日妃子行驾已至外城,后宫想来又是一番天翻地覆。
然而街谈巷议毕竟是街谈巷议,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南朝的命运。对于绝大多数南朝百姓而言,只要北朝不渡淮水,只要杀人还未杀到自己头上,别人的生与死,不过是茶余饭后一点谈资罢了。
平家在朝八十年,并不很得民心。平寿慎拜相之后,平家子侄遍布朝野,霸占盐铁漕运各业中枢,察举徵辟由一年一次改为五年一次,而且非世家子弟不能入仕。民怨日深,每年总有平氏朝臣死于意外与暗杀——唯有北朝屡次发兵而又被平家屡次击退时,所有人才对平家赞不绝口、顶礼膜拜。
这样一个无逊于王家的大世族,如今,也要为人所取代。
祯平十七年三月二十四,天亮之前内里便传出旨意:钟州令谢珩领中务卿,兼领军府大臣;春日妃子谢瑗以中宫仪仗迎入内里。
谢瑗的归来没有惊动北朝,却足以摇撼洛东。这是许多人意料之中的事,却来得太迟——或许,也来得太快。又是春日午后,春光骀荡,昼景清和,朱雀门前流光溢彩,谢瑷身着卯花、辰砂与梅匂三重衣翩然下降,便化为千万观者一句惊叹——“芳华晔晔,疑非世人。”
从今往后,她便是内里三十殿舍的女主人,只言片语都可左右朝政。她的兄长不日便将拜相,两个儿子中也终有一个登临御座。这世上从不少权势滔天的世家望族,平家覆亡,便有谢家,循环往复,无有终结。
朱雀大街中央的御路之上,清延策马前行,整齐宽大的螭云纹砖板随着马蹄声蒙起细细一层水雾。朱雀门内,皇帝揽一揽清久,自己疾步上前扶起谢瑗。
“瑗瑗。”
谢瑗臻首娥眉,不见一丝老态:“妾在此。”
十四年的话,十四年也未必说尽。皇帝压住千言万语,只是望着她轻轻点点头:“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自己年暮时有她相伴,诛杀平家,似乎也是值得的。
谢瑗很顺从,挽住皇帝,两人缓缓走向宫门。鼓乐齐鸣,散华从天而落,千万仆从跪在两侧稽首相迎。清延跃下马背,匆匆扯落玉牌丢给侍从,三步两步奔至近前。他用力平稳声息,一跺脚,拳头攥在胸口,欢喜得几近发抖——欢喜倒在其次,是有了股底气十足的自信。中宫仪仗使他明确,那些他曾经以为奢望的东西,都将一件一件变为现实。
清久哭得通红的面庞今时看来有些可笑。清延将弟弟拉去一旁:“你应该高兴。”
“可是我不能。”清久仰起脸,眼角隐约还有泪水,“妇孺何辜,需与罪臣同死?中宫也被人剥去衣饰押去神泉殿听候判处。四哥还在从骊安回京的路上。他不知道要多难过。”
“蠢货!”清延面色一沉,恨不得将他活吞下去:“我一再告诉过你,他们都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清久仍如往日般怯怯声辩:“后来中宫待我们一直很好。还有四哥——如果没有四哥,我们总也不能——”
清延冷笑两声,拂袖而去。
清久性情太温和,也会滥用一些不合时宜的善良。清延始终觉得清久与帝位方凿圆枘,甚至与宫闱与洛东都格格不入。父亲膝下,从来只有自己最适合经世用人。而皇帝,也的确从未否认他算度人心的天赋。清延深信,即便身为一母同胞,清久也无法与自己竞争。少枔已然无缘东宫,二弟与莒资质平庸,生母惠正嫔又与文绛走得太近。
他想不出任何储位旁落的道理。
这一夜清延宿在绫那里。两人形同夫妻,内里都是知道的。皇帝许诺他,等到时局安稳下来便为他们筹备婚仪。绫自然很欢喜,她待清延从来一心一意生死以之。只是清延始终另有打算。
二更时外面忽然喧闹起来,仿佛是近卫府派人督岗。“殿下。”绫睡眼昏昏,朦胧中还不忘替清延拉一拉被子,“大将在承明门与梓小路各添了一班人。睡吧。”
然而清延总怕事出反复,一直未能睡稳。他伸手抓起长刀,又一把扯下挂在衣桁上的袍服。绫蓦然坐起身:“殿下要到哪里去?”
