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沈如期

7、杀破狼（六）

　　关玥脸色大变，探手去抱那狼崽，却虎口一痛，竟是给两排幼/齿死死咬住！

　　关玥尖声大呼，急忙撒手，欲把幼狼甩开，谁知用力过猛，那狼竟衔着她小半块肉飞坠出去，摔在石下。

　　关玥小脸乍白，一瞅那皮开肉绽的伤口，胸中又恨又痛：“小狼儿，你……”想起适才它在自己身边撒腿扭动的情形，眼中登时包了大朵的泪，然转瞬又想:“不对……小狼儿是受了这毒粉的蛊惑才咬我的，并不怪它……”

　　失神之间，左肩、腰侧两处忽各自被刺入嶙峋利齿，关玥失声大叫，急匆匆扯着那两物扔到一边，竟是两条口含鲜血的成年豺狼，飞坠在地后，愈发兽性大发，瞪着一双绿瞳向关玥撒爪扑来。

　　关玥心下大骇，急忙侧肩一躲，两条黑影自颈边飞掠而过，却有一只利爪，在她颈脖前拉开一道长长口子，登时火辣辣的一阵痛。她皱紧眉头，探手摸去，那处更是浇了盐水一般，辣得愈加厉害。

　　这时肃杀狼啸阵阵逼近，弥漫远处的绿光便也一起一落地飘掠过来，关玥心知不妙，掉头便跑，然甫一转身，又是数条狼影迎面扑来，一条自头顶飞过，一条擦过脸边，一条又一条撞入怀中，缠住双腿，血口大张，竭力啃咬。

　　关玥大惊失色，怔忪之中，腰侧一痛，脚踝一痛，大腿一痛，全身各处竟似被蛊虫钻入一般，一阵一阵钝痛如浪打来。

　　她急忙出掌疾掠，打开身上大小豺狼，可这附近俨然已有数十条饿狼团团围绕，一拨散开，一拨又来，任凭她如何闪躲出掌，都丝毫应付不过。

　　乱石之中，飞狼攒动，关玥咬着牙提气疾飞，在嶙峋石堆附近闪来避去，眼看一条狼自对面高石纵身扑来，忙又伏地一滚。

　　便是这时一个纰漏，忽有两颗利齿在她锁骨上半寸之处飞快插了进去，趁着她扭头急躲，利齿又在肉里一划，拉开一个血粼粼的窟窿，模糊漏出一处粉红骨片来。

　　关玥痛声大叫，再无可忍，飞快拔出利剑，向匐在胸前那狼肚狠狠刺入，而后扬起剑刃，把那只狼向外一抛。

　　蓦然一记惨鸣，竟格外熟悉，关玥循声望去，见那物嗖地撞飞在石下，粉肚炸开，乃是适才在自己面前撒娇的幼狼，此时已然奄奄一息，却还负隅顽抗，怒瞪着她，满眼凶光。

　　关玥陡然怔住，不住滴血的剑尖自眼前垂下，夜雾中，血腥四溢，狼嚎阵阵，一圈又一圈的黑影，朝着她上下飞舞而来……

　　******

　　晨星寥落，东方金阳喷薄而出，暗夜里阴森而鬼魅的幽谷如沐春/色，环目已是洞奇石秀，林木清华，不时有窸窣落叶自高崖处纷然飘下。

　　穆南山缓步走入深谷，熹微映照的地面逐渐染上斑斑血色，腥味在淡淡晓雾里弥漫，逐步变浓，一直到天狼谷的尽头。

　　关玥背对陡崖，盘膝而坐，双手执剑竖在眼前，血粼粼的锋刃映着崖外金阳，闪闪耀眼，恍惚一道佛光四下散开，遮住她那张历经杀戮过后的脸。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关玥垂着头，一动不动，话音里透着股森然之意。

　　穆南山停下脚步，向她仔细打量。

　　日照里，她一身血迹已隐没入那破烂的黑衣里，半露在外的脸与肩颈全被血洗过，却已分辨不清是人的血，还是狼的血。

　　关玥冷声道：“你明明看到……我和小狼们很亲近，很要好，为什么还要让它们来攻击我？为什么……要害我杀死它？！……”

