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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去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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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渡船,向来不被尉迟真金所喜,加之他本来就囊中空空掏不出银子,也就飞檐走壁地扒着墙进去了。
尉迟早年为查案时,也曾进出过鬼市,却从未如这一日般感到不安。这不安不是恐惧,而是担忧,如果狄仁杰也疑心他是国师,和小裴的龃龉几乎可以是定然,甚至可能疑心到大理寺;但是如果狄仁杰不疑他,真正的国师昨日又不在无极观……
还好,裴东来一行三人都不是庸常之辈,相互应能照应。
尉迟真金不怕狄仁杰疑他,狄仁杰若从不对身边人起疑,才迟早会出差错。他知道沙陀疑他,但是他也疑心沙陀,因为沙陀说起狄仁杰的时候,那声音语调平静得不像在说一位密友,一位生死之交,而像是在说一个路人。
尉迟知道他们的交情绝不只是路人,从他们能一起指责他的辞官归去就能看出来,他们简直好得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而且他们一起入狱,似乎也没有彼此告发,患难之交更见真情,却为何淡漠至此?
这其间必有蹊跷,不过可以留着慢慢问,现在案子要紧,案子结束以后再问不迟——如果不需要逃跑的话。
相比洛阳城而言,鬼市虽然不小,却也不算太大,要找到刚打过一场的地方,简直容易得不能再容易了。
新折断的木梁,丢弃的红幡,机关齿轮在石壁上的刻痕,看到的时候就能想象出的鏖战,却没有死伤的痕迹。
尉迟真金闭上眼睛,感到周遭一凛,杀气环身而来。
那些刺客只是退却,却没有离去。
尉迟真金骤然睁目,抽刀在手,如今他只有一把刀,周围装神弄鬼的,却不止一个人。
只是,那又如何呢?
连狄仁杰都拿不下的刺客,也妄想对付他尉迟真金?
尉迟真金平生被偷袭不知多少次,唯有这一次打得最是游刃有余。没有同僚需要保护,也没有人质需要解救,抓不抓俘虏无所谓,周围的立足点又那么多。他身形飘忽,以一刀相对,刀与蛇形剑擦出火花,尉迟在黯淡的烛光与那火星之间,看清来者的面容。
哦不,他只看清了来者的面具。
尉迟看见戴面具的刺客就冒出无名火气,那刺客穿的又是国师红袍,简直不能再忍。他以一敌多毫无怯意,运刀轻捷,但下得都是断筋折骨的重手。那几人渐渐支绌,再不能敌,尉迟一脚踢飞一人的蛇剑,顺势踩下,听见髌骨崩裂的脆响和惨叫,同刻他左手揽住那被踢出的蛇剑,顺势掷出,只听哧地一声,是咽喉被割断,鲜血喷涌的轻响。
刹那间的一死一伤后,第三名刺客转身遁逃,尉迟也不理他,只是朝地上的伤者开口发问,“谁让你们来的?你们来找谁?”
尉迟这问题问得杀气腾腾,因他知道不管能不能得到回答,面前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如是旧时,他可以将其送至刑房,到时候不说也得说,但是现在他要掩饰自己的出没,就算得不到有用的线索,该灭的口也得灭。
那人惨叫哀嚎,却是誓死不说的模样,尉迟将刀放在他的心口,一贯而下。
一日一夜没睡了,听倦了这类的呼号。
败得爽快的人,就赐你速死吧。
尉迟真金在水道中清洗了手中的刀,回到起初所在,也是被砸得最烂的旧屋。他捡街边蜡烛仔细在屋中翻检,看到地上有一根脱落的白发。
色泽,粗细,长短,都很熟悉。
小裴来过这里,可能也和那些人打过。
他吸吸鼻子,嗅到一点点的药味。
一个被专门寻找的医者。
尉迟真金缓缓露出了然的笑容。
裴东来心情愈发低落。
见过琅琊王李宵以后,狄仁杰就失魂落魄的,两人约定入夜再分头查探,先回大理寺休息片刻。
他本想让狄仁杰见见自己兄长,问问阿兄能不能帮上这个忙,可一回去,自己的官服少了一套,屋里空空如也。
狄仁杰从他身后过来,这时候没有武后的人在侧,那个留着小胡子的人说:“东来,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裴东来转过身,“钦差大人,我也想问你几个问题。”
“国师到底是谁?”狄仁杰问。
裴东来的神情渐渐变了漠然,“国师陆离,八年前乘神鹿而来……”
“你又说场面话。”狄仁杰说,“你知道我问的人是谁。”
“你不要得寸进尺。”裴东来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你信不过他,他就白白信了你!”
“那他人呢?”狄仁杰淡淡地,“你说天后将他软禁在大理寺,人都不见了,怎么算是软禁呢?”
裴东来想怒打狄仁杰,但是累了一天了,晚上还要去查案,不想耗力气打,只有愤愤然地瞪他一眼,“他四年来一直被软禁在这里,根本未曾踏出一步!国师陆离八年前出现,那时他在济州打铁多年,之后也不曾离开,有姑祖可以作证!”
狄仁杰摸着小胡子笑了,“你是说以前的卢国公,现在的大反贼?我要怎么找他作证?”
裴东来一时气结,“你!你和沙陀忠,到底是什么关系?”
那一刻裴东来知道自己打中了狄仁杰的七寸,他说出这个秘密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兄长,但是他看见狄仁杰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却又了然的神情。他突然想,如果狄仁杰用这个问题问自己,自己该如何回答?
他在那一刹那间想了很多答案,都不是自己满意的一个。
裴东来说:“王爷说,先皇是国师陆离奉武后之命毒死的。你认为尉迟真金是个会用毒药暗杀的人吗?你与他结交多年,看不出他秉性?”
狄仁杰说:“我只是瞎猜,你又为何这么紧张。”
裴东来气得手抖,“你是怨我阿兄八年前没来救你吧?”
“他来了也没用,而且他猜对了。”狄仁杰说,“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们只要一点最小的目标。”他翘起来的小胡子显得俏皮又可恶,“先试着把今天活过去吧。”
有些人就活不过今天。
入夜时分,裴东来去找狄仁杰,顺便向武后汇报可怕的消息。
琅琊王李宵死在棋桌上,虽然看起来是中毒起火,但却是被一支暗箭所伤。
武后只关心了“李宵死了”四个字。而且纵然李宵死了,登基大典还是一样要进行。
她又看了一眼裴东来,漫不经心地开口:“裴卿,流言四起,你信得几分?”
裴东来说:“微臣从未动摇。”
“有些人,是不会动摇的。”武后淡然一笑,“尉迟真金,果然是个好榜样。”
可你还是将他拘禁在方寸之地。裴东来暗自腹诽,依着白日与狄仁杰的商议,转去贾府继续查视贾颐的工程图纸。
答案原来如此简单。他将图纸藏在马鞍之下,做了记号,如果活不过这一夜,也总有人能看见这条线索。
但当那张铁网从天而降之时,裴东来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是少年的时候,坐在尉迟真金身边,听着兄长说一些从前的故事。
“如果来人众多,不要恋战,速速退却。他们追得有先有后,总能各个击破。如果陷入战团无法脱身……”
他沉重地摔倒在地,一柄剑架在他的颈项上。
那个昆仑奴黝黑的脸凑得近了,眼中有同情与鄙夷混合着的光。
“我会来救你的。”
裴东来闭上眼睛。
可是现在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