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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不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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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明亮起来的时候,裴东来再次看见了沙陀忠。
他一开始的猜测就是对的,虽然他在知道这个人的身份之后极力为其辩白。
如今成王败寇,无话可说,但他总留着一分希望,希望这个人能珍视一分旧情。
他被铁网紧紧捆绑,挣扎的时候不过像砧板上快要断气的鱼。看见沙陀的时候,他连挣扎的念头都没有了,只是开口说:“狄仁杰和你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问过狄仁杰同一句话,狄仁杰没有回答,却露出了告知答案的表情,但此刻沙陀的表情却是凝固的,这个人受过了刑罚,失去了一只手,似乎也失去了所有表达内心的能力。那个昆仑奴上前了一步,把剑放在他的脖子上,但沙陀摇了摇头,示意那个昆仑奴出去做别的事。
“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他用温顺轻柔的口气说这么一句话,“就算你是尉迟真金的亲兄弟,我也不会放过你。”
如果是亲兄弟,还用得着说放过不放过么?裴东来试图幻想性情暴烈的尉迟景用铁鞭把面前的人打趴下的场景,嘴角竟然冒出一抹笑来。
“你放不放过我不要紧。”裴东来说,“我只是很好奇,能不能在死前得个明白?”
沙陀似乎笑了笑,又似乎没有,那温和的表情上,突然有寒冷刻骨的眼神一闪而过:“你在问我问题的时候,不是早就明白了吗?你们这种人,不都是在确定答案之后才发问的吗?”
裴东来轻声说:“那么,你要如何杀我?”
答案不言自明。
沙陀忠给他下了软骨散,散去他全身力气,才慢条斯理地解开那张网上的机括,把他用铁链捆在一个木架上。沙陀用不着那个昆仑奴帮忙,裴东来这才发现,沙陀忠比他自己都要高大。
那样一个高大的人,看起来却如此渺小;这样一个渺小的人,却击败了比他看起来更高大的人。
裴东来说:“狄仁杰会战胜你。”
沙陀不言语。
裴东来说:“尉迟真金会打垮你。”
沙陀不言语。
裴东来说:“如果你赢了,你把我们都杀了,自己会开心起来吗?”
同一刻,他看见沙陀的眼里有近乎疯狂的光。
沙陀说:“我不过是要将他们每个人给我的都还给他们。”
没说出来的话是:“你也一样。”
他本以为毒药都是苦涩的,但是毒药淡而无味,就像是水,也像是回忆。
他听见沙陀离开,一丝丝的细微的声音,那个人温和地嘱咐,平静地言语,似是在决定将这必然的死亡当成一份礼物送出。
回忆中却是尉迟站在铁匠炉边,提起故人的时候,眼中从未流下的一滴泪。
裴东来不禁突然想,那个铁人一般的尉迟真金,到底会不会为某件事情落泪。
他似乎是知道答案的,却不愿知道这个答案。
尉迟真金白日里在城中找寻王溥,马都累得快趴下了,却终于没有找到,回到大理寺时已经入夜。
他两日一夜未睡,亦只吃了一顿饭,本就已经疲倦至极,原本蓝色的眼睛都快成了红的,到大理寺时,只想先滚到小裴的榻上去小憩片刻,可小裴在桌上留了两张字条。
“往贾府查案,勿等。”
“狄往无极观探金龟,归时速与一谈。”
尉迟真金去过无极观,里面什么都没有,就觉得狄仁杰要是过去,也肯定会扑个空。小裴去贾府倒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只不过,尉迟认为自己得先和小裴交换一下知道的线索。至于狄仁杰,反正和无所不知的人也没什么话好说。
他再次离开大理寺前往贾颐住所,一问之下,知道裴东来已经离开。尉迟策马前行,自己挂在马侧,在地上寻找蹄印。大理寺的马蹄铁上均有印记,那马蹄印并不难找。他见马先是缓步,后来步履愈发急促,似是有人在后追赶。又行数里,蹄印在一处猝然停顿,似是马匹撞上了什么。
小裴遇险了?
那么,杀人者是不愿让人在贾颐家搜寻线索?
尉迟跳下马来,在附近寻找打斗的痕迹。大理寺官服的线头,地上灰土中掉落的发丝,每一寸痕迹都预示着小裴已经遇险。
还好,没有血迹。一滴血都没有。
尉迟看看星空,夜已中宵,他必须在天亮前救出小裴,否则,可能会发生一些大家都不想看到的事情。至于线索,那不重要,如果小裴活着,小裴就是答案。
但是裴东来在那里?
尉迟真金觉得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着,他遇到过无数次危险,陷入过无数次死局,每次都能安然脱身,每次都毫无畏惧,但这一次他却在惧怕,就像他每次都幻想最坏的事情发生,却不能容忍它们真的出现。
他咬紧牙关,跳下马背。
时间还没有太久,应该就在附近。
尉迟真金知道时间紧迫,提气跃上房顶,居高临下一路查探,最终在夜色中看见远处客舍,回廊尽头,有一匹不安的马。
东天鱼白,天已将明。
尉迟冲进客馆,暗箭重重飞来。他前日在狄仁杰与裴东来对鸡血玩的把戏中知道这暗箭的厉害,躲闪腾挪,甚至不敢以刀格拦,生怕溅到身上一滴便得余生再不见天日,那可得阴出病来。
躲了顷刻,他一脚踢断围栏,两刀下去,围栏又断成三截。尉迟真金脚尖挑起断折的木片,以刀抽出,那边顿时有人哀呼倒地。
不过是些小喽啰,没有一个能打的。
尉迟解决了一个,余下的人就开始自乱阵脚。有人逃遁而去,尉迟不理他,只是又踩断一段围栏,向后奋力一甩,只听得一声脆响和一声惨叫,随即是涓滴之声,尉迟回头时,看见一个湿淋淋的人直冲着自己撞过来。他纵上屋梁,那人一头栽进面前的荷花池,没命地搓洗身体。
尉迟真金甩去木块封死池中人穴道,持刀冷然而立,“裴少卿在哪里?”
长久的寂静之后,回廊尽头响起一个低哑的声音。
“阿兄,我就知道你会来。”
尉迟真金再不管自己沿途制造的死伤,也不在意前方是否有重重包围,他一手持刀,轻捷地翻过回廊尽头的屋舍,看见荷塘之侧被黑布包裹的身影。
两根钢线将那黑布连在屋门上,精巧的机括足以让白日里开门的第一个人成为刽子手与送葬者。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黑布中的裴东来轻轻叹了一口气。
重要的是有个人永不食言。
东天微白,却还在黎明前的深夜。尉迟真金解开裴东来身上的铁链,让年轻的大理寺少卿倒在他的怀里。裴东来看着尉迟,那个人一身风尘,却挺拔如初,不沾半点血迹。红发下蓝色的眼睛几乎因为疲倦和焦急变得血红,而他自己却是白色的,惨白如骨,鲜红如血。裴东来那一刻居然有了奇妙的遐想,骨肉兄弟,血脉相连,他们虽然不是同胞兄弟,却较真正的兄弟更似骨肉。
那一刻,或许是因为疲倦,或许是因为欢喜,更或许是因为某个他们心知肚明却不肯说出的答案,他看见尉迟真金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