　　穆南山不答反问：“知道天月峰的规矩吗？”

　　关玥低头不答，握着剑柄的那只手有一瞬的颤动。

　　穆南山道：“大院里和你日夜相处的，就是这样的一群狼。”

　　关玥猛地抬起头来，厉喝道：“你胡说！”

　　霞光下，她的双眼竟也似被血侵蚀一般，火一样的红，含着怒，恨，愤，仿若数只利箭，齐刷刷地向他射来。

　　穆南山却笑了，唇一挑道：“不信？”

　　关玥倒吸口气，瞪着他道：“小狼儿是受了你那毒粉的蛊惑，才会来攻击我的！怎能和院里的大家相提并论？……莫不是，三年之后，你也要用如此下三滥的卑鄙手段，来使我们反目成仇，自相残杀么？！”

　　穆南山眉眼不动，仍似有笑：“不错。且这下三滥的卑鄙手段，从你们登上天月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关玥霍然起身，身周沙石震起，她一柄长剑，竟已掠到了穆南山眼前去。

　　穆南山微微一笑：“很好。”

　　他探手将那剑尖拂到一边，双眼望着关玥一动不动：“二十四年来，你是第一个敢在生死擂下用剑指着我的弟子。这一次谅你初犯，我不怪你，但你要记着，下次再用剑这样指着我，只能是在你我二人生死对决的一刻。”

　　随着话音甫毕，那映着血芒的剑砰一声断成三截，飞刺身周，插入峭壁石缝。

　　关玥一阵愕然，却见穆南山唇角上挑，转过身道：“此剑杀气太重，明天让云开给你重送一把。”余音翩然风里，人却已远远消失在嶙峋怪石之后。

　　******

　　关玥回到天月峰顶时，已是这一日的黄昏，各屋里的弟子都已前往山腰的伙房用膳，故而清冷的大院中，除开夕阳斜照下纷然飘零的花瓣外，没有任何动静。

　　她一步一步走入庭中，忽然站在木廊这端，没再动弹。

　　游廊彼处，一灯又一灯重映在一起，忽散，忽聚，檐边的树，天边的云，远方的山，尽头的余晖和霞雾，便也在这恍惚的动影里忽现，忽隐。

　　还记得不久前的夜，这庭中篝火烛天，一群少年围圈而坐，勾肩搭背地朗声大笑，对着自己和商余大喊“母子山”……

　　尽管有许多面孔不曾熟悉，但此时想来，却都有一股温暖之意。

　　可是，分明心中是暖的，眼里，又硬生生酸出一片模糊来。

　　——大院里和你日夜相处的，就是这样的一群狼。

　　——三年之期看似遥遥，实则荏苒而至，各位如今暂且是同门手足，可来日却会成生死劲敌……

　　——这下三滥的卑鄙手段，从你们登上天月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心里蓦然一窒，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捏了一把，关玥仰起头来，逼退眼里酸胀的泪意。

　　她是惯来洒脱的人，即便心中有郁结阴霾，见了天地美景，便每每能拨云见日。可是此时，天地如霞泼的画，那般美，那般真，她心里的黯然却根深蒂固，执拗如她这个人。

　　暖风阵阵，洒落在廊面上的杏白花瓣翩然欲飞，一扇自内打开的门惊扰了关玥的思绪。

　　莫岑溪站在木廊彼处，清瘦却不失挺拔，望过来的一双眼褪了些戾气，清清冷冷的，仿佛幽涧里的一条溪，有种直迫人心的孤寂与冷冽。

　　关玥下意识皱眉，垂眸踏上廊面，同他擦肩而过直入屋内。

　　莫岑溪忽然伸手拦下她道：“等等。”

　　关玥斜眼瞥他，哼道：“干什么？又想打架么？”

　　莫岑溪略一皱眉，把一物扔入她怀中：“他让我给你的。”言罢，敛眸走下长廊。

　　关玥一愣，低头去看怀中之物，乃是一盒罕见的天葵金玉膏，忙叫住莫岑溪道：“你说的他是谁？”

　　庭院中央还留着些许他们昨夜打斗的痕迹，莫岑溪站在那里，背对着她道：“他就是他。”