“外面这样吵,我去看看。”
绫犹豫片刻,终究没有出言阻拦。清延走去门口时她想了想才叮嘱道:“你要小心。”
清延回头笑笑:“你且睡。我一刻就回来。”
这一夜绫自然是不能睡稳的。她虽然无心政治,这连日来的风起云涌却足以使她惊慌害怕。她三年前便来御前侍奉,很得皇帝信任。政变当夜正是她一直在紫极北殿陪伴圣驾,连诛杀平家的诏宣也是由她起草。她推开窗目送清延离去,夜更沉,月光如旧,风中似有草木清气。
清延快步走下阶板,一臂挎着刀,双手迅速系上衣带。走过一重宫墙,隔墙刀甲马嘶声几乎就在耳畔。他不知不觉缓下步子,心陡然提起来:听说侍从中将平惟良败退锦原,而后从锦原渡水流亡南夏。如果,如果平家还有余党举兵顽抗,如果他们混入内里——
清延不敢再想,他心中害怕,犹疑间却已走出角门。承明门外灯火如昼,不远处三两个长刀重甲的武士疾步而来。清延认出为首的是近卫少将元度。他猛地抽出刀,刀鞘落在潮湿的石板上发出短促却并不响亮的声音。
此年最后一丛荼蘼静静凋落。清延稳一稳气息,提刀迎上前:“少将——”一句话还未出口,元度早已伏身下去——
“四皇子持刀闯宫,殿下,殿下快去看看!”
清延几乎笑出来。他日夜盼望的时机,竟来得这样快。皇帝密令军府与近卫府在近畿拿人,万不许少枔进京,更不能进入内里。
“废物!”清延厉声呵斥,“你们都听好,父亲有令,拦下他。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这句话说得很巧妙。是谁反抗,又格杀谁呢?可以是少枔,自然也可以是面前一班畏畏缩缩的武士。清延早已想好少枔死后如何为自己脱罪:他没有假传谕旨,都是旁人会错意。
然而“格杀勿论”这四个毕竟太冰冷。后来说给绫,绫竟然边听边流泪。他惊异且愤怒,一刹那觉得绫其实已经背叛自己。
侍从引来白马。清延翻身上马,元度口里说着什么他一字也不曾听见。如果想要彻底除掉少枔,今夜便是最好的机会。无论少枔力闯,落败,求饶,乞怜,他都会毫不留情杀死他,而后报知皇帝:四弟冥顽不灵,格斗之中不幸被近卫府误杀。
他觉得自己何其幸运。
承明门外已经乱作一团。少枔在血光最盛处横刀立马,一绺头发浸满汗水,紧紧抿在口内。旁人的劝说,威胁,喝令,呐喊,似乎一丝也落不到他耳中。夜浓得化不开,血腥气一时涌来一时又消退。白马嘶鸣,浑身鲜血迸流。少枔一言不发,只是劈刀杀人。一片人影倒伏殆尽,转眼又一片迫至马下,仿佛正是淮水的疆场上,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他满面泪水,双目大睁,映见灯火齐明,满目甲光泛出血色。“大哥哥!”他一个转身看见清延打马上来,举刀拼力挡住砍来的利刃,一面高声哭求,“大哥哥你恩许我,求你放我进去,我只想见母亲最后一面——”
清延喝令武士收了刀,自己驱马上前,一副悲悯神情隐隐有些讽刺:“这是父亲诏宣,字字皆真。四弟孝子,却也不要忘记君臣之纲。为一时意气送了命,实在不值得。”
少枔用力抹一把脸。灯火明明灭灭,他脸上全是泪水汗水污泥与血迹,面容都已模糊,只有一双晶亮的眼睛蓄满泪光,便是清延见了也有些动容。
“我晓得。”气息不继,想是已近力竭。“母亲生死就在此夜,大哥哥若要杀我——也不劳大哥哥杀我,等我见了母亲,便到父亲跟前自行了断。”
清延轻轻摆首。少枔眼里已是绝望:“求求你,我不会连累任何人。我只要见一见母亲。大哥哥,昔时我也曾为你——”
少枔昔时待他诸般恩遇,清延不是不记得;很多年,清久一直尽力报答少枔,而他却始终认为自己与平家只有血海深仇,便是没有,平家的恩也不需报。少枔浑身颤抖,摇摇地就要从马背上跌下来。“元度,动手罢。”清延目示左右,一字字足见肝肠冷硬,“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少枔双唇微启,似乎未能听清。元度也很惊讶:“殿下,你——”
清延低声重复:“胆敢反抗,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