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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孤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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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王李宵向来和武后过不去,但他是李氏宗族,又这样光明正大地过不去,也就一直没遭天谴,可见天谴也是欺软怕硬的。
尉迟真金这夜半扰人清梦的举动,自然是不可知不可想不可告人的。他照样穿着小裴的衣衫,佩着邝照的刀,却总觉得似乎有点空荡荡的,也不知是因为衣衫有点大还是兵器不够多。
一把刀足够了。他这么安慰自己,毕竟是去问话而不是杀人。
他潜入李宵的卧房的时候,丑时二刻刚过。琅琊王府白天戒备森严连粒石子都难扔进去,晚间虽有巡夜兵丁,对尉迟而言却如入无人之境。他轻松地找到琅琊王的卧房,一个怕死的人,是不会同别人一起入睡的,但是一个怕死的人,还是不能阻挡死亡。
尉迟真金从来学不会如何唤醒别人又不使其受到惊吓,有的时候他甚至会吓到自己。用刀脊拍脸是一种常见的唤醒手段,如果那个人醒来以后要惨叫,就用在床脚捡到的袜子塞住他的嘴。
何其简单方便。
尉迟说:“如果你叫,我们就换个地方聊聊。”
他倒是说得挺和气,就看见李宵的瞳孔陡然地放大,身子发抖,似乎想要逃走,但最终还是镇定了下来。琅琊王坐起身来,尉迟后退了一步,看着琅琊王把嘴里的袜子扯出来,在地上唾了几口,终于说话了:“国师,是本王终于要受天谴了吗?”
尉迟真金完全被惊到了。他出鞘的刀还架在自己肩上,但他方才只是用这把刀叫醒了对方,而不是打算砍死对方(他要真打算的话李宵现在也没这么说话的可能了)。沉默片刻,他说:“王爷不必惊慌,我来这里,不过是想问王爷一个问题。”
“国师无所不知,还要问本王什么?”李宵还是这么说,那双眼睛里带上一点恶毒与不屑的神色,“大理寺卿年少焕然却托病请辞,随即国师出现,老臣纷纷死于天谴。尉迟真金,天谴了你的旧下属后,也要轮到我头上了吗?”
尉迟真金缓缓开口:“王爷以为那些老臣是本座杀的?”
他心内恼火,用起了旧时的自称,“王爷怀疑本座,本座却也想问,贾颐和薛勇,是否死于王爷之手?”
“尉迟真金,你以为你帮妖后杀了老臣,妖后登基后就能容你?”李宵并不回答他的话,只是冷笑开口,“尉迟家一门忠烈之士,却在你这竖子脚下蒙羞了!”
尉迟方才气恼,但听李宵这无来由的谩骂,渐渐地却又敛了火气,露出一分笑意:“王爷说笑了,尉迟家一门忠烈中,从来就没有我这一个天后鹰犬。不过,那一门忠烈,也不见得会与王爷搭上交情呢。”
李宵说:“那两位大人揭了你的平安符,犯了你的戒,天谴而死,与老夫有何相干?”
尉迟慢慢地在自己肩上敲着刀身,沉思片刻,笑容愈发明显,“平安符真和天谴有所相关?王爷,那你说说,毒又是下在何处的?”
李宵没有搭理他试探的问题,“尉迟真金,你既然是来替妖后杀人的——”
猛然一声机关折断的脆响。
尉迟真金的刀出鞘在手,机关暗器不过是死物,怎么也不能从他的刀锋下突围。但这一轮挥格时,琅琊王已从床侧密道逃离,窗外亦有军士叫喊之声。尉迟一个纵身,人已攀至梁上,再一翻身,双足蹬破屋顶,阵势浩大地翩然遁去。
很多年前似乎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而李宵的一席话,让他突然醒悟,自己的被赦,其实也是天后布计的一环。
纵无可用之处,天后依旧将他攥于指掌。
也罢,不过是点无用声名。
尉迟真金在深夜之中立于燕子楼的飞檐之上,多年前,他在此处遇险,是狄仁杰和沙陀把他从水里拽出来,如今燕子楼依旧经夜不眠,他孤身立于此地,那两位故人,却一个已在远处,另一个不知在何方了。
简直会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自伤自怜。
但是尉迟真金没有管这点无谓的怒意与伤感,他只是在那点不灭的火光中沉思:如果李宵没有涉及此案……
自己大概要以逃亡三千里,藏在深山老林作为此生结局了。
毕竟是咎由自取,其实也不算一个太差的终结。
只不过,在得到这个结局之前,他也得把这个案子弄清楚。
尉迟一路奔波,在通天浮屠之下,终于擦了一把额上的汗。
夜深人静,浮屠内并无声息,他走进通天浮屠,以一条撕下的衣襟垫着手指,揭起了两条平安符。
尉迟真金目力极佳,在暗夜之中依旧能将周遭事物看得一清二楚。他看了看平安符,并无异相也无异味,挂着平安符的地方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劲。尉迟真金把那两条平安符扔在地上,却突然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
他拔刀转身,刀尖指在来人的颈项上:“谁?”
一个不必发问就有答案的问题。
十数年前,那个跟在狄仁杰身后的年轻医工。那个梳着小辫子的回纥人,在他辞去时痛斥他不负责任的二人之一。
八年前生死就已不明的沙陀忠,如今重见时,只剩下了一条手臂。
尉迟静静地看着沙陀,眼前的人神态安静而温顺,但安静的外表之下似乎掩藏了一些他不愿去了解的什么。他习惯地将刀搁在了自己的肩上,却也突然发现这是一种防备的姿势。
小裴说的那个可疑的回纥监工。
呵,似乎还真可疑。
“我见过狄仁杰了。”沙陀说,“尉迟大人,久见了。”
和从前一样,有点生分,一种似乎是畏缩的口气,吐出的却是带着漫不经心的言语。尉迟真金怔了怔,发现自己在以审视犯人的目光打量旧交,觉得自己太过杯弓蛇影的同时,也笑了起来,“沙陀,何以如此见外?”
“狄仁杰去了鬼市。”沙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着通心柱开口,“揭了平安符的两位大人都受天谴而死,尉迟大人不怕天谴有朝一日也临到自己身上?”
“人迟早会死的,沙陀。”尉迟沉思片刻,回答道,“如果狄仁杰来过这里,他和你都该知道不是天谴,否则他也不会去鬼市寻找答案了。”他抬起头,傲然道,“如今我也摘了平安符,就等日出刻天谴降临。”
尉迟真金转身欲走,只听见后面沙陀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哀伤又有些失望,“尉迟大人,”他说,“天谴不会降临,只因为尉迟大人便掌天谴之能。”
就像李宵口中的言语一般!
尉迟回身冲过去,一把抓住沙陀的领口,“你这是何用意?谁传流言说我是国师?”
“如果不是你……”沙陀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没有接下来的话了。
那又是谁呢?
尉迟真金从未感觉如此惶恐无助。
“狄仁杰也知道这个流言?”
“或许,他只是一直都信你。”沙陀这么说,“只不过错信了。”
尉迟真金想要分辩,但是一切竟似乎无可辩驳。他十三年前致仕济州,决定息交绝游,知道的人本来就很少,而八年前狄仁杰和沙陀以逆反案入狱,他亦不顾旧情……
此时此刻,若不疑他才是罕事。
尉迟真金一把甩开沙陀,转身跑出通天浮屠,天色渐明,尉迟真金策马奔向鬼市,初升的阳光照上他的红发,竟有一刻像是画像上张牙舞爪的国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