　　关玥蛾眉一皱，自是气恼，然想到他性情古怪，便没有深究，眼珠转动想了想，道：“他……是大人？”

　　莫岑溪沉声道：“嗯。”

　　关玥微一咬唇，看着手里这盒膏药，想起穆南山那眉眼带笑的脸，心中一阵百感交集，沉默许久，才轻声道：“谢了。”

　　莫岑溪却站立不动，少顷才侧眸过来，恰逢一朵花蕊自他睫前旋落。

　　“昨晚心情不好……得罪。”

　　关玥一震，忙又向他望去，却见眼前落英簌簌，而琼花飞舞后，那人已悄然远了。

　　关玥回到屋里，提了木桶到院内石井处打来两桶清水，因着难得独处，便锁门褪下全身衣物，咬唇忍着痛，小心翼翼地清洗伤口，毕后，再打开那盒天葵金玉膏，给全身大小伤处逐一涂上，细细包扎。

　　天葵金玉膏不比一般止血擦伤的金疮药，除开效果百增外，还能消疤去痕，故而是极其难得的灵药。

　　关玥在龙峪湾时，曾听师父说起过这药的厉害，然亲眼看见触碰，眼下还是头一遭。

　　擦完膏药，换上另一套清爽的干净衣衫，关玥额头已疼得冷汗涔涔，想到这两日不能吃饭，便干脆盖上被褥，在床上小睡起来。

　　大抵是因昨夜被折腾得筋疲力竭，关玥一睡，便睡到了深夜，直到屋内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才悠悠转醒。

　　她起身一看，见对面床铺空无一人，可不及多想，那敲门声又急促了些，隐隐的，似有人在低唤：“瘦瘦兄弟。”

　　关玥会意是商余，便不容多想，换上鞋走去开门。

　　一指门缝外，商余凑近的脸似天上的满月，细长双眼懒懒的，仿佛穿行在云海，便是初见时，他握着柑橘瞅她的那个模样。

　　关玥胸中一酸，细声道：“小胖哥……”

　　商余忙“嘘”了声，捏着她袖口示意她出来。

　　关玥合上屋门，被商余带到庭院外的树林里，走到深处，环顾四周，见无旁人，这才松开她，垂眸一叹道：“瘦瘦，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关玥心酸更甚，却又忍着，抬眼望他：“你昨天没着凉吧？”

　　商余一愣，撇开目光：“没……林总管还说，要给我一件大一些的新衣衫。”

　　关玥眼睫一眨，这才笑道：“林总管果然是个大好人！我没看错他！”

　　商余却急得要跳起来：“你小声一点……”

　　关玥愣道：“为何？你这般神神秘秘的想要做什么？”

　　商余一个劲儿地四下张望，半晌才松一口气，从衣襟里掏出一物塞进她手里，飞快地道：“快些吃吃完睡去别给人发现了。”

　　关玥呆了呆，低头看去，手里竟多了个香喷喷的糯米团，沾着两颗黑芝麻，一对细眼似的，和面前这人八分相像。

　　“小胖哥……”关玥低着头，单薄双肩似在婆娑树影下抖了抖，片刻，忽抬起那亮晶晶的眼睛道，“你真是屡教不改啊！”

　　商余登时震住，似开似闭的眼忽然变大起来。

　　关玥又道：“不过，你这份心意我收下了，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阿玥的头一号朋友，谁若敢欺负你，我关玥第一个不饶！”说完便拍胸，把糯米团塞进商余嘴里，“这个还是你自己吃吧。”拍拍手上沾到的米粒，转身走开。

　　商余忙把饭团拿下来，却又忍不住咬了一口，追过去道：“为什么不吃？你看你瘦得跟个骷髅似的，再饿两天怕是就没了！”

　　关玥打个哈欠，没有回答。

　　商余又道：“你就吃吧，你吃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怎样？”

　　关玥懒懒道：“小胖哥，随便散发别人的秘密是不厚道的。”

　　商余却道：“是和你同居的那个莫岑溪的。”

　　关玥猛一站住，转过身来，斑驳树影下，一双眼睛格外铮亮。